月色如水,遍灑大地。
大澤漸漸恢復了平靜,只剩下嗚嗚的風聲,將水面吹出道道漣漪。
劉椽凕也沒敢離得太遠,很快便趕回到了岸邊石灘。
此時這裡已經變成了一片沼澤。
兩道身影一站一坐,就像是相約月下的老友,正在水邊暢談交流。
但劉椽凕卻是清楚知道,她完全沒有了氣息,早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衛韜緩緩轉過身體,回頭看了過來。
眼眸之中猩紅不存,恢復清明。
只是難以掩飾其中的虛弱疲憊。
“宮派主,她已經不在了?”
劉椽凕張了張嘴,到了這個時候,忽然就失去了之前死戰時的暴躁與憤怒。
他上前幾步,眼神複雜看著那個端坐不動的女子,似乎還想要再說些什麽,躊躇許久後卻只是一聲長長歎息。
兩人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直到遠處一聲清脆鳥鳴,衛韜才開口說道,“劉長老在想些什麽?”
劉椽凕笑了一下,“我想抽一袋旱煙,再弄一塊豆腐,澆上點兒醬油,就著喝一壺最烈的燒酒。”
衛韜微微一怔,“前輩的回答,倒是出乎了晚輩的預料。”
“很久以前,在我還小的時候,那時甚至還未曾拜入玄武道山門,父親做完一個大活拿到工錢後,便會這樣犒勞一下自己。
當時家裡窮,買不起好酒,也吃不起肉,醬豆腐加燒刀子就已經是他老人家難得的享受。”
劉椽凕捂住胸口咳嗽幾聲,口鼻間又有鮮血溢出,“我本就是個胸無大志的,拜入玄武道所求的不過是能在外門道觀做一雜役,能掙到每個月的例銀補貼家用就算滿足。
誰曾想懵懵懂懂便修成了龜蛇篇,從外門弟子成為了內門弟子,然後又稀裡糊塗被老師收入門下成為親傳弟子,完全偏離了我當初所期待設想的生活。”
衛韜道,“無求就是求,不爭便是爭,前輩到了現在,也算是圓滿了。”
劉椽凕低低歎息,“剛才和道子說了,我一直便是個胸無大志、得過且過的性子,唯一的追求也不過是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而已。
只是一步步走來,位置越來越高,壓力也越來越大,尤其是當年老師臨終前,同門師兄師弟之間的明爭暗鬥,那真是讓人焦慮憂愁,想躲都躲不過去。
即便是後面成就武道宗師,被擢升為山門長老,我也沒有特別歡喜,畢竟人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要面對各種各樣的事情,一舉一動牽連甚深,再不複之前的自由安寧。”
衛韜歎了口氣,“我也是和前輩一樣的想法,但很多時候卻是身不由己、事不由人,前輩對此也應該深有體會。”
“身不由己、事不由人這句話,吾確實深有體會。”
說到此處,劉椽凕垂下眼睛,看著指尖悄然鑽出的一縷猩紅絲線,忽然露出一絲淡淡笑容,“就好比衛道子拔除宮派主詭絲時留下的後手,便讓我心悅誠服,不得不甘拜下風。”
“晚輩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會對前輩產生什麽不好的影響,更不會像宮派主那般,用家人來脅迫前輩。”
衛韜表情平靜,語氣溫和,“畢竟我和劉前輩現在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坐在了同一艘船上,繩斷船翻對我們便是兩敗俱傷的死局。
只有將聯盟合作關系一直繼續下去,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前輩目光如炬、思慮深遠,所以應該不會拒絕晚輩的提議。”
劉椽凕眼中波光閃動,刹那間轉過了不知多少念頭。
