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远行(十九)(第1/2页)
海风像粗糙的砂纸,刮过顾怀的脸颊,带着劫后余生的咸腥和岛上蒸腾起的、混杂着烟火、汗臭与某种腐烂海藻的浊气,破浪号这头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终于像条搁浅的鲸鱼,疲惫地泊在了远离浅滩的深水区,几条小舢板被放下,如同蜉蝣,载着顾怀、赵吉、王五、魏老三和几名沉默如礁的亲卫,在起伏的墨绿色浪涌间,朝着那片喧嚣得刺耳的码头划去。
越近,那喧嚣便越是具体,也越是脏乱。
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蛮荒孤寂,而是一片被人硬生生啃噬出来、带着血腥味的秩序,月牙形的浅滩上,密密麻麻挤满了船,不是破浪号这种披着铁甲的凶兽,而是各式各样、饱经风霜的海上牲口:福船瘦长的身子,广船翘起的船首,甚至还有几艘带着异域烙印、尖底如刀的怪船,它们被粗粝的缆绳像拴牲口一样系在礁石凿出的木桩上,或干脆被拖上沙滩,船底架着滚木,像被开膛破肚后晾晒的鱼,桅杆如乱葬岗的枯骨林立,缆绳蛛网般纠缠,空气里搅拌着海腥、汗酸、劣质烟草的呛人、新鲜锯木的清香、鱼虾腐烂的甜腻,还有...人畜粪便在烈日下蒸腾出的、深入骨髓的浊臭。
沙滩上,赤膊的汉子们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和海水混在一起,油亮亮的,他们喊着号子,如同拖拽巨兽的尸体,将一艘满载货物的船一寸寸拽上沙滩,沉重的船底摩擦着圆木和砂砾,发出令人牙酸的**,几个妇人挽着裤腿站在齐膝的海水里,动作麻利地清洗着成筐的贝类,粗嘎的笑骂声穿透海风,刺耳又真实,一群黑泥鳅似的野孩子光着脚丫在沙滩和礁石间疯跑,追逐着被浪头推上来的小鱼小蟹。
土路上,独轮车“吱呀呀”地惨叫,堆着油布包裹的货物或成捆的柴禾,挑担的汉子健步如飞,扁担两头沉甸甸的藤筐里,一边是翻着白肚的死鱼,另一边是沾着泥的、块茎状的东西,几个穿着短打、腰挎短刀的汉子,神情精悍,拿着簿册在几堆盖着草席的货物前指指点点,吆喝声短促而凶狠,他们衣襟上,一个用金线绣着的、小小的代表“龙门镖局”标记,在脏污的布料上闪着刺目的光。
靠近那片最高大、最规整的木石建筑群时,景象变得更加...荒诞。无数破木板拼成的摊位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挑选着蔫巴巴的菜蔬、晒得发黑的鱼干和粗糙的陶罐,小贩扯着嗓子叫卖,这么一副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出现在海外的孤岛上,实在是意料之外--而真正让顾怀眉头微挑的,是几个穿着统一靛蓝短褂、头上裹着同色汗巾的半大小子,他们提着藤编食盒,像训练有素的工蚁,在棚屋、船只和摊位间穿梭奔跑,一个小子刚把食盒塞给一个蹲在船边、满手油污修补船板的汉子,收了几个脏兮兮的铜钱,扭头又冲向一间棚屋,扯着脖子喊:“李二狗!你婆娘订的鱼汤和杂粮饼子!”
送饭上门?顾怀的嘴角扯了扯,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之前是有提过一嘴,难怪如今江南工坊里催生那么多“外卖”,而且竟也像瘟疫般蔓延到了这远离王化的海岛上?看这架势,人们都已经对这东西见怪不怪了,王霸这家伙,这两年到底把当初那个从山贼改编成的镖局折腾成了啥样...
