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驚雷,非妖即魔。
洪舜峑悄無聲息停下腳步。
他立於樹後一動不動,轉頭朝一側看去。
被山林阻隔的遠方,不僅雷聲隆隆,似乎還暴雨滂沱,水若傾盆嘩嘩落下。
寒冬之夜,竟然有雷雨出現?
更重要的是,他還感知到了如假包換的玄武真意,就在那片地方盤旋,而且從一開始的若隱若現,到漸漸變得清晰可見。
所以說,這是有龜蛇風雨相隨,出沒於九聖山中,才引來了本不該在嚴冬之夜降臨的雷暴大雨?
洪舜峑心中瞬間浮現許多念頭。
他眯起眼睛,看著前方那抹極淡的身影,還在山林中飛速移動。
一時間不由得有些躊躇不定。
不知道到底是要繼續追下去,還是抓緊時間轉道而行,避開遠處忽然顯化的玄武真意。
青蓮法王也感知到了這道氣息,卻還是一路不停,繼續朝著九聖山深處急速奔行。
對於青蓮法王而言,來時蓮花綻放,弱水流淌,盡顯神秘飄渺之姿。
去時卻極盡倉皇,斂息隱匿,不敢顯露半點兒蹤跡。
以他的修為和心境,本不應該存在太過劇烈的情緒波動。
但就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深夜,青蓮法王卻覺得自己要被憤怒和悸動所充斥。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憤怒情緒所佔據的比例越來越小,漸漸便只剩下了悸動和恐懼,幾乎將他整個人盡數籠罩環繞。
百年前的青蓮門徒,藏劍閣一死一活兩劍師,再加上後面又被席卷進來的四象殿洪宗師,單單將這幾個名字放到一處,就意味著這是一場極度危險,也極度混亂的戰鬥。
平日裡的九聖山,怕是連過路的武道宗師都難得一見。
更不要說陰極之上的陽極大宗師,就算是在整個齊州,普通情況下也只有元一道主寧玄真一人而已。
但此時此刻,在這片狹小山林中,一下子便聚集了數位陽極靈境巔峰的武者。
仿佛沒有理由,沒有目的,莫名其妙便陷入到了一場血腥殺劫之中。
青蓮法王同樣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而在亂戰交鋒之中,對於精神和體力的消耗之大,還要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僅要防著活人,更要防著死人。
畢竟有的人雖然死了,卻比活著的時候更加難纏。
無論是青蓮門徒,還是劍閣長老,都變成了不知傷痛、不知疲倦、沒有情緒的戰鬥機器。
一切都只為了殺戮為目的,不摻雜其他任何雜質,因為純粹而變得可怕無比。
更讓青蓮法王頭痛的是,兩具活屍都是以神意作為內核與驅動力。
這是比弱水真意要高了一個層次的力量,雖然對方的神意有所殘缺,並不完整,卻也給他帶來了不願回憶的巨大壓力。
而當他發現了隱藏在兩具屍體內的秘密後,豁出去以身受創為代價,打破了青蓮門徒的防禦,終於是將其體內的神意承載之物暴露在外。
但是,出乎他預料的是,這並不是戰鬥的結束,而是更加殘酷交鋒的開端。
再加上藏劍閣夜殤這個精神病,不看情勢、不分敵我亂殺一氣,更是將本就艱難的局面一點點推入無底的深淵。
青蓮法王本已經有些絕望,準備拖著周圍的幾人一同步入黃泉,沒想到卻又忽然柳暗花明、峰回路轉,有了可以逃生的希望。
他也是沒有想到,這次前來九聖山的武者之中,竟然有著一個妖孽的存在。
那人看起來並沒有多大年紀,卻已經陰極陽生,臻至了大宗師的高度層次。
而且還是金剛琉璃之上,陰陽歸一的橫練大宗師。
不僅以一己之力頂住了兩個密教護法金剛,甚至還直接將他們斃於掌下,就連蘊含著神意的寶物都沒能阻止其分毫。
更重要的是,此人竟然以硬碰硬,正面接住了武帝兩記皇極印。
由此帶來了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也給了他將洪舜峑拉下水,讓自己抽身而走的機會。
至於後面洪宗師的一路追殺,青蓮法王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相比起精神病人夜殤,和那兩個隻知殺戮的戰鬥機器,洪老供奉所帶來的威脅簡直不值一提。
色厲膽薄、好謀無斷。
在青蓮法王心中,這就是四象殿洪舜峑的形象。
待到再逃遠一些,他就有一百種辦法讓洪舜峑知難而退,不敢豁出性命與自己為敵。
只要能返回往生之地,就算是武帝之屍親臨,找不到進入弱水源頭的通道也……
青蓮法王思及此處,意識深處警兆突生。
還有種莫名的悸動,毫無征兆自心底升起。
“這種令人遍體生寒的詭異感覺,就像是被猛獸天敵頂上,馬上就要淪為被捕食的獵物。”
青蓮法王激靈靈一個寒顫,遵循著冥冥中的一絲感應,轉頭朝著側前方望去。
下一刻,他便找到了悸動的來源。
那是在黑暗深處亮起的一雙眼睛。
幽幽紅炎在眼睛內升起,就像是兩團鬼火在靜靜燃燒。
帶給他一種詭異的熟悉感覺。
“這是,聖教秘法業火紅蓮!?”