再想想面前這位以如此年紀,便擁有了如此恐怖的實力層次,若是再假以時日,只要能順利晉入武道宗師,說不定便會再現當年大周武帝橫壓一世的盛舉。
更重要的是,這位青麟山道子雖然擺了他一道,但在生死搏殺之際的細節卻又能看出來,此人並非那種陰險毒辣的性格,相反還是個相當能靠得住的戰友。
那麽,他現在還算是和其相逢於微末之時,只要能把握好這個關系,絕對的未來可期。
思及此處,劉椽凕心中頓時便做出決斷,有了定計。
“衛道子所言極是,老夫心中亦是如此所想,道子今後有什麽需要的地方,盡可以和我直說,只要是能辦到的,絕不會有任何推脫。”
衛韜緩緩說道,“本人其實也沒有什麽事情要麻煩劉長老去做,只是對長老提出的陰陽意境很有興趣,想要更加深入學習研究一番。”
劉椽凕面露難色,“老夫所說的陰陽意境,出自玄武真解明牝篇,算是本門真正的不傳之秘。”
沉默許久,他卻是一聲長歎,“不過我看道子已然將龜蛇篇、壬癸篇和七宿篇盡數修完,那麽其實已經能夠稱得上本門的半個傳人弟子。
在此基礎上再修習一下明牝篇的話,其實也是應有之意。”
衛韜面露欣喜笑容,“劉長老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再讓第三人知曉。”
兩人一起收斂了宮苑的屍身,沿著來路慢慢向回走去。
直到返回城內,衛韜都還在思索宮苑臨死前說的話。
白骨祭壇是一座封鎮禁錮的牢籠,那麽到底是在禁錮著什麽東西,她卻是並未明言。
還有,她在最後到底看到了什麽,發現了什麽,才會說出讓殺光定玄山上所有練髒玄感的話來。
衛韜思考一路,都沒有得到確信的答案。
但是,定玄山到底變成什麽樣子,和他都沒有關系。
只要他們沒有惹到他的頭上,他是吃飽了撐得才會跑過去滅人滿門。
不過,在處理完武青璿的事情後,他倒是有去一趟漠州的想法。
按照宮苑所言,那片姹紫嫣紅的花海,很有可能便是蘿茶族所居的深山。
再加上出現在花海中的女子形象,又和武青璿描繪出的畫像有著幾分相像之處,那麽就必要去一趟漠州大山,看一看蘿茶族世代所居的地方,再探查一下他們的祖堂。
就算是只能從中尋找到一點線索,也算是不虛此行。
十天后。
元一道的隊伍再度啟程,開始朝著京城而去。
行出一段距離,北風呼嘯,越來越凶,後面更是有鬼哭狼嚎之勢。
不知不覺間,又有星星點點細碎的雪花飄落下來,就像是在大地上灑了一層細鹽。
僅僅半天過去,雪越下越大,天地間已經什麽都看不真切,唯有白茫茫的一片。
幾架馬車緩緩行進在官道中央,在後方留下筆直且長的車轍,卻又很快被大雪籠罩掩蓋,再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痕跡。
終於,又經過數日跋涉,他們終於來到距離大周京都不足百裡的衛城。
雖然只是拱衛京師的衛城,這裡的繁華程度卻有些出乎衛韜的預料,縱然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街上的行人依舊摩肩擦踵,絡繹不絕。
不時還有披甲執銳的士卒沿途巡邏,警惕地注意著所有面孔。
車隊避開最熱鬧的長街,轉入一條石板長路,最終在一座沒什麽特別的灰色院牆前停了下來。
衛韜從車上下來,上前叩響了門環。
不多時,腳步聲從裡面傳出。
小門被打開一道縫隙,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蒼老面孔。
看到外面站著的兩道身影,老者微微皺眉,渾濁的眼眸陡然閃過一道光芒。
他緩緩開口道,“這位公子,你要找誰?”
衛韜沒有說話,只是將武青璿給他的令牌亮了出來。
後面的台階上,武青璿掀開兜帽,朝著這邊看了一眼。
“竟然是殿下安全返回了麽!?”
