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煙花凌空綻放。
將漆黑如墨的夜空都為之映亮。
不久後,又有一朵煙花騰空而起,爆開大團絢爛的色彩。
衛韜半躺在青陽殿的屋頂,眺望著視線盡頭的美麗景色,心境平和而又安寧。
不遠處的小飯廳中,酒宴還在繼續。
不得不說,萬長老絕對是活躍氣氛的一把好手,和衛榮行從頭到尾聊得火熱,簡直比失散多年的親兄弟還要更親。
一旁還有崇長老、牧執事等人作陪。
兩人也都是成了精的山門老人,雖然話不算多,卻每一句都恰到好處,聽到耳朵裡不自覺就讓人舒服萬分。
再加上嘴巴抹了蜜油,一口一個叔伯的三才門主牧舫,這頓團年飯吃得還要比家裡更加熱鬧開心。
另外一張桌上。
鄭宿昀和余婆婆坐在中間。
兩旁一邊是衛葒,一邊是倪灀。
幾人小聲交談,不時笑作一團,也不知道鄭宿昀都說了些什麽,才讓她們如此開懷。
“道子,酒菜都準備好了。”
內門沈執事的聲音從下面響起,身邊還跟著韓綠衣,兩人手中各自拎著裝好的碩大食盒,來到了青陽殿的門前。
“辛苦了。”
衛韜從房上一躍而下,接過食盒和酒壇,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深處。
他沿著大路來到觀雲台,又從上面直直墜落,進入到崖下山谷之中。
不久後。
地氣源頭,罅隙近前。
兩道身影對面而坐,中間的青石上擺滿了還在冒著熱氣的菜肴。
“你這孩子,老夫都跟你說了不要過來,你怎麽就是不聽呢?
我在這裡能吸收地氣餓不著,飲山泉水也渴不著,根本就不需要像平常那樣一日三餐。”
寧玄真端起酒盞慢慢喝著,說話是毫不客氣,劈頭蓋臉就說一頓訓斥。
“道主先別說這些。”
衛韜聞之如清風拂面,只是微微笑道,“老爺子就說這菜好不好吃,酒好不好喝就行了。”
寧玄真默然片刻,終究是笑著歎了口氣,“算了,大過年的,而且伱來都來了,我還說那麽多做什麽。
而且能有小韜陪著吃一頓酒,無論如何都比老夫一個人在這裡獨坐枯守要好了無數倍。”
“倪師姐已然天人交感化生,成就了元一宗師。”
衛韜幫忙將杯子續滿,看一眼寧道主忽然變得驚訝凝重的眼神,又接著說道,“我沒有和她細說這裡的事情,不然她肯定也要過來此處。”
“你不和她說是對的。”
寧玄真低低歎了口氣,“小灀初入宗師,境界還未真正穩固,來到這裡自然是有害無益。
退一步講,就算等她已經完全穩定了境界,能少接觸青麟山地氣,還是要盡量少接觸一些,如此就應該能避免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過著一天天硬熬的生活。”
衛韜點點頭,猶豫片刻後還是開口問道,“弟子最近忽然有個疑問,不知道主能否為我解惑。”
“有什麽問題你直說就是,在我這裡還遮遮掩掩做什麽。”
“弟子想知道的是,本門代代傳承的歸元、玄元、混元幾篇功法,是否和道主身後的地氣源頭有著某種意義上的聯系。”
“有聯系,不過只在晉入到玄感層次之後,才會真正顯現出來。”
寧玄真思忖著慢慢說道,“這也是我之前刻意壓製小灀的修行進度,不讓她過早晉入玄感境界的原因。
只是她的天賦資質確實驚人,尤其是從玄感妄念到天人化生這一步,其破境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
停頓一下,他暗暗歎了口氣,“不過這樣便天人交感,成就宗師,走得太快了也並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衛韜問道。“不好的話,究竟會壞在哪裡?”
寧玄真並沒有直接回答這一問題,而是轉而說道,“本門功法混元篇有所缺失,小韜可知道缺失的主要是哪方面的內容?”
衛韜愣了一下,“弟子修行混元篇還未到到更深層次,自是不知道缺失了什麽內容。”
“你這個沒有到更深層次,還真是淺的可以。”
寧玄真聽聞此言,面色一時間變得有些古怪。
過得片刻,他才歎了口氣道,“混元篇所缺失的部分,說是和感知捕捉玄念真意有關,但這只是表象而已。
真正有問題的,還是從本門三代、四代祖師為其所做的副篇消失不見。
至於說副篇存在的意義,最主要的作用便是抑製玄念內隱藏的邪異,讓本門武者可以保持時時靈台清明,不會被太深侵蝕影響到精神和身體。”
衛韜仔細傾聽,默默思索。
周圍青霧緩緩湧動,似乎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終於,寧玄真停止了講述,開始慢慢喝著茶水。。
衛韜便在此時抬起頭來,“道主,青麟山底的東西,它是活的嗎?”
