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江舉重若輕的一抖花槍,攪碎漫天拳影。
半空之中的董平色變,扭身退回高台上。
李長江面無表情的持槍上前,忽而一套桌椅憑空橫移,擋在了他前方。
桌椅上方,身穿一襲廣袖黑袍、兩鬢兩縷白發衝霄的威嚴中年劍客,一手按劍一手自斟自飲,狀態松弛的朗聲笑道:“老水鬼,你還是這樣蠻不講理啊,不請自來倒也罷了,還攪和了董兄的大好事,你真以為天下江湖你說了算啊?伱是不是還想喊一嗓子‘順你者昌、逆你者亡’?”
這中年劍客,正是雲夢山莊莊主,‘驚鴻劍’柳長風。
李長江抬眼古井無波的看了柳長風一眼,淡笑道:“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不是蛇鼠不打洞,老董才離家多久,就和你們雲夢山莊勾搭上了?”
柳長風冷笑道:“你還說你沒有‘順你者昌、逆你者亡’之心?董兄不過是給你連環塢打長工的麥客,又不是賣身給你李家的家奴,就不許人有點私交情誼?再說了,我只是看不慣你老水鬼的作派而已,對董兄又無甚看法,董兄肯大義滅親、棄暗投明,我雲夢山莊自然傾力相助!”
一幫歸真巨擘你來我往的打著嘴炮,看似廢話多過文化。
實則是誰都想站到道德的製高點,合理化自己的行為。
江湖的確不只是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
最終還是李長江先收了聲。
不是他嘴炮打不贏這二人。
而是處在他的位置……多說多錯。
“牙尖嘴利!”
李長江平槍指著面前的柳長風:“請在座的諸位江湖同道作個見證,今日非是我連環塢要多生事端,而是他雲夢山莊非要強架梁子……若有死傷,莫怪我連環塢得理不饒人!”
柳長風拍桌而起,大笑道:“你早說你要仗勢欺人不就結了?也罷,今日柳某便領教領教李前輩的高招!”
“以多欺少還能把話說得如此光鮮……”
李長江亦笑:“你比你爹有出息!”
話音落下,他身後的連環塢眾人齊聲哄笑。
笑聲之中,李長江手中鐵槍化作一點寒芒,拉出一條銀線,刺向柳長風。
柳長風身形後仰,一腳踢翻面前圓桌,翻滾著砸向李長江。
就見寒芒一顫,厚實的榆木桌面就仿佛一張薄如蟬翼的紙張一樣撕裂成漫天木屑。
但就在桌面撕裂的瞬間,一道秋水般的劍氣伴隨著龍吟般的劍鳴聲,卷向李長江。
適時,高台之上的董平一躍而起,抖手灑出大片暗器,有飛鏢有鋼針有鐵蒺藜甚至還有火器,鋪天蓋地的罩向李長江。
董平“八臂羅漢”的諢號,落進初入江湖的菜鳥們耳中,都隻當是他擅長的是一路剛猛的快拳,亦或者是一門刀槍不入的硬功。
然老江湖們都知道,這廝“八臂羅漢”的諢號,是來自於他使暗器之時,似是有八條手臂……
“這才像樣嘛!”
身處二人夾擊圍攻之中的李長江竟還有余力點評,他抽身後退一丈,手中大槍一展,寒芒如瀑,“啾啾”的密集鳥鳴之聲響徹庭院。
密集若狂風掃落葉般的千般暗器落入槍芒之中,盡數化作齏粉。
圍觀的人群之中,有人失聲高呼道:“百鳥朝鳳!”
“秋水長天!”
那廂的柳長風眼見董平纏住李長江,縱身揮灑出一道匹練般的劍氣,刺向穩住槍圍的李長劍。
而李長江見狀臉上依然沒有絲毫異色,還有心情回應看客的驚呼:“這是百鳥……”
頓了頓,他手中大鐵槍一擰,猛然一槍突進:“這才是朝鳳!”
一槍出,鳥鳴聲立止。
一道快如雷霆般的剛猛槍勁仿佛飛瀑直流三千尺般爆射而出,化作一條淡紅的鳳凰衝天而起,一個展翅便破開了匹練般的劍氣與漫天暗器。
前一秒似還壓著李長江打的柳長風與董平見狀,臉色齊齊一變。
柳長風側身一劍劈向鳳凰,借著反震的力道飛身後退。
半空中的董平避之不及,只能怒喝一聲奮力揮出一拳,砸出一道大如馬車的雄渾拳勁,硬撼鳳凰。
“轟……”
董平倒飛了回去,重重的砸進了後方的大堂之內。
去勢不絕的鳳凰,將高台撕成兩半後,一頭撞在了大堂的門頭上,瞬間便將懸掛著巨鯨幫牌匾的門頭炸成漫天碎屑。
“臥槽,牛逼!”