老者頓時便是一怔,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他當即打開大門,將兩人迎了進來,自己則朝著外面的馬車迎了過去。
衛韜回頭看了一眼,和武青璿緩步踏入院中。
毫無征兆的,似有寒風自門後拂來。
衛韜眯起眼睛,視線中寒光閃爍,散開滿天繁星。
又猶如滿樹梨花盛開,夾雜在大雪之中,滿是令人沉醉的美麗景象。
面對此情此景,他沒有驚訝,也沒有躲閃,而是將另外一隻腳也邁了進去,同時伸出一隻手,隨隨便便在身前一攬一收。
唰!
刹那間梨花落盡,寒星不存。
只剩下一柄斷了半截的長劍,被一個白衣勝雪的男子死死握在手中,目光中充滿不可置信的神色。
“你,你究竟是……”
哢嚓!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卡住脖子舉了起來,嘭的一聲頂在牆上。
“你究竟是什麽人?”
衛韜微微皺眉,說完了男子未盡的問題。
“我是……”
男子面色漲得通紅,艱難開口說道。
又是哢嚓一聲脆響。
他的嘴巴被猛地合上,緊閉的牙齒和雙唇擋住了從口中飆射而出的一道寒芒,汙血隨之肆無忌憚流淌下來,將白衣浸染成大片暗紅顏色。
衛韜隨手丟掉屍體,稍稍有些感慨,“竟然還藏著口劍的殺招,如果是和你層次差不多的武者,還真有可能被你極限反殺,飲恨而亡。”
此時此刻,外面的戰鬥也已經結束。
面對著得到衛韜眼神示意的兩位元一道長老,那老者剛剛靠近馬車便被製服生擒下來,甚至沒有發出什麽響動。
又是吱呀一聲輕響,院門被關上了。
“跟著我,不要亂跑。”
衛韜收回目光,繼續向著裡面走去。
武青璿面色沉凝,緊緊跟在後面。
透過漫天飛舞的雪花,他已經可以看到影影綽綽的身形,正在朝著這邊迅速趕來。
如果沒來倒還罷了,但既然已經來了,又發生了這種事情,那就不能放走一個。
唰!
幾道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院中。
“他們又是什麽人?”衛韜開口問道。
“都是父親的屬下。”
武青璿聲音冰冷,又補充了一句,“以前是父親的屬下,現在不知道。”
為首的武者揮手,所有人各自抽出兵刃,沉默不語衝了上來。
刹那間寒光閃爍,籠罩住兩人前後左右。
被圍在中間的衛韜輕輕拍出一掌。
除了為首的武者,其他人全部一聲不吭便癱軟在地,死的不能再死。
他呆呆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衛韜,眼神呆滯,渾身顫抖,甚至忘記了是不是要轉身逃走。
衛韜回頭看了一眼,“要不要留個活口?”
“殺了他吧。”武青璿緩緩呼出一口濁氣,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
衛韜點點頭,哢嚓扭斷了為首武者的脖子。
兩人穿過前庭,進入內院。
又走了十幾步後,衛韜突然停住,左腳輕輕往地上一頓。
咚!
武青璿身體猛地一顫,感覺地面似乎出現明顯的起伏湧動。
耳邊還隱隱約約響起淒厲慘嚎,但當她仔細辨認時聲音卻又消失不見。
手背和面頰被濺上幾滴液體,淡淡的血腥味道擴散開來,湧入她的鼻中,一股腥甜的感覺。
“不要管,繼續走。”
平靜淡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武青璿深吸口氣,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情緒。
在聽到第五聲悶響後,兩人終於站到了院落最深處的一間密室前。
看完裡面還未發出的信件,武青璿頹然坐下,面色盡顯焦慮不安。
忽然,她猛地起身,跪伏在地,“家父怕是已經危在旦夕,還請道子出手相助!”
