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香微张着嘴,表情表现出来的意思叫作惊讶。
一直持续了足足五六秒的时间,她才将嘴合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开销大?她用的是自己的养老钱,她自己赚的,又不让儿子儿媳拿钱。
送回老家,让石大富这个快七十还在搭姘头的狗男人照顾她?家里养的狗估计都比他靠谱。
蒲香靠坐在后座上,心里和这秋天一样,有点凉了。
石佳杰见自己说了之后,他妈没声,就当是答应了,他把车子开到小区楼下,熄了火。
“妈,我上去拿你的东西,莹莹应该收拾好了,你在车里等一会儿。”
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
蒲香看着儿子下车,上楼。
平时一天到晚地忙,如今动弹不了了,终于能歇下来了,看外面的树,果然秋天了,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就在前不久,还是绿油一片,是大夏天的景象。
这人啊,也就像这树一样,一晃眼,一辈子就要过去了。
蒲香想着,她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是农村人,天天种地,忙活泥巴地里的那点事,等到后来国家政策好了,她看着满街的店和人,就开始摆小摊,做点吃食小生意,再后来,有了本钱,又开了个快餐店,再到小餐馆,小酒楼。
捣腾到后来,超市也开过,零食铺子也有两家,钱没少挣,福没多享,气更没少受,到上了年纪,她也看开了,她拼命挣钱,石大富在后头败家的日子过够了,儿子也大了,索性就收了所有的摊子,手里攥着钱,夫妻分居两地,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就是两三个月下不了地,修养个半年的时间,儿子这就要把她送回老家去。
这几十年的日子,突然就清晰地在眼前浮起,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到底在图些什么。
“我把妈送回去,再安顿一下,今晚回来估计是来不及了,明天再回来……这几天辛苦爸妈照顾孩子和家里了,对了,莹莹,我在网上买了扫地机和洗碗机,还有个小洗衣机,预约了今天来送货安装,留的你的号码,你注意一下电话,妈一辈子都是个和书本文字打交道的知识分子,不像我妈就是个乡下人干惯了活的,突然让她来做这些,太辛苦了,对了,你和妈商量一下,要是她觉得累,就请个阿姨帮忙……嗯,有事打我电话。”
石佳杰和老婆两个,一人提了两大袋东西,一起搬上了车子的后备箱。
蒲香回神,听着儿子嘴上没停地交待。
儿媳妇放完东西,过来开车门。
“妈,你在家好好休养,这里你不用担心,我让我爸妈过来帮忙了。”
蒲香和儿媳妇关系还可以,不至于亲如母女,但也没闹过什么矛盾,一向挺和谐。
换了以往,家里拉拉杂杂,大大小小的事,她肯定是不放心地要一件件交待,冰箱里的食材,晾在外面的衣服鞋子,三孙子的奶粉尿片,等等,只是今天,她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交待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车子重新启动,往他们老家江省而去。
一路上要走2个多小时的高速,石佳杰让蒲香睡会儿休息,蒲香却怎么也睡不着,一路上都盯着儿子的后颈和侧脸。
越看越觉得陌生。
石家村。
40几年前,蒲香刚嫁过来的时候,这地方还是个彻底的农村,户户种田。
然而在二十几年前,随着征地拆迁,原本的农村,变成了现在的集聚小区,家家宅基地,户户独?,说是“乡村大别野”那是一点没错。
路很好走,石家村的小区在下了高速后,开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
石佳杰回来前大家已经和他爸石大富打过电话了,人在家里等着,儿子的车子一开到院子前的路上,人就已经迎出来了。
车门打开,蒲香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除了石大富,石大富的大姐、二姐都回来了,再就是左右隔壁的邻居,都是老熟脸。
“佳杰回来了,开车累了吧,赶紧进屋坐会儿。”
“佳杰媳妇和孩子没回来?”
“你妈怎么这么不小心摔了,你可要辛苦了。”
……
一群人围着石佳杰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石佳杰站在人群中间,一个个叫人叫过来,又要回他们的话,忙得团团转。
蒲香坐在车里,车门关着,仿佛是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说了大概小半个小时的话,蒲香这个“主题”终于被从车里抬了出来。
石家在小区里新建的房子是三层半,蒲香被安排到了底楼的空房间里。
她腿伤了,上下楼不方便,住楼下倒是也能理解。
但是,知道她要回来住,也决定了要让她住哪一间,石大富这个狗男人竟然连屋里的灰都不擦一下。
更不知道要提前把床铺好。
打开房间进去的时候,扑面就是一股沉闷的异味。
一群人手忙脚乱,有人去开窗,有人问被子在哪里,蒲香被抬着,放到了空荡荡的床板上,铺被子的时候又被移了两次,等她被放到了床上躺靠着,只觉得伤处隐隐又有点疼。
“妈,你先躺会儿,这里地方小,我们去客厅坐一坐。”
石佳杰说了一声,一群人呼啦一下全走了。
听着一墙之隔热热闹闹,蒲香躺在床上,看着上方白色的天花板。
房间的味道不好闻,床上的被子也裹着一股味。
蒲香躺了一会儿,撑着坐起来,喊了儿子进房间。
“这被子都没晒,现在外面有太阳,你拿去晒晒。”
“地上桌上全是灰,找个抹布和拖把,都擦一擦,拖一拖。”
“还有卫生间,去看一下马桶和水龙头能不能用,要是坏了就赶紧换。”
“等下去买个电动轮椅回来,拿回来这个手推的不方便。”
她一样样交待,石佳杰的眉越皱越紧。
“妈,这些都不急,等会儿让我爸慢慢弄就行了。”
石大富的大姐石珍珠跟着一起过来的,听完就伸手拉石佳杰,嘴上说:“你妈说的这些事,我们来弄就行了,你回来开车累了,赶紧休息会,别管了。”
石佳杰说了一句“那就麻烦大姑了”,顺势就要走。
“石佳杰!”