“除了不知所蹤的聖女之外,難道還有誰來到了九聖山內?”
青蓮法王的疑惑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被極度的驚訝情緒所取代。
前方的那道身影。
竟然是那個年輕人。
鎮殺密教左右金剛護法,硬接武帝皇極印不死的年輕人。
青蓮法王實在是沒有想到,此人竟然出現在了這裡,攔住了他的去路。
而直到此時,他才有機會看到了對方的真實樣貌。
看上去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根本不像是能夠力敵武帝的橫練大宗師。
青蓮法王吐出一口滿含血腥味道的濁氣,刹那間收斂所有思緒,速度不降反增,朝著前方呼嘯而去。
“不閃不避硬接武帝兩式皇極印,就算是法境宗師也要承受不住,老夫不信你還能留下多少再戰之力。
只要不被此人纏住,和後面的洪舜峑形成兩面夾擊之勢,我就能憑借青蓮秘法擺脫追蹤攔截。
然後便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真正脫離讓人步步驚心的險境。”
轟!
刹那間猩紅火焰大盛。
黑暗深處的目光陡然變得熾熱。
聚焦落在青蓮法王身上,就像是餓了許久的猛虎,忽然發現了一頭鮮嫩可口的羔羊。
轟!!!
下一刻,狂風陡然呼嘯而至。
卷起無數落葉飛雪,環繞那道身影旋轉飛舞。
瞬間越過不近的距離,挾裹著吞噬一切的黑暗,將大片山林全數籠罩在內。
青蓮法王猛地眯起眼睛。
縮小到極致的瞳孔中,映照出一隻迎面而來的拳頭。
此時此刻,他忽然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對。
只是一記最簡單不過的上步衝拳而已,竟然就能衝出如此遠的距離,帶來如此磅礴霸道的拳勢,甚至讓他連移形換位的青蓮秘法都無法順利施展出來。
更重要的是……
這個家夥,好像沒有受傷的樣子。
先和兩個陽極橫練大宗師鏖戰,又硬接武帝兩拳,怎麽可能沒有受傷!?
心中冒出些許不可思議的念頭,青蓮法王卻已經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將全部力量凝聚一處,以硬碰硬正面迎上。
轟!!!
兩道身影猛然對撞一處。
一道驚雷在林間炸響。
山石碎裂四散飛濺,就像是下了一場冰雹。
轟!
青蓮法王七竅湧血,踉踉蹌蹌向後退開,留下一連串將深深腳印。
雙手也被震得發麻,像是被萬根鋼針密集攢刺,猶如金石的皮膚已經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裂紋。
轟隆!
又是一次激烈碰撞。
他終於無法穩住身形,翻滾著倒飛出去。
接連壓倒一大片灌木叢,直至撞碎大片石崗才堪堪停了下來。
咚咚咚!
沉重的腳步聲隨之而來。
強大的風壓撲面而來,青蓮法王心境已亂,面露絕望神色。
在強烈的求生本能驅使下,他奮起所有余力,雙臂合攏上揚,以青蓮法印硬碰硬去擋。
法印祭出,猛然撞上先疾後緩,一點點蓋壓下來的元胎拳印。
哢嚓!
哢嚓哢嚓!
清脆骨裂聲響起。
青蓮法王口中鮮血再湧,重重跌坐冰冷堅硬的地面。
他死死盯著那雙漠然俯瞰下來的眼睛,依舊沒有放棄逃生希望,強忍劇痛一指點在眉心。
轟!