“不是活的,卻又不是純粹的死物,至於它到底是什麽模樣,什麽狀態,我也不是特別清楚明白。”
寧玄真將最後一杯酒水喝完,轉頭朝著銅門看了一眼,“或許等我完全突破現有層次,真正領悟到何為法的境界後,才有可能去到地下通道的盡頭看上一眼。”
“法的境界,言出法隨的法?”
“確實是言出法隨的法字,不過卻並不是言出法隨的意思。”
寧玄真抬起頭來,看向月明星稀的天空,“當今世上,我所知道的陽極大宗師,如果說誰最有可能步入到了這一境界,北荒金帳之主算一個,玄武道齊道主是另一個。
還有深居大內四象殿不出的洪老宗師,躲在往生之地的青蓮法王,不過他們兩人一個年老體衰,一個曾經受過重傷,到底是不是邁出了這一步猶未可知。”
衛韜心中一動,“百年前的武帝呢,他又是處在怎樣的一個高度?”
“武帝平定南疆、踏破金帳,隻憑這兩件事,老夫便看不清他所在的高度。”
寧玄真搖了搖頭,“這種幾百年都不世出的人物,最終卻落得個發瘋而死的結局,當真是讓人喟然歎息。”
衛韜開始收拾殘局,感受著周圍平緩寧靜的青霧,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神意,這又是個什麽東西?”
“神意啊……”
寧玄真反問一句,“這麽說,你也感知到由北向南而來的那道神意了?”
衛韜也沒有什麽隱瞞,便將冰泉山福地內的湛藍冰蓮詳細描述一遍,只是將結局換成了冰蓮破碎而已。
然後在這一基礎上,自然而然便引到了玄冰海神意上面。
寧玄真撫著頜下長須,斟酌著緩緩開口,“這裡面有些複雜,我知道的也僅僅是一鱗半爪罷了。
不過簡單粗暴點說,你可以將神意看作是比靈意更高一個層次的東西,所謂靈而明之,神而聖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靈而明之,神而聖之。”
衛韜仔細品味這句話的意思,許久都沒有言語。
又聽寧玄真接著說道,“你不要誤解了聖這個字的意思,或許並非是聖潔,而是普通生靈難以觸及的一個高度描述。”
衛韜看向地底通道,“山門地氣源頭,似乎吞噬了一點神意。”
“是啊,這也是我必須在此閉關靜修,還要忍受更大痛苦的原因。”
寧玄真笑了一下,表情卻顯得有些苦澀扭曲,“這種沒有意識的混亂東西,雖然不過憑借僅存的本能行事,便已經足以讓我承受巨大壓力,若是意志稍微不堅定就很難熬得下去。”
…………
………………
黑夜過去,日出天明。
青陽院練功房中,衛韜盤膝端坐不動。
身前擺著一部攤開的古舊卷冊。
這是牧舫專程從張製卿那裡要來的那本書。
他逐字仔細辨認過去,卻始終無法回憶起當時所見到的字體。
靈明寶玉就放在手邊,只是無論他動用什麽手段,都再也無法看到裂隙內的那根鳥毛,更不要說重新經歷當時的一切。
“難道說必須要到靈明山上,才能更加清晰感悟到寶玉中隱含的玄念真意?”
衛韜眉頭皺起,再次翻開了那部卷了邊的書冊。
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其中一行毫不相乾的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中天陰,有時有聲,聲如車鳴,十首凶咎。
他心中忽然一動,猛地眯起眼睛。
“靈明九變,對應九首,若是九變歸一,豈不是第十首生?”
“聲如車鳴,第一個字又是鬼,那麽第二個字便有可能是車。”
“鬼車!?”
“月黑荒村,淒風慘雨,磷火星星,鬼鳥嘻嘻,頡頏而過,統名鬼車。”
這兩個字一經出口,衛韜意識之中仿佛有一道光芒閃過,陡然驅散迷霧,照亮了大片被黑暗掩蓋的秘密。
靈明九變的功法要義悄然閃現眼前,手中靈明寶玉毫無征兆有些發燙。
他低下頭去,便再次透過那道能夠遮蔽視線感知的裂隙,看到了在其中懸停不動的翎羽。
橫亙在心中的知見障一旦破除,所有一切都變得順遂通暢起來。
就算還有其他的阻礙,在狀態欄顯化虛空之後,就再沒有存在的余地,將要被一路平推過去。
轟!
