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晨风徐徐。
这是一整日里,少有的凉爽暇日。
好一会儿,林夜找到自己有点儿干的声音:“真在乎呀?”
雪荔茫然:“不知道,只是......问一问。”
林夜的心口起伏,眼眸光动:雪荔好像不觉得她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
她低着头在看他的胸口衣襟处皱巴巴的地方。她知道现在自己用剑挥出的剑光只划破了衣物,应当伤不到他,那日的血也是动物的血。可她总是在想他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她心中更是有些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涌成一种称之为“后悔”的情绪。雪荔想: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有被林夜唬住,没有让他去扮演假死,就好了。
她就不必如此不自在了。
她分明知道那里没有血,但她的手指仍抚摸过去,直到手指下的少年躯体僵住,林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乱碰。他既然不愿,她便不碰,便只是低着头看。
林夜的声音轻缓如溪中,带抹平日少见的抑着的带着颤的哑音:“你不是总说,自己不是木偶吗?”
雪荔:“我本来就不是。”
林夜:“那我如何将你当木偶看,又如何觉得你没有感情呢?”
雪荔怔一下,仰了头。她幽静眼睛如水下雨花石,清盈极了。而她也看到他垂下眼,又悄悄撩起那双眼,俯望着她。
林夜悄声:“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雪荔:“道歉?”
林夜的眼睛在黎明浅光下,如刚刚过去的子夜。他声音也很低,大概是怕被屋中那几个会武功的人听到:“我以后再不这样了。是我犯了点儿错,以为你不会伤心不会在意......我明明想过要待你好,却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忽略你的感受。阿雪的感
情再浅,也不过是比寻常人情绪的起伏弱一些。
“你亦是人,怎会没有感情?”
雪荔盯着他:“如果我真的没有感情呢?”
林夜:“你沉浸于其中,被许多疼爱、呵护围绕着。这种心,像春雨润无声,也像黑夜笼万物。你也许无法察觉,但应有所感应。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一切的。”
他笑起来,像个狡黠的小狐狸:“你见证一切,便也会拥有一切。”
雪荔许久没说话。
她缓缓的,语气既寡凉,又空茫:“我不懂。”
林夜耸肩:“总有一天会懂的嘛。我们又不是明天就要分离,明天就有重要要务闹得天崩地裂。时间这么多,慢慢来嘛。”
雪荔垂下眼。
她有一刻,在万般茫然中,真的生出了许多向往。似乎林夜向她描述了一个精彩缤纷的万花世界,而她站在阎浮世外,望了又望,借着门内涌出的一道光隙寻找那万花光华。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但她今日已经开始为之忐忑。
雪荔手指抽动,林夜顺势松手,看她将手收了回去,撇过肩,少女重新去看篱笆和树枝。
林夜压下心中失落。
但他又不安分,一会儿,他用手肘推一推旁边的雪荔。雪荔扭头,林夜神神秘秘地摊开掌心:“看??”
一条如银河般明幽烁烁的手链,系着星星、月亮一样的小巧饰物,摊在他掌心。
林夜侧着脸笑,还带点儿紧张:“咳咳,你这几日和宋郎君一直在忙,我也在忙。我忙的时候呢,路过街市,看到一家天竺来的商人卖这条手链,我想你喜欢这些会发光的小玩意儿,就买下来了。”
他大方道:“世人都爱玉爱翡翠爱琉璃,这类小玩意儿,不值什么钱,所以你不必推辞了。”
其实他买了好多好多......不过不着急,他一点点送,免得吓到了雪荔。
雪荔低头看他手心的链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林夜睁大眼睛:“我当然知道啊。和你玩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你眼睛发直、挪不开步的样子,这不叫‘喜欢‘,叫什么?”