超乎顾怀的预料,这岛上人口很稠密,而且生活得很安稳,和他想象中几十上百号人在孤岛上孤零零熬日子截然不同,光是看看这码头就能意识到,龙门镖局这只无形大手,已深深嵌入这海岛肌理的每一个毛孔,掌控着这里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自己之前还担心王霸一直窝在仓山,怕是搬迁到海外有她受的,没想到那个当初什么都不会,什么都需要学的山贼大当家,如今也能把这里变得如此井井有条,如此具有生活气息。
这里已经是个有规模的小镇,不对,小城了。
小船终于蹭上湿漉漉的沙滩。靴底陷入松软的沙粒,那股混杂了腥味、汗水和烟火气的味道更加浓烈地包裹上来,像一层油腻的膜,赵吉好奇地东张西望,小脸被海风吹得通红,王五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衣锦还乡”的得意,而魏老三踏上实地后,一路晕船晕得蜡黄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丝活气,眼神却依旧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每一张陌生的面孔。
他们的出现,尤其是顾怀这一身玄青道服以及那些亲卫精悍冷冽的气息,瞬间便与周遭的粗粝格格不入,码头的喧嚣被瞬间掐灭,劳作的手停了,叫卖的嘴闭了,疯跑的孩子也钉在原地,一双双眼睛--好奇的、麻木的、警惕的、畏惧的--如同密密麻麻的针,扎了过来。空气凝固,只剩下海浪单调的哗哗声。
王五立刻上前一步,胸膛一挺,用他那破锣嗓子吼道:“看什么看!没人认识老子了?该干嘛干嘛去!把管事的叫过来!”
“王五?”
“我认得,是五哥!”
“五哥回来啦!”
“他旁边那位...”
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镖局那几个挎刀的汉子里有认得王五的人,紧绷的脸皮松了些,但投向顾怀的目光依旧警惕,直到一个穿着青布劲装、头戴同色方巾的中年管事分开人群,快步上前,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他先对着王五拱手,目光转向顾怀后,笑容更深,腰也弯得更低:
“贵客请,岛上粗陋,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话说得倒是没有这些人一贯常有的匪气,姿态放得也极低,眼神却精光内敛,是个老练的门面,看起来王霸这些年手底下多了很多可用之人,比当初什么都要自己出面阔气得多了。
是不敢见自己还是故意闹脾气?
顾怀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这管事的头顶,投向岛屿深处那座被墨绿色山丘半掩着的最高处,管事侧身引路,一行人离开喧嚣的码头,踏上通往山坳的土路,低矮的棚屋连绵开去,整整齐齐,开垦出的菜地一片接一片,越往上走,房屋就越规整高大,甚至有了砖石,路上行人很多,半大孩子满街疯跑,海风吹拂着撩起人的头发,空气中掺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饭菜香。
管事边走边介绍,口齿很伶俐:“...那边是修船的匠作区...那边是堆放货物的仓房...前面那片棚子是安置新来投奔兄弟家眷的...”他竭力描绘着一副秩序井然、安居乐业的图景,话里的核心也很明显--都是托了大当家的福。
能听出来这感激很真心实意,考虑到当初那个小小的镖局如今已经变成这样的体量,天底下不知道多少人仰其鼻息过活,就连这座岛上,也起码有数千乃至上万的人依附于它,而几乎是独自执掌这个镖局的王霸,所能得到的敬仰与崇拜,可想而知。
顾怀沉默地听着,目光冰冷地扫过。挂着“龙门客栈”、“龙门杂货”甚至“龙门医馆”招牌的木屋;提着食盒飞奔的蓝褂少年;坐在破屋前捧着破书卷教几个泥猴识字的酸儒;挎着刀、眼神像鬣狗般逡巡的镖局护卫...这哪里是避风港?分明是一个武装到牙齿、五脏俱全、在海上的血腥与铜臭中野蛮生长的独立王国!其筋骨之强韧,脉络之清晰,野心之勃勃,远超顾怀当年在仓山随口说的那些话,王霸...那个在当年连一家寨子都经营得那般破落的女子,如今居然能在这片远离陆地的海上,搞出这么一个海外王国的雏形来?
