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死意的灰霧悄然斂去。
荒原再次恢復夜的寂靜。
仿佛剛剛出現的漩渦,從中鑽出的妖魔,都只是精神恍惚下的臆想。
黑衣男子呆呆看著眼前的身影,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
他想要拚命逃離,卻連一步都邁不出去。
在有如實質的壓力籠罩下,他的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無法呼吸般的壓抑難受。
咯咯……
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連一個完整的詞語都說不出口。
只能發出沒有意義的雜音,就像是一口氣堵在了喉嚨,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對方看上去普普通通,和其他年輕人並沒有什麽不同,似乎只要他願意,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將其碾壓至死。
但是,一向敏銳的第六感卻在不停提醒著他,這個安靜沉默的家夥很危險,非同一般的危險。
雖然沒有看清楚此人是如何出現,但他就是下意識地認定,對方便是剛剛從灰霧漩渦中爬出的可怕魔王。
在一張人皮下面,不知道包裹著怎樣恐怖的真身。
“風有些暖,不似之前的嚴寒。”
衛韜收回目光,抬頭仰望月朗星稀的天空。
“烏雲消散,風雪不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玄冰海邊如此純淨的夜空。”
他按壓揉捏著眉心,一聲暗暗歎息,“所以說,現在到底是什麽時候?”
唰……
毫無征兆的,充滿壓迫感的氣勢完全消失不見。
猝不及防之下,黑衣男子一個踉蹌,差點兒直接跌坐地面。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和遲疑,他順勢就跪了下來。
雙手扶額,以頭觸地,姿態無比恭謹。
“小人峒央,無意間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寬恕。”
衛韜慢慢來到近前,目光深邃悠遠,注視著那張遍布疤痕,又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的猙獰面孔。
“我問你,現在是什麽時間了?”
黑衣男子頓時怔住,臉上全是疑惑的表情。
現在,什麽時間?
他深吸口氣,小心翼翼道,“回大人的話,現在大概是午夜子時。”
“我想知道的是,現在是大周乾符幾年,或者是北荒金帳的梵歷天時。”
聽聞此言,黑衣男子再次愣住。
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他不是不想回答,而且非常想給出一個精準答案,用來換取對方的善心。
但令人絕望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甚至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大周乾符,以及梵天歷時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還是不想回答?”
衛韜眉頭皺起,語氣平靜接著說道,“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你們在這附近,有沒有見過一個缺失了左臂的老者,還有其他幾個年輕男女?”
黑衣男子嘴唇翕動,下意識搖了搖頭。
“謝謝你的配合。”
衛韜微微點頭,毫無征兆一指點出。
唰!
幾乎沒有任何聲息,一縷灼熱微風便到了黑衣男子近前。
他肝膽俱裂,陡然感到極度危險正在降臨。
在生死間大恐怖的壓迫下,強烈的求生**爆發出來,讓他打破籠罩身心的巨大壓力,便在此時恢復了自主行動的能力。
“血肉為祭,神力附體!”
“光明為祭,祈求神臨!”
黑衣男子猛地抬起雙臂,左手刺入了前胸,右手剜掉雙目。
哢嚓!
陡然粘稠液體飛濺。
原本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兩個鮮血淋漓的漆黑空洞。
轟!
以其所站的位置為中心,十數丈方圓的地面猛地向下沉降。
他的身形驟然膨脹變大,引動狂暴氣流旋轉尖嘯。
唰……
那縷灼熱微風便在此時悄然到來。
沒入瞬間炸開的狂暴氣流,並與之融為一體,仿若不分彼此。
黑衣男子滿臉鮮血,咬牙獰笑。
“吾有神力附體,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忽然閉口不言。
一只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手掌,仿佛毫不著力般輕輕落下,突破了狂暴氣息的阻隔,輕輕印在了他的額頭正中。
哢嚓!
黑衣男子半邊腦袋直接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張嘴巴還在喃喃自語不停,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內容。
“神力附體?”
“現在這世道,不管是什麽東西都敢以神自稱。”
“所以說,還是要把這些魑魅魍魎殺個乾淨,還天地萬物一片祥和清明。”
衛韜甩去指尖沾染的一點血漬,緩緩轉身向南離開。
行出數步,他忽然又停了下來。
回頭向後看了一眼。
縱然數個呼吸過去,黑衣男子兀自挺立不動,嘴巴依舊在念念有詞,渾然不似一具被打爆了大半邊頭顱的屍體。
“這種情況,竟然還沒有失去活性?”