雪荔恍然:原来这真的是“喜欢”,她没感觉错。
她便伸手,从林夜掌心拿走链子。林夜见她眸光宁静,唇儿微抿,便当即凑过来:“要戴上吗?我帮你系……………”
雪荔不言语,因林夜已经伸了手。他低头为她系手链,口上又喋喋不休地絮叨些注意闲话,雪荔则盯着他的睫毛、眼睛、鼻子、唇瓣看。
而她的失神很短,因林夜无意中袖时,她又看到了他手臂上的擦伤。
他自己似很敏锐,立刻抬头望来。雪荔神色如常,林夜便压下狐疑,心想太阳还没出来,她应该没看见,也应该没那么在意吧。
戴上手链,雪荔伸手抚摸手上的链子。
林夜过来拨动链子上的银星与明月,饰物撞击,映着少女皎白手腕。雪荔晃一晃手腕,一时间,满目银光流雪,遍是华色。
林夜看得怔住,眼神有些痴然,喉口不禁发干,心脏极快地咚咚跳两下。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勉力而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手指紧紧扣住身下的长凳,生怕自己做出难以自控的事。可他如何忘怀?佳人在侧,转着手腕玩耍链子,眸子清清唇瓣微敲,他只要再逗一逗,她就能笑了.......
雪荔转着手腕时,察觉林夜又扯她衣袖。她再一次侧头看他,眼中光依然清清静静的,但不如方才那般幽寂零落了。林夜笑嘻嘻,再次朝她晃着自己的手,伸袖子:“我还有好东西给你玩,但不如银链子,你不要嫌弃哦。”
雪荔:“什么?”
林夜努嘴:“你自己看啊。
她便来抓拂他的衣袖,俯身望去,伸手朝他袖中探去。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抬头看他一眼,林夜故作无事,只耳根微红,小声催促:“还在里面。”
雪荔:“小刀。”
林夜:“不是不是。”
雪荔:“一本书。”
林夜:“也不是!”
雪荔:“玉佩?”
林夜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她的手指拨动,鼻尖又闻到她?在身前的香甜气息。他僵硬着身,感觉到这次游戏有些自找罪受,渐渐撑不住:“哎呀,你好笨,还没找到吗?我、我自己来吧......”
雪荔按住他手臂:“不,我来。”
林夜:“咦,你不服输吗?”
雪荔低头,想半天:“以前没有,现在,也许有点吧。”
雪荔从他袖袋中,掏出了一只.......草编的什么东西。
她眨眨眼。
林夜脸颊红得厉害,睫毛急额。他猜到经过一整夜折腾,这小物件被他袖子里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一通撞,已经快不成形状。
但是没关系。
万事可靠小公子的“脸皮厚”来救。
林夜镇定地从她掌心捧过那草编小物件,解释道:“这是我被埋在那土堆下边的时候,无聊中用草编的......林中小鹿。好不好看?像不像你?”
雪荔不说话。
她看到了林夜发间的一点儿土,衣领上的草屑。众人挖他时,帮他清理了一番,但也不可能太仔细。林夜平时衣着鲜亮容颜明澈,此时他灰尘满身污垢淋漓……………
小孔雀都是很喜欢洁净,很不喜欢漂亮的羽毛被人忽视,被人弄脏的。
她先前执行任务时,观察到的那只孔雀,仅仅因为掉了几根羽毛,便不肯开屏展翅。
那么林夜呢?
他在土下面被埋着的时候,应当不会像她一样,什么也不想吧。尘世中人思绪总是很多,而雪荔早就发现,林夜的情绪,似乎比常人还要丰富许多………………
他会,难受吗?她又,为什么想这些呢?
