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師,到清河縣了。”
含靈緩緩收氣結束調息,睜開了眼睛,掀開窗簾朝外看去,周見深正領著范思哲、魏長庚、荀獷等人從窗前匆匆而過。
因清河縣突逢劇變,為防止不測,含靈親領二百暗閣護衛匹陪同縣令一同返回清河,準備把縣衙眾人送抵達縣城後,再轉道去青衣嶺。
她剛走下馬車,便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嚎哭之聲,舉目望向縣城外,臉色驟然慘白。
殘陽之下,原本還算繁茂的清河縣城化作焦土,無數百姓在殘破的城牆外黑壓壓坐臥了一大片。
他們三五成群,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彼此依偎著,在暮色秋風中瑟瑟發抖,人群中,立著上千支招魂幡,晚風吹過嘩嘩作響,好似一片慘白的樹林。
那夜一場大火,將清河縣城盡數燒盡,很多人不及逃命,生生被燒死,即便幸存之人也往往失了至親,因此,此刻的清河幾乎家家戴孝。
目力遠眺,含靈望見約莫數裡外有一座軍營,那便是巡撫孫大人派來清河的一千永州援軍了,此刻,他們正營門緊閉,對清河百姓的哭嚎不聞不問。
他們只是客軍,來此是為了收復縣城,現在逆賊自行敗退,城池就算收復了,當地人的死活又和他們又和相乾,他們不來欺男霸女就已算“仁義之師”了。
因此,遭遇喪家失親之痛的清河百姓無處可去,又無人照料,只能紛紛聚集在城外哭天喊地,不少人痛定思痛,懊惱自己不識好歹,當初沒有隨縣令去紫青山避禍了。
“縣老爺!縣老爺回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哭聲驟然停止,無數雙眼睛紛紛望向這邊,此刻,周見深那身青綠官服格外醒目。
人群頓時炸了鍋,潮水般湧向周見深,荀獷等捕快鄉勇忙組成人牆,以防亂民衝撞了堂尊老爺。
百姓們並未去衝撞捕快,而是面對周見深紛紛跪下,不一會兒就嘩嘩跪下了一大片。
“老爺,求您給小民做主啊!”
“縣尊大人,我家四口死得冤啊!”
“求大人緝拿西門惡賊,為我清河百姓鳴冤!”
“大人啊,我們已……已五天沒吃的了!”
這些百姓又饑又餓了好些日子,原本身陷慘劇,六神無主,眼見本縣父母官回來,自然紛紛呼號求告。
可現下,周見深又如何能為他們做主呢?
要人?縣衙掌控的差役鄉勇也沒剩下幾個,要錢?為了營建紫青觀防禦工事,府庫財物已所剩無幾,要糧?前些日子才將最後一點糧食都給了永州援軍,依朝廷慣例,客軍作戰,兵需需當地籌備,否則,那些兵油子可不會理會這是否王化之地。
望著哭嚎一地的百姓,周見深欲哭無淚,隻好拱手作揖,對著眾人道:
“大家的苦,本縣感同身受,身為父母,本縣不會袖手不顧,都起來,先起來吧。”
此時,跪在前方的一面老者顫巍巍道:
“老爺,我等啃樹皮吃草根倒還能對付幾日,可再過幾日便要落雪了,可這荒田野地的,連一片遮風擋雨的窩棚都沒有,會凍死人呐!”
周見深一時無語,看向范思哲等人,眾僚屬也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在一眾道人裝扮的暗閣護衛簇擁下,含靈緩緩走來,她對周見深道:
“紫青觀還有些余糧,熬煮成清粥倒也能支持百姓過些日子,前些日子營造工事,山中木料還剩下不少,可讓受災百姓暫遷紫青山外,我著全觀上下為其搭建棲身之所,先過了這個冬天再做打算,縣君以為然否?”
周見深聞言先是一驚,而後面露喜色,對含靈道:
“紫青觀先歷大戰,不顧自家疲損反收容罹難百姓,真是……真是功德無量啊。”
旋即,對含靈拱手一躬,“謝仙師仁心普濟!”
他身旁的幾位縣衙官吏也同時拱手作禮,齊聲道:
“謝仙師仁心普濟!”
