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禪院藏經閣頂層,四下濃煙彌漫,火舌在房梁上、窗口外延伸,屋中滾滾熱浪。
老和尚一悟正盤坐於旁,周身泛著淡淡的金光,這金光仿佛一層屏障,擋住了火舌燒進屋中。
八鬥剛準備起身,就感覺胸口傳來微微刺痛,對了,他猛然想起,自己胸口中了一箭!
忙低頭一看,箭已經拔了出來,傷口竟已凝血。
“老和尚,是你救了我?”
他看向一悟,這才發覺師父竟然面容枯槁、身形佝僂,全無平日神光內斂之相,竟似垂垂老朽!
八鬥大吃一驚,忙撲到師父身側,扶住了他的手。
“老和尚,你怎變成……如此模樣了?”話音未落,鼻子一酸,淚水已在打轉。
一悟緩緩看向他,苦笑道:
“你身受重傷,唯以十方涅槃心法,催動靈元洗脈,方可春風化雨,激化生機,只可惜……”
他喘了好幾口氣,才接著道:
“老衲幾乎耗盡真元,卻也堪堪修複心脈,日後還需調養啊。”
生死之道,攸關乾坤綱常,一悟雖已修成金丹,也無法輕易左右。
八鬥受熏陶多年,自然知曉真元耗盡輕則虧損道基,重則折壽短命,於是,眼淚奪眶而出。
他死死抓著一悟的袖口,顫聲道:
“老糊塗,糊塗啊,我從來吉人天相,沒事的,你不該,不該啊!”
“莫哭,莫哭。”
一悟聞言,輕輕拍了拍八鬥圓潤的面頰,緩緩道:
“老衲以金剛無相**強行護住這座藏經閣,就為護得眾弟子從閣下密道逃出生天,現下……”
他吐出一口血,接著道:
“現下你諸位師兄大抵都全了性命,只剩下你個中箭的衰娃兒了,你若再不醒來,老衲只怕也護不住你了。”
“師父!”八鬥抽噎著道:
“我……我已無礙了,我扶著您,我們進地道!”
一悟護體金光漸漸暗淡,他擺了擺手,說道:
“娃兒,仔細聽我說,老衲九十年前便知今日有此一劫,守著你醒來,是要托付你一件天大的事,你……你定要記好了!”
八鬥吃了一驚,苦著臉:
“什麽事情,不能出去再說嘛,老和尚剛剛為我用了十方涅槃心法,現下還維持金剛無相**,這怎麽吃得消。”
“呵呵,萬般皆緣法,命數早天定,如今禪院已毀,老衲亦不打算走了。”
一悟面露苦笑,淡淡道:
“昨夜,雖逼退了天南都護府的人,可那名清平邪修術法高絕,他以自身性命化成的飛劍,卻破了老衲金身,現下寒毒已入八脈,老衲已時日無多。”
“什麽!”
八鬥頓覺五雷轟頂,渾身顫抖。
一悟似乎毫不在意,他目光幽幽,仿佛洞穿歲月,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霞光,緩緩道:
“九十年前,老衲還是一個小沙彌,正如你現下這般大。那是個秋天,杏子都黃了,落了一地,那人就這麽出現了,在恍如漩渦的虛空中……見到我的第一句便是:小和尚,你這修行之法錯了……”
他臉上浮現一抹微笑,卻不再說下去,雙目驟然一凜,看向八鬥道:
“這件神物,是那人在九十年前種下的,老衲靠著此物功德圓滿,終成金丹大道,也是此物,才能讓鳳棲山湧出靈泉,使得禪院大能輩出名滿天下,此物,斷不能隨老衲同入輪回!”
他突然喘了口氣,聲音開始微顫抖:
“當年啊,此人已……已預言了本寺如今之劫,現下,我便要遵循當初之約,在九十年後,把這件神物送……送往青州紫青觀坤道李仙師處。八鬥啊,你心性純良,紫府清澄,今日等你醒來,就要將此物托……托付你遞送!”
八鬥早已淚流滿面,哭泣道:
“弟子遵命!”
一悟緩緩伸出乾枯的手,八鬥忙一把握住,淚珠如珠串滾落,濕透了兩人手心。
此時,老和尚臉上浮現回光返照之相,他目光緊盯八鬥,正色道:
“娃兒啊,答應老衲,此乃天物,你只能傳遞,斷不可私佔,否則必有奇禍!”