林夜低着头炫耀自己的草编小鹿,强词夺理,要说服雪荔这真的是一只小鹿。雪荔不吭气,他便更是解释许多。直到少女伸手,摸了摸他头。
林夜猛地抬头。
而在这时,屋中门“吱呀”被推开,屋内的人走了出来:“应该问不出来什么了。小公子,雪荔,你们也休息够了吧?“
先是粱尘和明景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打招呼,窦燕随后,宋挽风跟在最后面。宋挽风在整个审问中几乎不说话,但此时天蒙蒙亮,他一眼看到了雪荔和林夜并肩坐在长凳上,凑得很近。
众人走出时,雪荔没反应,林夜则把什么东西塞入雪荔手中后,骤然往旁边挪开,自如地朝他们笑起来。
林夜打哈欠:“我早说没什么好问的了。你们非不相信,有没有什么新消息让我开开眼?”
众人尴尬,因为林夜再一次料事如神。他和雪荔早早躲出去,他们也没得到更多的消息。众人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个和钱老翁接应的霍丘国人,只是卫长吟手下的一个小喽?,不知道紧密情报。
梁尘不服气:“小公子一定有见解吧?”
林夜哼道:“那是自然。”
林夜先是朝他们望一圈,本想做足姿态,但他此时因为身体不洁、急着回府,并不愿意在这山间多待,便干脆言简意赅:“按照钱老翁的说法,他去年年末从义庄离开,连续半年没有做这桩买卖。上个月又突然开始......说明霍丘国人最迟应该在
上个月,重新和钱老翁联络了。看这个霍丘国人的得意,那位卫长吟很可能亲自出手,给他吃了什么定心丸,否则一个长期被派到南周当探子的人,对一个大将军那么推崇做什么......再加上明景被追杀来南周避难,我便怀疑,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
军,很可能已经踏足南周。”
更有可能已经身在金州。
还有可能已经召兵准备战争。
而这些话,因林夜并不相信这里面的几个人,所以林夜只是朝他们笑一笑,并没有说出来。
倒是雪荔在一旁缓缓开口:“我们可以用这个霍丘国人,调出他背后的人。钱老翁和他联络,那他便需要带尸体回去复命。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回去复命,然后跟上他,找到他背后的大本营。”
林夜不吝夸赞:“阿雪果然和我心有灵犀。”
宋挽风微眯了眼,轻声:“雪荔又要跟踪人吗?雪荔若是走了,小公子的安危,谁来保护呢?”
雪荔和林夜同时一怔。
二人都没想到,宋挽风会关心林夜的安危。
宋挽风垂眼:“我只是替雪荔想而已。雪荔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只是担心我若不提前提醒,日后小公子再有个三长两短,雪荔要找我算账。”
雪荔一下子想到柳树上所刻的符号。她怔看宋挽风:她当时的质问,让宋挽风不开心?她只是……………
明景举手:“这也用不上雪荔吧?我可以办这件事啊。”
粱尘一愣,道:“你武功不济,我陪你吧。小公子,追踪敌人大本营这件事,你交给我和明景吧。阿曾不是在小芸那边吗?我们正好可以和阿曾商量一下,怎么办这事。
明景轻轻看一眼粱尘。
她压下心头的不自在:她是因为记挂那魔笛,想找到扶兰氏的遗民,才自告奋勇。粱尘却不知道,还担心她…………
林夜:“好了,就这样办吧。大家都没意见的话,这里就交给粱尘和明景了。”
林夜打着哈欠,朝他们摆摆手,兀自要先下山去。窦燕在茅草屋前站半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抛下宋挽风和雪荔,跟上林夜。燕殷勤:“小公子,我和你一同回府。
林夜哼笑两声,瞥一眼窦燕。窦燕被看得脸红,生怕小公子说她“待主三心二意”之类的话。而林夜大约是真的累了,并没有说什么。
林夜回头,朝身后目送他的其他人摆手道别。
日光从天边渐渐浮起,红日光微,林夜在一瞬间怔然,看到了雪荔乱发拂面,眼波清寂。
她静静地看着他。
旁人都或者礼貌挥手、道别、含笑、点头,只有雪荔格格不入。林夜的心,倏然一空。
他走路不觉脚下虚浮,差点跌倒。旁边窦燕手忙脚乱来扶,又警惕非常:“这可不怪我,你别诬陷我害你啊。”
林夜不语,再一次回头看雪荔。
其他人都转身了,梁尘和明景在商量什么,宋挽风开口说了什么,转身进屋。而雪荔依然站在屋前,望着林夜。少女姝丽,面上不见悲喜,也不追赶他,只是在看他。那是怎样的眼神......是寂寞,或是别的?