適才對周見深進言的那位老者大喜過望,朝周圍人喊道:
“紫青觀仙師願收留我等,諸位不要再受凍挨餓,我們有活路了!”
說罷,他對著含靈磕了個頭,也學著幾位老爺大聲道:
“謝仙師仁心普濟!”
近處的百姓有樣學樣,紛紛轉向含靈磕頭,齊聲高呼:
“謝仙師仁心普濟!”
這聲音由近及遠,接連不斷,片刻後,竟跪了黑壓壓一大片人,齊聲高呼:
“謝仙師仁心普濟!”
“謝仙師仁心普濟!”
“謝仙師仁心普濟!”
……
七、八千人的呼聲如山呼海嘯,直傳天際。
眼見此情此景,范思哲嘴角猛抽了抽,忙以袖口拭額遮了面龐,臉上露出一絲疑惑。
隨後,含靈向周見深等人辭別,領軍前往青衣嶺,臨行前雙方約定:
倘若拿下陳師寨後,即刻布陣驅邪,同時通知縣令頒布封山十年之令。
是夜,子牌時分。
清河縣城外已立起來數百頂窩棚,大多是由樹皮、稻草、破布、毛氈草草搭建,這是范思哲等人用盡手段尋來資材,又組織百姓搭建的臨時安置地,待三日後,便要帶著百姓攜這些僅有的家夥什兒前往紫青山。
數百頂窩棚中央,也立著六頂軍帳,這便是此刻的清河縣衙所在了,其中靠內的一頂正是范思哲的“居所”,現下,范師爺一家老小七口都擠在這頂軍帳中。
此次清河大火,他一家老小並無折損,只是家中財物幾乎沒剩下幾件,算是不幸中大幸,可這事讓范思哲極為惱怒:
他雖然暗地裡被含靈脅迫做了一年之約,卻並未背棄西門爽,時不時仍會給他通個風傳個信,可這位大官人慘敗後,把當初的君子之態丟得一乾二淨,全然像個土匪!
惱羞成怒之下,縱兵燒城徹底斷了自己退路就不提了,甚至還在范家也放了把火,他這何意?要范思哲全家給他的敗亡陪葬麽?
他老范可是為西門家兩代效力了十幾年啊!
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西門爽此舉讓范思哲寒透了心,也看透了此人秉性:天性涼薄、剛愎狂傲、逢大挫後舉止癲狂,斷不能成事,更非可托之人!
待家人都睡下後,范思哲換了身黑袍,又以鬥笠遮面出了自家軍帳。
借著星光和遠近稀稀疏疏的火把,他越走越遠漸漸離開了安置百姓之地,來到一處山崗背後的一株老樹下。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正在不耐時,暗處摸來一人,此人也是一身黑衣頭戴鬥笠。
來人見到范思哲後,朝他抱拳一禮,並湊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范思哲聞言眼角猛抽了抽,壓低聲音道:
“此人現在何處?可有性命之虞?”
來人道:
“被我等救起後,經醫治已無大礙,只是傷勢不輕,我已經將他移到莊上將養。”
范思哲點點頭,沉聲道:
“斷不能讓此人死了,更萬萬不可讓他跑了!”
來人抱拳領命,又問:
“待此人傷好些後,可要逼他寫下供狀,揭了紫青觀老底?”
范思哲略一思量,才道:
““不可!萬萬不可!那位仙師不單心狠手辣,還頗會左右人心,不光百姓受其蒙蔽,就連西門爽也被她牽著鼻子走,稍稍撩撥,便犯下此等喪心病狂之事,真是豎子不足以謀!”
說道此處,他隻覺心口憋悶,頓了頓,又道:
“而今這副光景你也瞧見了,要不了多久啊,不光清河縣,就連青州、天下也必然大亂,她有這手段,說不得真能成氣候!因此,此事你我知曉即可,斷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就將此人好生圈養,不要逼他也不要讓他跑了,以免狗急跳牆惹來大禍!”
來人面露疑惑,問道:
“曉得了,既如此又何必留下此人性命?”
范思哲眼中閃過一絲狠辣,幽幽道:
“現下時機未到,這位仙師是敵是友尚不得而知,待我擇日試探她一番,倘若此人真能成不可為之事,那不妨隨她走走看……到那時,再把此人料理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