衛韜眉頭皺起,心念轉動思考之間,頓時引發了更加劇烈的頭痛。
他本來還想仔細研究一下原因,這種情況下頓時沒了任何興趣,只剩下難以抑製的暴躁情緒迅速擴散蔓延。
轟!
陡然一拳擊出,爆開一團猩紅血雨。
黑衣男子漫天飛舞,連一片完整的骨頭都沒能留下。。
做完這一切,衛韜卻依舊站在原地不動。
仿佛在安靜等待著什麽。
時間一點點過去。
忽然,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響起,融入已經不再冰冷森寒的夜風。
“你很不錯,我已經記住了你。”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你記不記住我毫無意義,有本事現在就過來找我,沒本事就別在我面前逼逼叨叨。”
“我可能會過來找你,不過並不是現在。”
停頓一下,那道聲音又接著說道,“而且我說你很不錯,也是真的在誇獎你,而不是對你存有什麽敵意。”
“接著說,我在聽。”衛韜凝神靜氣,尋找著這道聲音的來處。
“雖然這些容器已經全部死亡,吾卻不惜耗費巨大代價和你保持聯系,其實是想要與你做一個合則兩利的交易。”
剛剛發芽的草莖隨風而動,發出細碎的嘩嘩聲響。
那道虛幻縹緲的聲音便在此時再次傳來,“在看到你的能力之後,我忽然發現,你應該會是一個很好的幫手。”
衛韜搜尋一圈毫無所獲。
他也沒有去問什麽交易,只是歎了口氣道,“如果你發現我很弱,是不是就沒有現在的對話了?”
“你說的沒錯,只有具備足夠的實力,才擁有和吾進行平等交易的機會。
畢竟弱者在強者面前,就只有無條件服這樣一個選擇,不服從的話,那就是死路一條。”
那道聲音慢慢說著,給人一種本該如此、理所當然的感覺。
“什麽交易?”
衛韜隨意在一塊方石上坐了下來,“你想要得到什麽,又準備付出什麽?”
“我想要得到的,是此方天地孕育出來的各種靈意。”
“至於我能付出什麽,還要看你最需要什麽。”
那道聲音沉默片刻,“比如說,關於提升真靈、強化神魂的修行秘法,或許就是你現階段最為需要的東西。”
衛韜笑了起來,漫不經心搖了搖頭,“僅僅只是一部修行法門而已,就要我幫你打生打死,說實話我沒有看到你的誠意。”
“練氣化神、練神返虛,在你眼中僅僅只是一部修行法門而已?”
那道聲音再響起時,帶著一絲莫名驚訝詫異。
“你是不是不知道,直指真靈的秘法寶卷到底有多麽寶貴珍稀?”
“元神不朽、真靈長存,才是長生久視、超脫而出的最重要基礎。
否則哪怕修成了冠絕一世的強悍肉身,也只不過是掙得一時罷了,時間到了終歸要塵歸塵、土歸土,無法得享永年。
更何況對於修行者而言,內聖外王方是正途,如果不修神,隻修身,也根本不可能將肉身推升至這般高度層次。
就比如此時此刻的你,雖然實力層次已經頗為不俗,但真靈神魂卻已經將要到了不堪負重的程度。
若是再這樣繼續下去,或許用不了太長時間,便會墜入混亂瘋狂的深淵。”
衛韜陷入思索,片刻後面上露出溫和笑容。
“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敵人多堵牆,更何況我一向與人為善,不喜歡打打殺殺,更喜歡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的交易。
所以說,閣下所言深得我心,加之你我都是從域外來到此地的降臨者,在面對這些土著的時候,本就應該聯手應對,方能保得萬無一失。”
那道聲音幽幽歎息,“如此說來,你是同意和我的交易了?”
衛韜點點頭,“同意自然是同意,只是其中有些細節還需要好好商議。”
“比如說,你是不是要先付給我一點定金,也好讓我在做事時能夠真正安心?”
“你的意思是,讓我先傳授給你一部分煉氣化神、練神返虛的修行法門?”