林夜心乱间,听到窦燕被他袖子打到的吃痛声:“小公子,你在袖子里都藏了些什么?多重啊,打人真疼。”
林夜三心二意:“我没藏什么啊......”
他随意摸自己的袖子,他对自己的物件太清楚,隔着布料一摸,便摸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心里一顿,停步打开袖袋,面色淡淡。
窦燕狐疑地跟着他停步。
金玉交缠,物是他物。林夜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了......一包银两。
窦燕嘴抽:“小公子,我知道你一向有钱,但你也不需要出门在外,带这么多银子吧?你不觉得沉吗?”
林夜困惑:“我没有啊......”
他倾而收口,捧着这包银子,想起了方才天蒙蒙亮时,雪荔凑在他身边,在他袖中乱摸的一幕。她摸了那么久都没摸到他想给她的礼物,原来她并不是真的摸不到,而是在忙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袖中放银子吗?
为什么?
她觉得他缺钱花?
不,雪荔知道他有钱。
他想到了方才靠着长凳而坐,雪荔手指一一拂过他的伤势,她那时的眼神,与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一样的。像是雪落,像是花散,像是烟消。
“如果我会在乎呢?”少女的声音清娓幽廖,在他耳边炸开时,如电击心。人瞬间顿悟,又瞬间心痛如绞。
心似浮羽过,羽过复转空。而少年低的睫毛,在清晨晨风中,沾上了露水。
对一个不通俗事、不会关心别人、不会照顾别人的小娘子来说,她觉得最重要的,会是什么呢?她初入凡尘,武学盖世,聪慧淡然,难倒她的,一向只有“银钱”。
雪荔心心念念要赚钱,要远走高飞。
雪荔接受他的雇佣,为他开出的大价钱而卖命。
可雪荔又不是很在意钱财。她可以花光钱财买一把“问雪”,她亦可以在不知如何待他时,送出自己攒下的所有钱财,要他去治伤。
不会关心,不会照料,不会爱人。可她依然有“心”。
他想要她有情,可她学会的第一种情,怎能是“伤心”?怎能是伤心?!
窦燕观察林夜,见林夜抬头抹把脸,突然将那包银子扔给她。她错愕接过时,少年衣袂从她眼前飘过,转身朝返回屋子的小径奔跑。鼠灰色薄衣飞扬起一道半月弧光,少年公子穿越草木篱笆,踩过落叶水洼,他像一只在枫林雨雪中疾行的清拔
白雀。
雪荔沉闷的眼中光终于动了动。
重返的林夜睫毛染露,目光明亮,到她面前时,他还在喘气。他朝她露出明朗的笑,雪荔睫毛颤动,见少年忽然上前。林夜张臂将雪荔拥入怀中,抱紧了她。
林夜在她耳边,呼吸湿热柔软,还带着一丝额:“我不怕被说‘轻浮“骗子”。再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不能看着你受委屈。那时明明是我自作主张,你怎能怪自己呢?我会去养伤的,你别放在心上。
“......别叫我‘林夜了,叫我阿夜‘好不好?”
他本名,并不是“林夜啊。
骄阳初蒸悬在天边,破云穿屋,赤红光华照得杉树树梢染金吞刺。烟岚云岫散去,视野变得清晰。浮光明灭间,花叶翠微间,雪荔撞到他肩膀,露出的眼睛从他肩膀后抬起,浮起银鱼一样的光。
屋前的众人听到动静,齐齐吃惊看来,宋挽风更是脸色猛变??
这绝不是“朋友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