衛韜沒有說話,目光落在其中一張紙上,眉宇間閃過一絲疑惑。
他在上面看到了兩個名字。
雲虹、烈山。
兩人是參加教門大比的定玄道子。
當初青蓮教攻上太玄山,其他各宗道子不是被殺,便是被施以秘法失去了神智。
唯有他們兩個,從太玄之淵下來後便消失不見,毫無蹤影。
結果現在卻出現在延親王的身邊。
也不知道和宮苑,甚至是青蓮教有沒有什麽關聯。
片刻後,衛韜將武青璿從地上扶起,“殿下不必如此,此次下山前本門道主便已經說過,如果誠親王有什麽危險,吾等元一門人定會出手相助。”
說到此處,他抬起頭來,注視著門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不過此事不僅和另外一位親王有關,還隱隱牽扯到了玄武道和定玄派,甚至不知道青蓮教是否參與其中。
所以到底要如何去做,做到什麽程度,還需要詳細計議,不能單憑一時氣血之勇,將本就複雜的局面弄得更加紛亂。”
…………
…………
………………
大周京城,親王別府。
一個少女半躺在花園涼亭中,手中拿著一卷古冊看得津津有味。
任憑寒風如何呼嘯,雪花如何飛舞,都無法對她造成哪怕一絲一毫的影響。
嗯?
正讀到入神處,少女忽然猛地坐直了身體。
她眉頭緊皺,緩緩轉頭,朝著寒風吹來的北方遙遙眺望。
片刻後,少女又將眼睛閉上,身體還在止不住地微微顫抖。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眸子裡的靈動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淡漠以及冰冷。
“雲虹師妹怎麽了,倒是嚇了師兄一跳。”
亭子邊緣的石凳,端坐不動的高大男子看了過來,面露關切表情。
“烈山師兄,老師死了。”
雲虹幽幽歎息一聲,卻聽不出有什麽悲傷語氣,反而有種淡淡的欣喜解脫之意。
“老師她,竟然死了?”
烈山面色一變,猛地坐直身體。
沉默片刻,他卻是微微點了點頭,“加諸在身上的束縛消失,枷鎖不存,詭絲歡欣亂舞,看來老師確實已然身故。”
說話間,烈山緩緩自石凳站起,臉上再無一貫憨厚淳樸之色,仿佛在刹那間變成了截然不同的陌生人。
他眼含殺機,低沉歎息,“和雲虹師妹朝夕相處這麽久的時日,我竟然還有些許不舍之意。”
雲虹微微笑道,“你我齊修老師專門改進的同心結,烈山師兄有此想法也是應有之意。”
停頓一下,她依舊笑著說道,“不過這裡乃是大周京師、親王府邸,周圍眼線亂雜、高手眾多,非是吾等可以解決事情之地。”
“師妹說的是,那麽師兄便在城外梅山等你。”
烈山一步踏出,身形沒入風雪深處。
隻留下一句話,還在她的耳畔悄然回蕩,“希望師妹能快一些,如此還有可能追上老師的腳步。
也好讓師妹向老師詳細訴說,師兄將繼承她的遺志,將老師未曾走完的道路繼續下去。”
雲虹目送那道高大身影遠去。
隨後緩緩閉上眼睛,遮擋住內裡的銀絲亂舞。
“繼承老師的遺志?”
她面上浮現出一絲笑容,然後迅速變得濃鬱,“其實老師一直都在抗拒,想要憑一己之力將玄念壓製降服,她甚至給吾等施加了諸般束縛枷鎖,用來防止吾等陷入沉迷。
烈山師兄想要繼承老師的遺志,又怎麽可能毫無保留放開身心迎接玄念,因此也更無可能在我的手中活下性命。”
“不過烈山師兄也不必難過,在你之後,本門其他修習了同心結的長老弟子,也都將成為我的食糧。
有了他們的陪伴,你和老師在下面絕不會感到孤單寂寞,這也是我為你們準備的最後一份厚禮。”
下一刻,涼亭內已然空無一人。
雲虹纖細窈窕的身影猶如雪中精靈,悄無聲息融入風中。
她足尖輕點地面,每一次落下都精準踩在烈山遺留腳印的中央,循著同心結帶來的奇特感應,追逐那道高大身影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