“看來你的問題確實很嚴重了,在並不算長的時間內便按壓了十九次眉心,已經快要來到了瀕臨瘋狂的邊緣。
那麽,為了合作交易能夠順利進行,我可以將這部煉神之法的基礎部分傳授給你,就算是你剛剛提到的定金。”
就在此時,自滿地鮮血骨肉中飛出一隻通體玄黑的蚊蟲,它的個頭甚至要比芝麻都要更小,在夜幕籠罩下幾乎微不可查。
衛韜瞳孔微縮,直到這隻蚊蟲顯形,他才真正發現它的存在,之前無論如何探尋感知都沒有找到任何痕跡。
“它的體內,存有我的一點精血。”
“你將其融入自身,便能得到煉神之法的精神傳承。”
“後續吾會再派人和你聯系,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那道聲音漸漸沉寂下去,直至最後消失無蹤。
黑色蚊蟲若隱若現。
上一刻還在狼藉的地面盤旋。
下一刻卻鬼魅般來到衛韜身旁。
它收攏幾近透明的翼翅,無聲無息落在他的皮膚表面。
卻被覆蓋體表的蛛網牢牢粘黏。
衛韜集中精神觀察,目光凝聚在黑蚊幾不可見的口器上面,心中不由得閃過諸般念頭。
緊接著,一根比發絲還要更細的幽玄詭絲自指尖探出,精準刺入黑紋腹中。
從頭到尾,他沒有和黑色蚊蟲有過任何實質的接觸,將自身防護做到了極致。
時間一點點過去。
溫和夜風徐徐吹拂。
衛韜似乎變成了人形雕塑,沉默肅立一動不動。
直至黑夜過去,白晝到來。
他才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以大日神掌將那隻黑蚊焚燒乾淨。
“名為煉神的修行功法,研究推演起來沒有任何問題。”
衛韜歎了口氣,最終還是決定將其放到一旁,暫且不去修行。
功法看不出來問題,也有可能是他見識短淺,眼光不到,而不是真的沒有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認為那隻黑色蚊蟲似乎有些問題。
若非有著喜母蛛絲神通傍身,很有可能便會被它叮上一口。
到時候究竟會出現怎樣的情況,連他也說不清楚,看不分明。
至於那道虛無縹緲的神秘聲音,他罕見地生出了無從下手,有力使不出的奇怪感覺。
要知道就算是面對著高高在上的屍解仙,他打不過是打不過,卻也能夠和其正面放對,做一交鋒,而不是像昨夜那般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線索留存。
…………
……………………
穿過整個北地荒原。
衛韜在一片茂密生長的林間停下。
小雨如絲,纏纏綿綿,將整個天地連成一片。
穿過樹林,前方隱約可見密集的建築群落。
在雨幕籠罩下顯得朦朦朧朧。
衛韜看著遠處集鎮,已經有些久遠的記憶悄然浮上心頭。
就是在大周與北荒交界的北圩鎮,他第一次見識到了密教橫練宗師,深入體悟到了金剛秘法的武道意境,為日後的修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還有另一位名為佢先生的北荒宗師,同樣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可以說,正是因為和佢先生的交手,讓他對不見不聞有了初次感知,因此再後來面對玄武孫道子時,便有了一定程度的應對經驗,不至於太過茫然慌亂。
衛韜有些出神地想著,很快便來到北圩鎮近前。
他站在鎮子入口的石門牌坊下方,目光漸漸朝著遠處延伸。
離得近了之後,更加清晰的景象映入眼簾。
現實和記憶一點點重合,卻總是有種莫名的古怪感覺縈繞心中。
片刻後,衛韜深吸一口沁涼空氣,又緩緩呼出。
他終於找到了感覺不和諧的地方。
雨中的北圩鎮看上去幹淨整潔。
就連空氣似乎都比林間更加清新,一呼一吸間不由得讓人心曠神怡,甚至於纏綿不去的頭痛都減少了幾分。
但問題就出在這裡。
這座鎮子實在是太乾淨了。
別說亂丟亂堆的各種貨物垃圾,入目處竟然見不到一片落葉,一根雜草,仿佛是有人專門花費大力氣清理打掃過一樣。
就算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都表現得很有禮貌,不見一絲一毫的爭執吵鬧。
作為南北通衢的經商之地,雜亂無章才應該是它的本來面目。
好比他上次過來時的那樣,各種垃圾遍地,到處都是隨便堆放的東西。
還有幫派雪夜殺人拋屍,周圍居民也都習以為常,根本不做任何打量。
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因為大周北荒之間形勢緊張,北圩鎮的人都跑光了,那也應該呈現出一副衰敗荒廢的景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乾淨明朗。
衛韜收斂思緒,緩步踏入長街。
不久後,他出現在上次曾經來過的飯館。
此時正值傍晚時分,飯館裡面賓客滿座,內裡氣氛熱烈活躍,倒是重現了那年寒冬深夜的熱鬧景象。
吱呀一聲輕響。
衛韜推門而入。
環視一周後直接來到角落的桌旁。
他一口氣點了八涼八熱十六種菜肴,又要了整整五壇燒酒,頓時就將酒肆中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過來。
還有一個穿著長衫的年輕人,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拎著酒壺走了過來。。
“相逢即是有緣,坐。”
衛韜抬頭看了一眼,指了指對面的空位。
年輕人也不推辭,坐下後給兩人分別斟滿酒水,然後端起一飲而盡。
“公子看上去是第一次來?”