八鬥自然沒有這種心思,於是重重點頭。
一悟欣慰微笑,強行吊起真元,嘴角又流下一縷血絲,只見他伸出手指,緩緩指向八鬥眉心。
“此物並非實物,而是寄於紫府之中,記住這段口訣!”
說罷,他左手立掌念誦法訣,周身金光如曇花怒放,旋即,萬道金光盡數聚於右手食指之上。
手指往八鬥眉心一點,頓時,金光化為無數光點,如乳燕歸林般,紛紛匯入眉心。
片刻後,金光消失,八鬥眉心處多了一抹淡淡的金色。
眼見大事已了,一悟面容變得更加蒼老,卻長長舒了口氣,笑道:
“九十載春華秋實,恍如大夢一場……老衲信守了當年之……約……”
此時,室中突然清風徐徐,點點金芒隨風而去,一代高僧……含笑坐化。
……
“老和尚!”
八鬥大吼一聲,從夢中驚醒,早已淚流滿面。
“嘎吱嘎吱”,窗外傳來車軲轆轉動的聲音,他四下看了看,才恍然記起自己正躺在鐵匠陳有實一家的馬車中。
現下車廂中只剩下了八鬥一人,車身微晃,陳二郎的聲音傳了進來:
“大師,昨兒睡得很好啊,一覺睡到晌午了。”
“晌午了?”
八鬥臉色一紅,摸了摸久違的光頭。
自從跟著陳鐵匠一家同行之後,他的日子舒坦了很多,不但破舊的僧衣被陳家媳婦清洗縫補,就連一頭雞窩般的頭髮也被陳有實剃了,重新恢復了僧人模樣。
此時,馬車猛地顛了一下,只聽陳有實喜道:
“紫青觀,到了!”
八鬥忙掀開車簾,朝外望去,不由得呆了。
這哪裡像個深山道觀,整個就是一片工地!
山門前,數十人在挖溝,那溝又寬又深好似護城河,山門兩側十幾名工匠領著一群民夫在加固觀牆,還有一群人喊著號子,將山門前的一塊塊大石撬起運往遠處。
道觀兩側的群山中更是火光四起,一道道黑煙直衝天際,那是無數人在砍樹燒荒……
“阿彌陀佛。”
八鬥宣了聲佛號,感覺匪夷所思,聽說紫青觀也是千年修行大派,照理說應是清修之地,可目下這沸反盈天的模樣,比之鬧市也不遑多讓,裡面的道人真能潛心修行?
不多時,八鬥和陳家一行人來到了山門前的接應處。
名喚牛犇的半道半俗之人接待了他們,他見陳有實是鐵匠又舉家前來,當下態度就熱情了幾分,給了陳家一塊紅木牌,告訴他們說:
手藝人可以選一人進觀中做個認證, 待得了憑據,再去左側山坡上一處茅棚,那裡便可以勘驗身份劃土分田,鐵匠能多得二畝。
陳有實一家見傳聞不虛,自然個個喜笑顏開。
“這位道長。”
八鬥走到牛犇面前,雙手合十道:
“貧僧從天南點蒼縣鳳棲山光嚴禪院而來,奉主持大和尚之命,求見貴觀仙師。”
牛犇上下打量了一眼,見來人不過十五、六歲,當下就有些輕慢。
“仙師?”
他咧嘴一笑,“外人把本觀的道人都喚作仙師,你是要找哪位仙師啊?”
八鬥愣了愣,說道:
“坤道李仙師,名字……我家師父沒來得及說。”
牛犇聞言臉色一變,譏笑道:
“李仙師?女的?你說的這位仙師啊,想見她的人多了去了,我也想見啊,想求她老人家給換我個差事,天天被些莫名其妙的人糾纏,煩都煩死了!”
八鬥不明所以,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走吧!走吧!”牛犇揮了揮手,“這位李仙師忙著呢,哪有功夫見你個野和尚!”
陳有實正準備上前幫襯,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回頭望去,只見一名信使打扮的官差背上插著面紅旗,策馬從山下疾馳而來。
“讓開!讓開!”
眾人紛紛為他讓出了一條路,官差徑自朝山門奔去。
人群中,喧囂聲突然消失了,氣氛變得凝重,無數雙目光盯著那人背後的紅旗。
那是……傳遞緊急軍情的信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