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夜拉着雪荔绕过那些求饶的楼中人,“蹬蹬蹬”出门,沿着青石小径疾走。
他先前因为着急而动用了轻功。好在只是轻功,又未曾打斗,此时筋骨中的微弱刺痛,尚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此时急需和雪荔私下说话,又嫌弃这里屋舍中的脂粉气,便拉着雪荔出了那阁楼,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雪荔不知是真的乖巧,还是知道他筋脉的问题,她竟听话地任由他拉着走,没有反抗。
毕竟,她若反抗,他必然打不过她。
雪荔只是临走前,顺走了那本管事之前被强逼着交给她的此间账簿??哇,好多钱。
这小小巷中一院落,里面别具一格,有楼有亭有湖。
林夜和雪荔到湖畔的一丛柳树后,体内动武带来的刺痛让他疼得松开了少女的手腕。
春风习习,杨柳依依,湖波荡起的圈圈涟漪,吹得人心中急躁缓和。而本已不多的急躁,在林夜转头看向雪荔时,也化为了乌有。
日光一重重荡在雪荔面颊上,日光清波下,少女抱着一本账簿,抬起脸时,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她秀目琼鼻,雪颊朱唇。
她如梦似幻,让林夜稍微恍神一下。
有些热。
林夜顺手就将自己丢在袖袋中的折扇取出来,扇了扇风。
他上下打量着雪荔:“厉害啊,阿雪。”
雪荔静而疑惑地仰脸望他。
林夜:“我才多久没见你......一炷香时间有没有?你就把这楼给收服了?上上下下,你全打趴下了?”
雪荔听不太出他人的语气,但她学过观察他人的神情。
她此时仔细看林夜,他眉目噙笑,虽是啧啧而叹,但笑中带欣赏,不见,不见.......他人通常看着她的那种惊吓古怪、欲言又止的眼神。
雪荔:“你不骂我?”
林夜一愣。
他一手叉腰,仰头一笑,狂放无比:“我干嘛骂你?你不用一炷香就把人收复,只靠武力,也实在很厉害了。说实话,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武功,我还用什么脑子?我也一路打过去啊。
“那个管事竟然敢骗我们卖身,这么小的地方,买得起小爷......呃,我吗?要是当年的我,我一挑长、枪,带上兵......冰冷的下属们,肯定扫平这块地方。光天化日有青楼就罢了,还敢搞暗娼?对了,你知道暗娼是什么意思吗?”
雪荔:“不知道。但是不重要。”
林夜笑起来:“你说得对,那种污秽的东西,不适合你这样的仙女妹妹。哼,小爷......呃,我非要他们吃点苦头。”
他实在是一个本应张扬无比的小孔雀。
话里话外皆见自信,潇洒,明媚。
可他苦于如今身份,又不想在美丽的少女面前露出不文雅的一面,几句狠话便竟然说得磕磕绊绊,很是......让她一直想看他。
雪荔心湖上笼罩的一重阴霾被风吹散,涟漪被风吹得徐徐荡起。
她抱着账簿仰望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林夜昔日可是川蜀的混世小魔王,通常是他惹事,别人给他擦屁股。只是如今他不好惹事。他虽然不好惹事,看到雪荔惹事,却一下子有一种亲切感。
林夜露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抬手拍雪荔肩膀,如同训兵:“我看好你。”
他手一顿。
因雪荔往旁边一挪,躲开了他的碰触。
林夜目中一黯,稍微讪讪。
他转而庆幸周围无人,没人看到他丢脸的模样。他便将一手背后,一手继续摇自己的折扇。
林夜低头,控诉:“我夸了你半天,你都不笑一笑。”
雪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the“......“
林夜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得怔一下,莞尔:“真是个小木偶。”
雪荔认真:“我不是木偶。我只是做不好这个表情而已。”
自然,她难以体会他人的情绪,即使照着湖水练习,依然有很多表情都做不好。反正师父如今死了,没人会训练她的表情,她干脆不做表情了。
林夜笑一笑,不提这个话题,他给雪荔出主意:“这里的房子,如今易主,成了你的了吗?你光从他们手中把房子账簿抢过了还不够,还得去官署登记。不然你走后,只要那管事上官署告发你,官府便会捉拿你。”
雪荔抱紧自己的账簿。
林夜吓唬她:“会有很多人抓你。就算你不怕他们,他们一直烦你,追着你不放,你也很累是不是?何况现在是在南周地盘,你从北周来,不熟悉这边的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没必要得罪他们对不对?”
雪荔沉思片刻,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雪荔:“你帮我。”
林夜:“我为什么要帮你?”
雪荔:“我给你......”
林夜板着脸:“我很贵的,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我不帮别人,只帮自己人。自己人指的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保护我安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侍卫,我的......我喜欢的人。”
他目光?移,脸微红。
雪荔则一想到与他人建立关系,便瞬间排除了他,准备自己解决此事。
不过她仍记得一事??“我要把“问雪”从你手里买回来。“
林夜疑惑:“谁是‘问雪‘?“
雪荔愣一下,低头看自己袖子。
隔着袖子看不到匕首,她奇怪林夜怎会记不住他自己给出的武器的名字。
她才生出猜忌,林夜脑子转得飞快,拉长音调:“它啊……...它也很贵。”
雪荔看他那副又要开始了的样子,她静静说:“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杀你。
the“......“
林夜暗暗伤心自己和雪荔之间寡淡的感情。
雪荔犹豫一下,抱着自己的账簿,转身便走。
她走得干脆,反而是林夜不甘寂寞,又追了上来。
林夜暗自叹一声自己的心软,调整好状态,好奇地跟着她,小心询问她:“那些人折辱你了吗?不然你这样乖,根本不会主动打人。他们咎由自取,总有原因吧?”