人群中的楊天勝面紅耳赤的高呼道,末了激動的轉過頭看向自家親爹:“爹,這一槍您……”
楊英豪一記快準狠的手刀砸在自家傻兒子腦袋上,將他還未說出口的蠢話給堵了回去。
接?
老子拿頭接?
‘娘的,誰說這老家夥已經陷入死地了?’
他心頭大罵道:‘這一槍分明已經有幾分宗師之象!’
一槍畢,李長江並未趁勢追擊,而是收槍徐徐站直了身軀,望著大堂內拖著一條腿緩步走出來的董平淡聲道:“你我主賓一場,你不仁,我不能不義,破門離塢之事,你下一條手臂,將這些年從我連環塢學走的東西還回來,你我之間便兩清,往後你走你的陽光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
董平歪嘴吐出了一口鮮血,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笑容慢慢泛開,直至化作癲狂大笑:“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是暗傷複發嗎?還是你已經老到掄不出第二槍了?你真以為你走火入魔的事,能瞞過天下群雄?你怎麽就不想想,我自立門戶是給你留臉面、留退路呢?非要你這些年結的那些仇家打上門去,平了連環塢你才肯罷手?”
“你老啦,該放手啦!”
“再這麽多吃多佔下去,會撐死你的!”
他的話音落下,以李錦成為首的連環塢眾人齊聲怒罵他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但在場的諸多江湖看客的目光,卻一下子變得十分古怪,不住的在董平與李長江來回徘徊。
李長江閉死關衝擊絕世宗師之境多年,有關於他走火入魔、武道陷入死地的風言風語,早就喧囂塵上。
但直到今日,他們才頭一回聽到連環塢中人親口承認,李長江確實走火入魔……
連環塢把持南北大運河最精華的汴河河段,利益太大了。
暗中覬覦之人,多如過江之鯽……
倘若李長江當真走火入魔、命不久矣,只怕連環塢覆滅……近在眼前了!
“你啊你……”
面對董平的癲狂咆哮,李長江的老臉上沒有絲毫異色,只是雲淡風輕的笑道:“老早就讓你多讀書、遇事多動腦,這麽多年下來還是這麽沒腦子,旁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也罷,路給你了,既然你執意要一條道兒走到黑,就不能怪老頭子我不念舊日情誼、痛下殺手了!”
他提搶上前一步。
站在台階上的董平見狀後退一步。
“別著急啊!”
就在這時,柳長風扶著老腰上前,笑容滿面的再次橫叉一杠:“事不說不清、理不辯不明,你這麽著急著動手,不會是暗傷快要壓製不住了吧?”
李長江斜睨了他一眼,老眼之中第一次有了些許怒意:“我連環塢與你雲夢山莊這些年雖然不對付,卻也無甚過不去的過節,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頭子方才已經留了手……你今日當真要分個你死我活?”
“別這麽抬舉自個兒!”
柳長風冷笑了一聲:“江湖上誰人不知你李老鬼行事,向來斬盡殺絕、不留余地?現在說留手,未免太小覷天下英雄的智慧!”
李長江擰著眉頭,正要再說話,忽然又有一道低沉嘶啞的聲音響起。
“依我看,今日之事不如各退一步罷!”
在場的眾人應聲望過去,就見到一個滿臉麻子、眉眼彌漫著一股陰戾之意、背負一口銀柄長刀的黑面刀客,立在大門的簷頂之上。
“‘索命閻王’段鬱!”
人群之中有人喊出來人的身份,擁擠在過道兩側的人群騷動著再度齊齊退開了幾步,讓出一片更寬敞的空地。
“爹,您真是料事如神啊!”
人群之中,楊天勝抱著腦袋湊到親爹面前,敬佩的低聲道。
楊英豪沉著臉,沒有搭理著自家傻兒子,他思索著正要一步向前,忽然又有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
“哎,我說你們三打一,欺負一個老人家,是不是太不要臉了點?”
人群應聲望過去,就見一道身著褐色短打、面帶九筒面具,腰懸一口方頭厚背大砍刀的高大人影,站在另一側的院牆上,抱著兩條膀子望著這邊。
“臥槽,楊……”
楊天勝看了一眼來人,張口就要高呼。
結果話還沒說完,就被楊英豪眼疾手快的給捂住嘴,把剩下的“老二”兩個字給憋了回去。
楊天勝認得那張九筒面具。
楊英豪認得那口方頭厚背大砍刀。
“‘及時雨’張麻子?”
“他何時來的江浙?”
“江湖傳言他不還是氣海嗎?這種場面都敢插嘴?”