一枚金幣消失不見,神秘氣息開始注入身體。
衛韜雙手並攏,內含寶玉,一邊體察著那根翎羽帶給自己的感悟,一邊等待著變化的開啟。
他有些意外,此次對於靈明九變的提升,竟然沒有感覺到什麽痛苦。
唯一的變化就是有些發困,有種想要閉上眼睛直接睡去的倦意。
在神秘氣息的持續灌注下,困意也越來越濃,直至如同大浪般襲來,將他整個人完全淹沒其中。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衛韜心中驀地一動。
他緩緩睜開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
四周依舊是一片黑暗,而且還感覺到無比的憋悶。
就像是被封鎮在了狹小的牢籠之中,甚至連身體都被迫蜷成一團,連手腳都無法完全伸展。
這種感覺讓衛韜無比難過。
他不斷掙扎,想要從中擺脫。
直至哢嚓一聲脆響。
黑暗牢籠終於被破開了一道縫隙。
緊接著哢哢脆響連成一片,所有的束縛盡皆消失不見。
衛韜跨出牢籠,來到外面的光明之中。
甚至因為虛弱,才走了兩步便摔了個跟頭。
剛剛從地面支撐著站直身體,他又忽然楞在那裡一動不動。
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雙腿,目光在這一刻陡然變得充滿驚訝疑惑。
“這一次的玄念,亦或是妄念,著實有些超出預料的奇怪。”
“和以前旁觀者的視角不同,現在仿佛是身臨其境融入其中。”
衛韜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因為映入他眼簾的,並不是人的雙腳,而是彎曲如鉤,仿若刀鋒的利爪。
它們還在變化著不同的形象,唯一的共同點便是恐怖詭異,讓人的精神都要為之瘋狂扭曲。
“那麽,剛剛我所以為的牢籠,真的就是牢籠麽?”
衛韜緩緩轉身,向後看去。
果然看到了散落的碎片,就像是破開的蛋殼。
還有粘稠的液體正在向四面八方蔓延,接觸到哪裡的地面,哪裡就會變得淒風慘雨,磷火燃起,散發出濃鬱的不祥氣息。
“我受到了靈明寶玉內翎羽的影響。”
“意識中不斷出現的清涼感覺,應該就是狀態欄提升時的神秘氣息。
它幫助我抵擋住了無孔不入的精神侵蝕,保持住了靈台的清明,得以晉入一種類似於清明夢的狀態,身臨其境體悟感知。”
“所以說,這只看一眼便要讓人精神崩潰的怪鳥,有可能就是鬼車本車?”
忽然刺啦兩聲鳴響。
一對仿佛鮮血環繞的羽翼自背後生出,緩緩扇動隱有車行風雷之聲,完全取代了之前的膜翅。
邇來相距三千秋,晝藏夜出如鵂鶹。
不知多久之後,衛韜緩緩睜開眼睛,羽翼收斂體內不見。
他站起身來,默立許久後忽然向前踏出一步。
咚!
整個練功房為之一動。
然後是第二步,身形卻又變得無比輕盈。
接下來,衛韜一連向前踏出八步,最後站定時身後陡然顯化出一道振翅欲飛的虛像,不斷環繞著他的周邊浮現又消失,仿佛若隱若現的幻影。
同時還有如若實質的不祥氣息,充斥著整個練功房的虛空。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不知道多久之後,衛韜收勢不動,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靈明九變第八變,竟然這就成了?