磅礴力量自青蓮法王體內爆發。
青蓮法王一聲低喝,還未來得及起身,眼前卻是毫無征兆一花。
先是猩紅火焰大作,緊接著便被漫無邊際的黑暗籠罩。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九聖山內。
而是五色俱盲,五音俱喪,來到了黑暗寂靜的虛空深處。
這裡空無一物,唯有冰冷空寂的死意,以及吞噬一切生機的絕望恐怖。
“我剛剛判斷失誤,心境失守,便被他抓住了機會,以業火紅蓮灼燒真靈,鬼車真意侵蝕精神,落入到了專門為我造就的窠臼之中。”
“不過,想要這樣便取走老夫的性命,你所做的還遠遠不夠!”
“入吾法境,青蓮降世,神佛下生!”
一座聖潔蓮台悄然升起,四色蓮花緩緩綻放盛開。
蓮台大放光明,照亮了大片虛空,也映出一尊如山似嶽、甚至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黑影。
這是一頭腐朽衰敗、了無生機的龐大屍體。
它位於黑暗虛空深處,充滿了寂滅絕望的死氣。
“這是……”
青蓮法王注視著交盤一處的龜蛇,便看到兩隻猩紅巨眼在黑暗中緩緩張開,朝著他所在的位置俯瞰下來。
陡然黑暗湧動,吞噬生機。
將還未完全盛放展開的四色蓮台籠罩包裹進去,再也不見一絲光亮透出。
“如果老夫已然登臨法境,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只是將一隻腳踏入了進去。
如果我沒有與那幾個瘋子一番交手,精神肉身還處於巔峰狀態……”
青蓮法王安靜注視著蓮台被黑暗吞沒不見,感受著體內的生機飛速消失,面上忽然露出一絲釋然笑意。
“算了,能死在他的手中,總好過被劍閣的瘋子殺死。”
嘭的一聲巨響。
石崗已然消失不見,陡然塌陷成一個巨大的深坑。
寒風呼嘯,掠過山林猶如鬼哭。
咕咚!
洪舜峑下意識吞咽口水,激靈靈一個寒顫。
他眨眨眼睛,仿佛不敢相信剛剛所見的一幕。
陰了他一道的青蓮法王受傷而逃,就在前面撞上了那個年輕人。
然後……
竟然就沒有然後了。
無論如何,那也是陽極靈境圓滿,甚至將一隻腳踏入了法境的人物。
縱然在眠龍鎮外的混戰中受了傷,也不是一般武者能夠輕攖其鋒的大宗師。
結果他就這麽死了?
被那個年輕人一記進步衝拳,衝出了數十丈距離,緊接著壓在石崗下面數次碰撞交鋒,便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氣息。
其形勢變化之快,一切仿佛都在電光火石間,甚至像是還未真正開始,就已經宣告結束。
洪舜峑向後退出一步。
卻又不得不停住不動。
因為有一雙眼睛再次於黑暗中亮起,居高臨下俯瞰了過來。
洪舜峑深深吸氣,又緩緩向外呼出。
他看著這對仿佛燃燒著猩紅火焰的眸子,心神莫名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
洪舜峑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對未來充滿期待,認為有著無限的可能。
在某個大雪紛飛的清晨,他被老師帶著參加祭典大禮,看到了居於高台之上,身著高冠金袍的大周武帝。
然後和其遠遠對視了一眼。
這是潛藏在他心底最深處,永遠無法磨滅的恐懼。
而此時此刻,兩道身影似乎重合在了一處。
讓他再次體驗到了那種弱小無助的感覺。
黑暗湧動,腳步聲起。
由遠及近緩緩靠近過來。
洪舜峑心神已亂,霎時間思緒萬千。
他再看那雙已經來到近處的眼眸,莫名從中發現了一絲憐憫。
就像是在對方眼中,他已經是個可憐的死人。
“洪前輩似乎很害怕我。”
悄無聲息間,一道溫和男子聲音淡淡響起,“前輩心境已亂,竟然如此輕易便被我影響了精神,如此表現實在不像是半身入法境的陽極大宗師。”
伴隨著這道聲音,猩紅火焰悄然消失,黑暗墨色無聲退去。
洪舜峑猛地回過神來,又回到了一片狼藉的山林之間。
面對著十步外負手而立的身影,他面露苦笑表情,“打又打不過,走也走不掉,公子很難體會老朽此時的心情。”
衛韜緩緩說道,“我理解洪前輩的糾結,也可以幫前輩解決這一問題,只要讓我……”
他話沒有說完,面上閃過些許訝然,低頭看了下去。
噗通一聲輕響。