人群再次騷動了起來。
被接了話的段鬱臉色一沉,眉眼間的陰戾之意越發強烈。
“大人說話,哪有小孩子插嘴的份兒!”
他低聲呵斥了一聲。
下一秒,一道雪亮的刀氣隔空劈向那廂的張麻子。
快,太快!
在場的眾人壓根就沒看清他幾時拔得刀。
甚至還沒等他們看清楚,段鬱手中的刀就已經歸鞘了。
隻感覺一眨眼的功夫,一道刀氣就呼了過去。
“嘭。”
雪亮的刀氣在半空中炸開,余勁化作一股凜冽的颶風,呼嘯全場。
張麻子紋絲不動的站在牆頭之上,腰間方頭大砍刀不知何時出鞘,雙目直勾勾著那廂的段鬱:“說清楚,你是誰家大人?”
有倒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隻一招,在場的所有人便知,這個張麻子竟也是一位不遜段鬱多少的歸真刀客!
功力高、刀法造詣更高的那種!
楊天勝有些急了,強行拉下老爹的大手,高呼道:“張麻子,當心了,這廝是‘索命閻王’段鬱,四老七雄十二豪之‘刀豪’,我爹說他是寧王的人……”
“嗯?”
在場所有看客齊齊瞪大了眼,望向楊天勝。
如果他們的耳朵夠長的話,此刻他們的耳朵一定是全都豎起來了。
這消息……勁爆啊!
楊英豪絕望的捂住雙眼,心想著自個兒還來不來得及,再生一個……
這熊玩意兒,著實帶不動啊!
楊天勝的話音落下,張麻子都還沒來得及應聲,段鬱已經先一步大怒著一刀劈向楊天勝:“無知小輩,安敢汙蔑某家!”
匹練般的數丈長刀氣當頭落下。
只聽到“鏗”的一聲清越劍鳴,一輪小太陽衝天而起,擊破了這道刀氣。
恐怖的余勁在人群之中蕩開,將十數個雜魚看客撕成一地碎屍,其余僥幸保得一條命的看客,也被余勁蕩飛了出去,吐血不止。
楊英豪護著楊天勝以及隨行的一票明教教眾立在原地,臉上浮起與楊天勝如出一轍的叫桀驁笑容:“我兒汙蔑你?你段鬱給寧王當狗不是人盡皆知之事嗎?擱這兒立你娘的牌坊呢?”
他楊英豪不搞事就算了。
事還敢搞他?
真當他這個明教光明右使是泥捏的?
“蝕日劍法?”
那廂的段鬱見了這輪小太陽,一抹凝重之意取代了張狂的怒意:“你是‘金翅大鵬’楊英豪?”
楊英豪他不懼。
但明教這兩個字兒,可沉得壓人。
楊英豪手中長劍點地:“正是你家爺爺我,有什麽說道!”
段鬱正要再開口,那廂的張麻子已經隔空一刀劈了過來:“哦,就你他媽是寧王的狗啊?正好,我這兒還有筆帳沒跟寧王算,就先找你收點利息吧!”
他這廂剛一動手,楊天勝那廂的解說聲就到了:“張麻子小心了,那廝手裡的銀刀乃是神兵榜十八冷月寶刀,刀氣霜寒、無堅不摧……”
楊英豪:……
現場的看客們:……
連今日的主角李長江和董平等人,都發出了人生三問:我是誰、我在哪兒、這什麽情況?
倒是李錦成認出了張麻子的聲音,既震驚又感動的快步湊到老父親耳邊低說道:“爹,這是朝廷的欽差大臣楊二郎,三叔和六叔就是為了助他一臂之力折的……”
李長江先是恍然,而後心下也大感觸動。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只見人錦上添花,何曾見人雪中送炭……
只要還有情義在。
江湖兒女便不老!
“你終於長大了……”
他欣慰的拍了拍獨子的肩頭,舉步走向那廂的董平。
那廂腦子一團漿糊的董平見狀,臉上第一次浮起慌亂之色。
柳長風見狀也慌忙要再開口拖延一下時間,就見楊英豪提劍上前:“久聞柳莊主驚鴻劍之大名,只可惜緣慳一面,今日得見、不勝欣喜,冒昧請柳莊主不吝賜教,品評我楊家家傳蝕日劍法!”
他的確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來的。
但段鬱朝楊天勝出手的那一瞬間……性質就變了!
他這個當爹的要是什麽表示都沒有。
往後江湖豪傑該如何看待他鳳陽楊家?看待他明教?
也罷,段鬱就交給那小子開鋒。
老子就勉為其難,料理柳長風這老小子罷了!
江淮之地太小,不需要那麽多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