她这样乖。
雪荔被他一次次说“乖”,她都要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乖了。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小公子,世间没人这样说过她。
雪荔回答道:“那个管事派一个侍女领我进一屋,让我换一身衣服。那衣服上脂粉味重,我师父说,那会遮掩人的嗅觉,让我变弱。我便拒绝,那侍女出去帮我找衣服。我待在那身衣服旁边,屋子一个机关门忽然开了,有一个男子跑出来,要
抱我。我扭断了他的手,还没如何,他先大哭大闹,说我要杀人。”
雪荔敷衍:“断只手而已。’
林夜弯眸:“就是,断只手而已。”
湖波细纹荡在一前一后的少女与少年面颊上。
雪荔三言两句说完了:“许多打手过来,说要教训我。我自然不好坐以待毙,就出了手。他们叫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算了算,觉得可以一路打出去,我就一路打出去了。等我打到没人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管事就说把房子送给我了。”
雪荔琢磨,原来赚钱如此容易。
不过“问雪”很贵的话,她买了匕首就不剩多少钱了。还是得赚更多的钱。
雪荔想到了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小二:或许可以通过那个人,把这座城中的“暗娼”全部抢过来,为她赚钱?
林夜严肃道:“阿雪,楼里很多人都是被迫的。你收服了这里,找官署打点关系的事说,能不能把楼里那些人放出去?他们未必愿意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
雪荔:“见不得人?”
林夜想了想,用她能理解的话说:“就像那个侍女逼你穿你不想穿的衣服,那个从机关门后冒出来的男子想抱你,你师父逼你杀人,我想摸你的头。”
他扮个鬼脸:“不过我只是想,可没逼你......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雪荔:“我师父也没逼过我。”
林夜:“但你也不喜欢......”
雪荔:“我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你若是再说我师父坏话,我便杀你。”
林夜沉下脸,倏地停住脚步。
雪荔一直沿着湖畔走,一直听他在后方说话。他脚步声瞬停,她立刻感觉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停步。她又走了一段路,身后脚步声没有跟来,雪荔才有点儿茫然。
她停下步,回头望他:不走了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不到一丈距离,林夜想: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安静的,寂寥的,空落落的……………看着人,怪让人心疼的。
她武功那么强,总是反驳他。他心里愤怒她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可只消她这样回头看他,他.....许是好色之名太强,他实在是个凡夫俗子,为美色折腰。
林夜任劳任怨地重新走向她。
他那点儿不快,在他走近、雪荔告诉他“我会放了那些人”时,消失殆尽。
林夜俯眼望她,她仰脸看着他。
清风静拂,他身上的苦药香拂向她,她发间的芳菲也掠向他鼻端。林夜乌漆漆的眼睛低下来,静看一重重水波荡在她脸上。
一瞬的寂静,林夜大脑空白,心跳微乱。
一瞬的寂静,连雪荔都感觉出了异常。
她不适地别开眼,要朝后退,林夜却伸手,握住她手腕。
雪荔短暂的失神,竟在他握住她时,她才注意到,低头看向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他手指瘦而长,骨肉匀称,可惜皮色带着病弱苍白色。若是剖开肉露出白骨,他将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骨头了。
雪荔乱七八糟地走着神,心口如同在春日中,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冷,使人沉醉的飞雪。
林夜俯身,一点点靠近她:“你说,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可以给你十倍价。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雪荔缓缓抬头。
她糊涂的:“啊。”
林夜清黑的眼睛看着她。
雪荔慢慢问:“是你说的。我是问你,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给我十倍价,你的话算不算数?”
林夜俯下眼,浓郁睫毛掩住他?丽神色。
林夜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生了汗:“他们要你做什么?”
雪荔问:“你的话算数吗?”
林夜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少女手腕。他怕她突然挣脱而走,他提心吊胆,但她一直没走。
别样的悸动在心中如杂草丛生,他的心间春日飞雪,而心湖映出冰雪融化后的春水之光。
他既挣扎于自己不过是好她美色,又困于自己此时身份不应与她从往过密,可他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的林夜,不是二十九岁、三十九岁的他。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自己的喜悦。
林夜垂着眼:“算数的。”
雪荔静片刻,否认:“不。”
林夜怔住。
雪荔:“我去浣川东树林找你,你说你腿断了都会爬来找我,你没有。”
林夜倏地抬眸,瞳中荡起震动之色。
雪荔推开他手腕,转过肩膀。林夜慌然迈步,重新来握她手腕:“我留了鹦鹉给你......”
他重新拽住了她手腕。
她反身便倾过来,眉目如冰山玉水,他被内力震得朝后退一步。
少女气息冷冽而轻灵,她旋肩凑向他,朝向他脸颊:“那个男人要我亲他嘴巴,给我一块银子。你要给我十块银锭吗?”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脚亲向他。
“啪嗒。’
少年手中的扇子掉地,落入湖中,涟漪如万蝶振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