一种混杂着错愕、审视和强烈疏离感的感觉,浮上顾怀的心头,他像一个误入禁地的陌生人,闯入了自己当年无心播下、如今却已长成参天大树的丛林,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王霸的味道,粗粝、生猛、带着海风的腥咸和生存的狠劲,与他所熟悉的庙堂权谋、金戈铁马,熟悉的那种充斥着规矩和礼制的天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格格不入。
山路蜿蜒向上,植被浓密起来,空气也清冷了些,脚下的路铺了碎石和碎贝壳,踩上去“沙沙”作响,转过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背山面海的山坳,几座明显气派得多的院落依山而建,飞檐斗拱,木石结构,带着远离陆地的难得的体面,中央那座最大的院落,门楼高耸,门前立着两尊雕工粗劣、勉强能看出是石狮子的玩意儿,门楣上那块巨大的牌匾,依旧是几个烫金大字--龙门镖局总堂,字迹很狂放。
院子铺着石板,有假山,有小池,还有一小片挣扎着开出的花圃,种着些颜色俗艳、不知名的耐盐碱野花,比起外面小城的粗犷,倒是意外的精致,管事将一行人引至总堂正厅门口,躬身垂首:“贵客请稍坐,大当家片刻即到,茶水已备。”
说完就无声退下,几个亲卫立刻散到门口警戒,顾怀抬步走进去,正厅宽敞,光线却有些晦暗,上首一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紫檀木交椅,铺着一张油光水滑、狰狞虎头的完整虎皮,莫名有些眼熟,顾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王霸家祖传的那玩意儿,没想到跑到海上了都要带着,不由直摇头。
空气里飘着劣质檀香的烟气和新鲜木头刨花的味道,侍女无声地奉上茶,低眉顺眼,王五搓着手,坐立不安,眼神像被磁石吸住般频频瞟向厅后,赵吉安静坐着,好奇地打量着这迥异于皇宫的江湖厅堂,魏老三抱臂立于顾怀身后,眼神扫过厅内每一寸角落,每一个阴影。
而顾怀也掀起袍裾,转身坐下。
安静等待。
......
海岛深处,那间悬于峭壁、视野最为开阔的木石主屋内,却弥漫着一股与窗外喧嚣生机截然相反的、近乎凝滞的死寂。
王霸没在总堂正厅,她甚至没在任何一个能管事的地方,她把自己反锁在这间属于“大当家”、“岛主”的屋子里,背脊死死抵着冰凉厚重的木门,仿佛门外站着的不是她翘首期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人,而是催命的无常。
屋里没点灯,只有从高窗透进来的、被海雾滤得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也映照着她此刻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她身上没穿那身和她现在身份相当、用料考究却束缚得她浑身难受的锦缎男装,也没挽什么发髻,只是胡乱套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葛布短褂,头发用根粗糙的木簪草草一绾,几缕碎发被冷汗黏在鬓角--这模样,依稀还是当年仓山黑风寨里那个落魄的大当家,却又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恐惧彻底掏空了内里。
“他来了...”王霸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他真的来了...王五那蠢货...到了钱塘才给我来封信...真的还是把他弄来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死死钉在屋子中央那片被微弱天光照亮的空地上,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那片空地上,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熟悉得让她心尖发疼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又理所当然地浮现出来。
依旧是那身缀着补丁、洗得发白的儒衫,依旧是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嘴角总噙着点欠揍笑意的模样,书生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仿佛这间岛上最好的屋子,和当年仓山那漏风的茅草棚没什么区别。
“你有段时间没想起我了,”书生抬起眼皮,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怎么怕到这种程度?你不是日思夜想希望他能来看看,看看你做得怎么样,看看你有没有成长,最好逛逛这海岛,然后摸摸你的头,说你做得真棒!如今人倒是真的来了,你却跑这儿来躲着?”
这幻影的语气、神态,甚至那点细微的小动作,都和她记忆深处、烙印在骨子里的那个顾怀一模一样,这几年,每当她撑不下去,茫然无措,或是夜深人静被无边孤寂吞噬时,这道身影就会出现,有时是骂她蠢,有时是给她出些歪点子,更多的时候,只是这样坐着,陪着她,让她觉得这无边无际的海,这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身份,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六百六十二章远行(十九)(第2/2页)
他是她心底最深的依赖,是她在这片汪洋孤岛上唯一的锚点,是她...不敢承认的病。
“你闭嘴!”王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却虚得厉害,“谁想他来?是王五!是王五那个蠢货自作主张!我...我只是...”
她说不下去了。
如果说一开始王五见到顾怀要直接去西北,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诓他来江南,王霸的确不知情,那么后面那封顾怀到了钱塘,那封“病危”的信,那上面力透纸背的“垂怜”和“天人永隔”,虽然出自老教书先生之手,但若没有她的默许,甚至心底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盼,又怎么可能送出去?
果然,书生嗤笑一声:“你羞愤起来连自己都骗,厉害厉害。”
“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镖局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都是眼睛,有想巴结的,有想咬一口的,还有朝廷...朝廷那些人,看镖局的眼神就像看一块肥肉!我每天都怕!怕自己做错决定,怕一个不小心,这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架子就塌了!下面那么多跟着我吃饭的人怎么办?我...我撑不住了!”