他放下杯子,狀似無意般問道。
“第二次,上一次來的時候是冬天。”
衛韜笑了笑,看著店小二將一盤盤菜肴擺好。
然後才接著說道,“那個時候,北圩鎮可以稱得上是髒亂差的典范,不像現在這般乾淨清爽,就像是被狗細細舔過了一樣。”
年輕人端著酒杯的手一頓,又若無其事送入口中,“又髒又亂畢竟不是好現象,能打理一下,自然是打理一下比較好。”
衛韜眼中閃過一道波光,隨即笑著點了點頭,“兄台說的不錯,讓我們再飲一杯。”
席面很豐盛,酒水也香醇。
兩人對坐閑談,席間的氣氛也變得輕松許多。
年輕人似乎在這裡的地位很高。
自從他坐過來之後,小二將菜品流水般端上來,完全置其他桌於不顧,就連來了新客人也根本不上前去問候招呼。
所有食客對此也毫無怨言,仿佛年輕人的地位遠在他們之上,就該當受到如此區別對待。
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越聊越是投機。
那個衣著打扮普通到有些寒酸的年輕人,聊起天來卻帶給衛韜耳目一新的感覺。
簡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後五千年、縱橫三萬裡,仿佛就沒有能難住他的問題。
甚至連一旁幫忙斟酒布菜的店小二,接話時都滿腹經綸、出口成章,根本不像是打雜的下人,反倒更像是飽讀詩書的世家子弟。
有意思。
真的是非常有意思。
衛韜喝完杯中酒水,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笑容。
一時盡興宴罷,衛韜自桌後起身,摸出從北荒取用的散碎金銀付帳,然後謝絕了年輕人留住的盛情邀請,出了飯館繼續向南而行。
這座鎮子不太正常。
裡面的人看上去更不正常。
但是,他並不想去查找其中原因。
不是因為下不去手。
也不是因為擔心遭到打擊報復。
主要還是怕麻煩,也可以說是懶。
懶得去思考,更懶得去折騰。
更重要的是,他著急回家看看。
確定父母家人和師姐的安全。
至於這些奇怪的人和事,只要別擋住他回家的道路,那就可以視而不見,一概不管。
衛韜很快穿過整條長街,來到北圩鎮南端。
他回望一眼,鎮內燈火通明,照亮了雨夜黑暗。
似乎還有隱隱約約的吟誦聲,混在風中傳遞過來。
衛韜收回目光,就要進入鎮外的泥濘土路。
啪!
他一步踏出,濺起一蓬水花,卻在此時停了下來。
雨似乎變大了一些。
還有一直溫和的夜風,也在此時變得呼嘯猙獰。
咣當一聲悶響,似乎是金屬大門被吹動,重重撞擊門框的聲音。
而在前方的雨幕之中,隱約出現了一片黑色陰影。
衛韜面無表情,注視著前方那道穿著樸素長衫的身影,一點點收斂本就不多的笑容。
不知何時來此等候的年輕人微微躬身,語氣溫和說道,“靈神對公子很有興趣,在下尊奉神諭,特來邀請公子加入教中,希望公子能隨我回去聆聽教誨,不要讓在下難做。”
衛韜點點頭,一聲低沉歎息。
“我本來就要走了的。”
“我都已經走到路口了。”
“難做,那就別做了。”
灰色長袍的年輕人猛地眯起眼睛。
眼神表情瞬間變得驚訝凝重。
轟!!!
刹那間罡風呼嘯,白光閃耀。
熾烈火焰熊熊燃燒。
將周圍一切盡皆映照烘烤。
雨幕化作蒸汽升騰,在虛空中形成一道清晰可見的空腔。
咚的一聲悶響。
地面微微震顫,猶如心臟跳動。
衛韜便在此時緩緩站直身體,低頭俯瞰著腳邊一團隨風四散的灰燼,抬手按壓揉捏著眉心。
他一點點轉身,再次朝著燈火通明的北圩鎮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