洪舜峑直接跪伏下來,以頭觸地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老奴何德何能,豈敢讓公子勞心費力幫我解決問題。”
他頭也不抬,越說越快,“老奴自己就想明白了,只要拜在公子門下,唯公子馬首是瞻,頓時便心意順暢,念頭通達,整個人就像是獲得了新生,再無一絲一毫的迷茫彷徨。”
衛韜微微一怔,“洪前輩如此舉動,讓我很難做啊。”
洪舜峑停頓一下,小心翼翼說道,“老奴因著年老體衰,生機消退,身上常備大內宮中獨有的靈寶大還丹,公子若是餓了的話,可以隨意取用服食。”
衛韜又是一愣,沉默許久後歎了口氣,“地上太涼,洪老先生起來說話吧。”
“在公子的面前,老奴還是跪著說話自在些。”
洪舜峑心弦猛地松弛少許,非但沒有起身,反而還跪伏的更低了一些。
“隨你,既然喜歡跪,那就跪著吧,不過我的意思是邊走邊說,免得被武帝他老人家再次追了上來。”
衛韜迎著凜冽寒風,回頭看向眠龍鎮所在的方向,“現在那邊是個什麽情況?”
洪舜峑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回公子的話,老奴逃出來的時候,眠龍鎮的戰鬥還未結束。
武帝被玄武道主、金帳王主,還有孫洗月拚死纏住,看起來一時半會兒難以分出勝負。
至於眠龍鎮外的宗師,老奴覺得他們的下場或許不會很好,就算能從那些活屍手下逃得性命,怕是也要身受重創、實力大損,就此跌落天然交感化生的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衛韜默默聽著,心中浮現出武帝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掌。
卻是依舊想不出,該如何躲開只要出現,就必定會落在身上的那道光。
更不知道突破到破限百段的龜蛇交盤,能不能抵擋住以神意為驅動的皇極印。
他只知道,現在的自己對上諸如洪舜峑這樣剛剛開始領悟法的武者,已經能夠穩操勝券。
不過若是換成玄武道主,亦或是金帳王主,還需要真正和他們打過一場,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法境宗師的對手。
想不明白就暫且不想。
做不到就先放到一旁。
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是隨著實力的提升,日後或許就會有解決的辦法。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忽然打斷了洪舜峑的話,“洪前輩剛剛說,在去到眠龍鎮之前,玄武齊道主找過你一趟?”
“是,玄武道主對四象殿內那尊古鼎的雲紋很有興趣。
所以在發現了老奴的行蹤後,便專門尋找過來讓我演示了一遍。”
衛韜微微頜首,“能讓齊道主看重的東西,我也很有興趣。”
洪舜峑沒有任何猶豫遲疑,直接開口說道,“今夜旁觀法境對戰交鋒,又得見武帝人與神交有感,我已經能將道雲紋更加清晰顯化出來。
公子若是有意,我現在就可以請公子觀之。”
見到衛韜點頭,他雙手各結法印,然後合攏一處,置於身前。
悄無聲息間,一片變幻不定的紋路浮現虛空。
猶如一頭模糊不清的猙獰凶獸。
衛韜禦使觀神望氣、紅蓮業火,仔細觀察感知。
忽然,他瞳孔收縮一點,內裡映照出幾道蜿蜒遊轉的線條。
仿佛組成了一行扭曲的字跡
“狀類不常,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衛韜閉上眼睛,將這行很快消失的字跡默記於心。
他思索良久,緩緩歎了口氣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洪老先生所修的應是饕餮紋。”
“老奴查遍了天機府內的典籍,又翻遍了大內宮中的藏書,都未尋找到這片雲紋的來歷。
仿佛它就隻存在於四象殿的那尊古鼎之上,其他地方便再也沒有痕跡留存。”
洪舜峑一臉茫然,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剛剛公子說的,是什麽紋?”
衛韜正待開口,話到嘴邊又忽然停住。
他停下腳步,轉身向後看去,“眠龍鎮內的戰鬥,或許已經分出了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