书生这次难得地没有调侃,只是沉默地听着,在王霸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哭腔后,他才点点头:“然后呢?”
“我好累...真的好累...可我不敢说,没人能说!他们都看着我,叫我‘大当家’,好像我天生就该知道怎么管这摊子破事!可我不是!我他娘的只是个山贼!是个只会提刀子砍人的!是你!是你把我推到这位置上的!是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可现在你不管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大海中间,不闻不问,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办...连条退路都不给我留!”
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蜷缩在门边,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显得那么无助,那么绝望,那些在人前必须维持的“大当家”的威严、冷静、甚至后来学着李明珠强装的温婉,此刻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那个茫然、恐惧、笨拙得连自己心意都表达不清的笨拙山贼。
书生静静地看着她哭,脸上的戏谑慢慢褪去,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放下碗,站起身,走到王霸面前,蹲下,尽管知道是幻影,王霸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所以呢?”书生的声音低沉了些,不再是刚才的尖锐嘲讽,“哭完了,然后呢?继续躲在这里?让他等?等到天黑?等到明天?等到他觉得被彻底愚弄,拂袖而去?王霸,你清醒点!你以为他是谁?是当年被你绑上山、任你搓圆捏扁的小书生?还是后来那个为了点愧疚帮你夺寨子的落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现在是大魏的靖王!是手掌半壁江山、跺跺脚天下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他能放下北边的烂摊子,放下朝廷里的明枪暗箭,坐着船穿过能要人命的风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海岛上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真信了你那封狗屁不通的‘病危’信?还是为了看看你把这镖局折腾成啥样了?”
王霸的哭声戛然而止,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幻影。
“他是来了断的!”书生一字一顿,“王霸,你还不明白吗?就像上次在仓山那样,他这次来,就是要亲手斩断你们之间所有的牵扯!把你,把你辛辛苦苦搞出来的这个‘龙门镖局’,彻底从他的人生里划出去!他上次就已经说过了,那个寨子,这个镖局,这些胆子,都是你的,不是他的!你不能总指望让他来告诉你该怎么做,该怎么活,你也不能指望他真的就会像当年一样,跟着你混口饭吃,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你,你躲?你能躲到什么时候?躲得掉吗?等他耐心耗尽,等他觉得有些话都没必要说了,你觉得他会不会一甩袖子就走,然后这辈子就当从来没遇见过你?”
“不...不会的...”王霸下意识地反驳。
“不会?”书生冷笑,“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来?为了跟你叙旧情?为了夸你把镖局开得好?还是为了...带你走?”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嘲弄。
王霸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带她走?这个深埋心底、连幻想都不敢太过清晰的奢望,被幻影如此**裸地戳破,只剩下无边的羞耻和绝望--是啊,他怎么可能带她走?她是王霸,是山贼出身,是满嘴粗话、提刀砍人的女人!他的世界那么远,天下社稷都指望他,身边站着的是李明珠和崔茗那样真正的大家闺秀与才女...她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他的指点才勉强撑起门面的海外草头王?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巨大的恐慌和自厌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陷入发根:“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像是要被这残酷的现实逼疯了--或者说已经疯了。
啊,爱,这世间最沉重也最难懂的东西,用什么去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爱上另一个人?用什么去衡量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重量?有些感情莫名其妙就开始了,你执着、笨拙地学着祖辈干着过时的山贼行当,你看着寨子里面黄肌瘦的人们心如刀绞,这个时候一个穷书生走到你面前,问你想不想当山贼王,你说我他妈的当然想,然后他还真就给你弄出来些看起来完全可行的方案,最关键的是他成了你最信任最看重的二当家,是他让山寨里的人吃得起饭看得起病,你问他你不会还想跑吧,他说怎么可能我这辈子就认你当老大,谁来都不好使!