蒲香冷着脸喊住他,“你爸和你姑是什么性格你不知道?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干这点事情,你都不愿意?”
换个时间地点,蒲香也不会这么和儿子说话,孩子也是要自尊的,当妈的硬是拿着家长的姿态也不好。
但今天,她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
石佳杰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在他妈这里听到这样的“重话”,愣了一下,表情变得不太好。
石大姑“诶呦”一声,便挡在了前面:“弟媳妇,你这话说得,还和孩子发什么火,佳杰去陪你爸说会儿,这里我来弄,晒晒被子这些,大姑还能弄不好?就你妈挑剔,太讲究。”
蒲香就看着石佳杰,看着他被轻轻一推,就推出去了。
这一天人再没进过屋,被子更不可能有人去晒,屋子也没有人收拾。
蒲香这一晚没睡好,到后半夜都还睁着眼睛,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石佳杰难得回来,小时的玩伴约了他出去吃宵夜。
难得老婆孩子没跟着,他也放松一下,蒲香听他晚上**点出的门,一直到后半夜一点多才回来。
听声音,送他回来的是石文雅的儿子石成成,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说话断句都感觉在冒着酒气。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上午下午?中午再吃一顿?”
“别了,今晚喝得还不够?下次吧,回去我要开车,也不能喝酒,明天中午我在家里随便吃点就走了。”
“那行,你妈在家,有你爸照顾,你也不用担心。”
“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楼梯上摔下来都没摔死,老太婆命硬着呢,啧!”
“还气呢?你妈挺好了,给你买房买车的,还替你带小孩,哪像我妈,一个农村妇女,我结婚她都拿不出钱来。”
“好什么,挣多少钱都掩不住身上农村妇女的味儿,土得人受不了……我家还是全靠我爸当家做主,我妈她就一天到晚瞎折腾些有的没的,也没折腾出什么名堂来,连在家做个家务都能摔下楼梯,又不是让她干多难的事情,一个没用的老东西,就会拖累子女,她这一摔,我多出多少事情来,我老丈人丈母娘都是高档人,知识分子,本来看我就是乡下的,现在好了,又来这一出,他们嘴上没说,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觉得我这边靠不住呢,摔这么半身不遂,还不如直接摔死干净,自己也省了受罪!”
“说得也是,瘫床上苦的是伺候的人。”
“我爸也是命不好,娶了我妈,两人性格根本就不合,他们这辈人,盲婚哑嫁,婚姻不幸福也忍着不离婚,这么熬下来。”
……
两道声音听着都是带着八、九分的醉意,但,酒后吐真言。
蒲香的一颗心,现在已经不是发凉了,是麻,是木,是绵绵密密地疼。
她这一辈子,到底是活了个什么?
吃喝上学,买房买车,哪样不是她拿的钱,到头来,这家成了全靠石大富这个狗男人。
这狗男人欠了上百万的赌债,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她给平了!
一辈子活到老没上过一天班,挣过一块钱,懒得虫都要爬出来了,竟然成了命不好?
家里关起门来的那点破事,别人不知道,石佳杰能不知道?他爸这辈子最能耐的就是搭姘头了!