他還有些不太相信的樣子。
但狀態欄金幣減少了一枚,關於功法的進度也已經來到了靈明八變的層次。
就連最後的描述,也顯示出來了靈明宗師四個大字。
但是,衛韜卻總感覺有些不太真實。
相比較成就橫練宗師時的梵天靈意降臨,成就玄武宗師時的黑暗湧動,此次成就靈明宗師卻是毫無動靜,不見任何聲息,仿佛成了個寂寞一般。
帶著這一疑惑,衛韜結元胎拳印,精神凝聚拔升,武道真意顯化。
悄無聲息間,黑蓮綻放虛空,龜蛇交盤化生,通體玄黑的金剛之象位於其中。
下一刻,又有一頭九首鳥身的虛影,環繞龜蛇金剛飛行,路過之處隱現血光,散發凶咎之氣,倒是與扭曲糾纏的猩紅詭絲相得益彰,仿佛並為一體。
他深入感知諸般武道真意,目光集中在血光中飛行的九首鬼車上面,莫名便感覺到一陣頭暈,似乎連心神都有些搖曳,不複透徹通明之境。
“連自己的精神都能影響,這就是靈明宗師的武道真意。”
“現在還沒有體驗到到底有怎樣的威力,不過在武道真意中多了這頭怪鳥之後,龜蛇交盤的玄武真意明顯安靜了許多。”
“不過,在我印象中的九天蕩魔祖師,可是披發著黑衣,仗劍踏龜蛇的形象,如今多出來一隻九首之鳥,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衛韜眼睛半開半闔,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伴著嘎吱嘎吱的響聲,練功房的門被緩緩推開。
午後陽光投射進去,在門內映照出一道金色長條。
他緩緩步入院中,看向正坐在那裡閑談的幾道身影。
“衛師弟,你似乎和以前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倪灀轉過身體,面上閃過少許疑惑表情。
“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衛韜在她身邊坐下,從衛葒手中接過一杯清茶。
倪灀眨眨眼睛,思索著慢慢說道,“這種感覺很難形容,最大的變化就是看你的時間長了,精神莫名就會出現恍惚,就連天人交感的宗師之境都無法完全破除影響。”
她說到此處,忽然伸手扶住了一旁的衛葒。
幾步外,桌後侍立的韓綠衣身體一晃,軟軟倒在了地上。
“還好,只是單純的暈了過去。”
倪灀檢查一下兩人身體,輕輕舒了口氣,“看來衛師弟還需要再回去閉關靜修,什麽時候能完全控制這種力量後,什麽時候再從練功房內出來。”
“尚未釋放武道真意,就已經產生了如此的影響。”
衛韜很快將一杯熱茶喝完,心中念頭不停轉動,“若是我全力禦使靈明九變出手,怕是刹那間就能讓宗師之下的武者不戰自敗,失去所有反抗能力。
只是不知道對於武道宗師,甚至是陽極大宗師,又能有幾分效果。
“如果沒有太大作用的話,靈明九變的宗師境界其實就算是個雞肋,在宗師之戰中天然便處於了劣勢。”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腦海。
“鬼車真意直接影響精神,業火紅蓮可以侵蝕真靈,如果能將這兩種功法結合起來,又會有怎樣的情況發生?”
想到此處,他放下茶盞緩緩起身,“還要勞煩師姐將姐姐和韓執事送回房間休息,我這就回去繼續閉關修行。”
就在此時,忽然急促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緊接著,一道身影衝入青陽院中。
衛韜轉頭看去,目光中出現的是青陽院沈執事的身影。
“院主,清風觀黎觀主,並珞水巡禮司柳少卿同時送來的密信。”
沈執事腳步飛快,刹那間便已經來到近前。
直到此刻,她才看見坐在那裡的倪灀,急忙躬身行禮道,“見過倪道子。”
倪灀微微頜首,“沈執事無須多禮,先和衛師弟說事情要緊。”
“是,是這樣的,剛剛屬下和送信的外門執事問了大致情況……”
沈執事直起身體看著衛韜,剛剛開口卻莫名眼前發黑,還有些頭暈,定了定神才接著說道,“珞水以南發現了以人為食的番僧,清風觀黎觀主前出探查身受重傷。
還是因為那番僧急著離開,並沒有追上來再下死手,不然黎焜前輩或許性命不保。”
“至於柳少卿信中的內容,那位巡禮司的小懿姑娘並未多說。”
衛韜點點頭,將兩封密信同時打開。
仔細閱讀一遍,他將紙簽遞給倪灀,“柳青緣信裡的內容大同小異,但是除了密教番僧外,她還提到了金帳祭祀,同樣出現在了珞水以南的地面。”
倪灀微微蹙眉,“我有些奇怪,如果金帳準備大舉南下,朝廷鎮北司和齊州節度使至少會聽聞到一絲風聲,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風平浪靜。
退一步講,就算是金帳瞞天過海成功,也瞞過了天機府派往邊關的武者,但他們潛入齊州後竟然置本門於不顧,直接向南而行,這一點同樣讓我有些理解不能。”
衛韜沒有說話,莫名想到了橫跨夜空而過的那道神意。
他沉默思索許久,低低歎了口氣道,“密教番僧和金帳祭祀同時出現,不及早弄清楚他們此行的目的,在山門呆著也是心有不安。
繼續閉關修行怕是不成了,我現在去一趟後山面見道主,聽一聽他老人家的意思,有可能還要在年節後奔波一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