然后官兵上山这王八蛋就真的跑了,山寨没了你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寄人篱下讨生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窜出来了,手把手教你怎么给手下人谋一块可以生存的地方,告诉你其实有些思路可以变一变,当不了山贼王,但可以当个镖王嘛,四舍五入都差不多,还不用担心又被官兵追着跑。
你说过你再不信他的,可你偏偏又信了。
他这次没有骗你,你看着手底下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看着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安稳,他寄来的每一封信你都要翻来覆去地看上百八十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在睡前再仔细地想一想,你老是梦见他端着碗坐在你茅屋的门槛上吃饭,筷子敲得碗沿叮当响--直到某一天你突然醒悟,这他妈还不是喜欢什么才是喜欢?你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玩不来含蓄那一套,你觉得既然喜欢那就该跟提刀子砍人一样直来直往,于是你打算告诉他,在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甚至暗暗排练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后,他告诉你。
他不喜欢你。
是啊,这世上又没人规定说你爱他他就必须爱你,真这样不就乱套了?你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喜欢你怎么办?
满嘴粗话,连字都不认识多少,翻脸就要到处找刀子的你。
没辙。
从那之后你告诉自己要死心,算了算了,天底下又不是没有其他男人,再说又不一定要嫁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配不上就配不上呗,熄了心思拉倒。
想是这么想,可你却发现自己想他想得越来越严重,你不知道有时候比起爱错更折磨的是爱而不得,你一边继续按照他的说法迁徙镖局总部到海外,一边安置那山城里的人,等到某一天,你睁开眼,发现他就站在你眼前。
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濒临崩溃的样子,沉默着。
书生伸出手,虚虚地落在王霸剧烈颤抖的肩上--尽管没有任何触感,眼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乎温和的无奈
“王霸,”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看着我。”
“你喜欢他吗?”他问。
王霸点头。
“你能忘掉他吗?”
摇头。
“那你记不记得,当年在仓山,官兵第一次围寨,你带着最后几个弟兄逃进深山老林,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王霸茫然地眨眨眼,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一道缝隙,那是什么时候?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了...对,是黑风寨被灭之后,她带着王五几个残兵败将,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又冷又饿,绝望得想死。
“你说,”书生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娘的,不就是个破寨子吗?没了就没了!老娘还活着!只要老娘还有一口气,手里还有这把刀,迟早有一天,老娘要重新站起来!让那些狗官兵看看,王家没有孬种!’”
王霸怔住了。
“那时的你,什么都没有,连明天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书生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可你怕了吗?躲在山洞里哭鼻子了吗?没有!你王霸是没有什么女人味,但也从来不认命,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不会像当年一样,绑他上山寨?你不是经常自诩了解他么?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你觉得他会怎么选?你活了这么些年,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也别指望用大家闺秀的法子,让他点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力量:“你他娘的有什么好怕的?!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下药!偷袭!他敢走你就敢凿船!放倒了捆起来,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别管他是谁,是当年那个穷书生还是大魏的靖王,都一样!至于什么镖局,什么靠着镖局吃饭的人,你真以为镖局垮了他们活不下去就是你的责任?你不是什么心系天下的大人物!你只是个山贼,一直都是!”
“我…”王霸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是啊,她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越是喜欢,就越要小心翼翼?她当年的那些脾气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这几年下来,经历的越多,看过的越多,就反而越来越不像自己?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被激起的、深埋在骨子里的悍勇之气,如同沉寂的火山,开始在她胸腔里翻涌、复苏,眼泪还在流,但那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委屈,里面掺杂了怒火,不服,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本能的反抗。
属于她的力气猛地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动作粗鲁,却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她不再看地上的幻影书生,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沉重的门闩。
“咔嚓!”
门闩被狠狠拉开!
屋外带着海腥味的、微凉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浑浊的空气,也吹得她额前凌乱的碎发飞扬,刺眼的天光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背对着屋内,胸膛剧烈起伏着,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海风的咸涩,带着岛上烟火的气息,也带着她自己胸腔里重新燃烧起来的、滚烫的决绝
然后,她抬起手,一把扯掉了头上那根别扭的木簪,任由一头乌黑的长发,如同当年在仓山时那般,狂野地披散下来,她挺直了脊背,尽管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葛布短褂,尽管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狼狈,但一股剽悍、野性、仿佛从骨子里挣脱出来的气势,如同出鞘的刀,骤然在她身上凝聚。
她没有回头再看那幻影一眼,只是抬起脚,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踩碎脚下所有怯懦的力道,一步,踏出了这间囚禁了她所有软弱和幻想的屋子!
而在脚步声远去后,仍然留在原地的幻影抬头看了看照亮自己的微弱天光,无声地笑了笑,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后就此消散--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