蒲香活到65岁,才发现朝夕相处的儿子是个“残疾人”,智障加睁眼瞎。
第二天家里又是进进出出一堆人,蒲香冷眼看着被围在人群之中的儿子,事业有成,春风得意,足够在村里显摆了。
这妈,也确实没什么用处了。
人走的时候,石佳杰进屋说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走,没有半点不放心,毫不拖泥带水。
亲戚、邻居都散了,石家安静下来。
蒲香是晚饭的点见到林美华的,石大富的现任姘头,不声不响进了家门,进了厨房,开始洗洗切切,做起了晚饭。
俨然是这一家的女主人。
蒲香的晚饭过了饭点也没有人端进来,倒也不算出乎意料。
这折腾的日子才是个开始,别说一天三顿没着落,拉屎拉尿也没有人管,蒲香倒是有心给大哥二姐和小姐妹打电话,让人帮着把她送去医院或者康复中心,但林美华抢了她的手机,断了她和外面的联系。
被关着动弹不了,蒲香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特别是大小便没人管,她又走不了路,靠着双手挪着爬着下床,想要去厕所,最终还是拉到了身上。
石大富这个狗男人全当什么也不知道,还给她把门窗都锁死了,她想要喊人,想要爬出去求救都不行。
蒲香恨极了,她忍着,憋着,这日子她知道过不久,石大富和林美华挡着亲戚朋友不让见,终归也挡不了多久,这两人还没胆子杀了她,那她早晚能出去让这对狗男女好看。
然而没想到,亲戚朋友还没来,来救她的反而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以前老邻居家被后妈虐待的小姑娘莫晶晶。
她看着人可怜,帮着说过几次,给喂过几顿饭的瘦弱小丫头,一晃眼也到了中年。
四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孤僻阴沉,平时都没听见她和人说什么话,这种时候竟然是她拿着铁锤上门,把石大富和林美华吓得直抖,半点不敢上前阻止。
她砸开了门,用那瘦骨嶙峋的肩背,将她背出那间臭气熏天的房间,送到了医院。
短短几天,就像是过了几年一样。
蒲香被擦洗干净,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手机没拿回来,就借了莫晶晶的手机给儿子打电话。
石大富这个狗男人,大概是看她被人背出去,事情包藏不住,直接给儿子打过电话了。
石佳杰接到她的电话,一点不意外,蒲香冷静说了事情后,他很快说:“这事我知道了,妈,等我周末回去,你先别和爸吵,都一把年纪了,乡下地方大家都认识,闹起来太难看。”
电话挂了,蒲香也彻底死了心。
离婚吧,什么老公孩子,和她有什么关系,连个陌生人都不如!
她这一辈子,太对得起这两个男人了,也太对得起他们石家了,她就是最对不起自己。
短暂且无声的沉默,蒲香没有说话,连自己都不知道脑海里想了些什么,大概是过了十分钟,也许是过了半小时,她再一次拿起了电话,先是报了警,指石大富和林美华非法拘禁和虐待,又搜索了海市最好的律师事务所,找了律师。
立遗嘱,收回海市的房产,和石大富离婚,一件件,蒲香都想得清清楚楚。
也幸亏,当年买房子的时候,写的是她的名字,后来儿子结婚生孩子,忙得不行,儿媳妇家又不差钱,也没提过要在房产证上加名字,这事就一直耽搁了。
也幸亏石佳杰是独生子,家里就这一个,家产全是他的,儿媳妇家才不上心这事。
现在对她来说,倒成了好事。
接下来的几天,全世界都仿佛乱套了,石佳杰也回来了,石大富说他知错了,林美华求饶了,娘家人哥嫂和二姐也来了,一个劲地劝,就蒲香很冷静。
“都这个年纪了,还离什么婚?”
“快别闹了,也不怕人笑话,半只脚都进棺材了,还闹!”
“你儿子都结婚了,孙子都生了三个,当奶奶的人离婚,你不为家里的孩子们想想?”
“让石大富道个歉就过去了,一辈子夫妻了。”
“怎么还要把给孩子的房子拿回来,那可是你亲儿子啊,你让他怎么办?”
……
蒲香一句句都听着,没一句能听的。
怎么就全是她的不对,没有人说一句石大富和石佳杰不好呢?怎么就得她要委屈自己呢?她拼命了一辈子,都快离死不远了还得凡事为了别人?大家都是人,就她不是?看不见现在被折腾得躺在医院里的人是她?
她笑,这场臭烂的婚姻,从她二十几岁一直拖到六十多才选择结束,才是她最大的错误。
她是真后悔!
但一切还不晚。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两三个月,一切终于尘埃落定,蒲香的腿脚都好了大半。
她拿到了离婚证,家里的拆迁房全归她,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还让她还了无数赌债的石大富净身出户,背着他的几件衣服投靠儿子去了……
蒲香成了村里最大的新闻当事人,多少人再说起她,都能感叹上一句,指点上两分??
离婚就离婚,可当妈的怎么能对亲生儿子那么狠心!
蒲香想,狠心好啊,她一辈子就是太心软了。
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回到年轻那会儿,她肯定不会有一丝犹豫,立即离婚走了,想到了年轻那会儿她自己为了孩子一次次的隐忍,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她都没把自己当个人,养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把她当人看……然后就听到耳朵边炸开一样的一声“哇”地哭喊声。
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哪来的熊孩子在哭!
刚躺下准备睡觉的蒲香唰一下睁开眼,然后就惊呆了。
水泥墙,水泥地,一张大理石八仙桌,她早几年已经去世的公婆一左一右正坐在她对面。
她这是见鬼了,还是自己也变成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