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心想:是啊。这件事在评事摊子上说说,京城人只是当作一段奇闻轶事而已。但东南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生灵涂炭。
这才是一股倭寇。东南大大小小的倭寇恐怕得有数百股。
而今我得到了一个机会,能为解救抗倭名将出一份力......
孙越推了推林十三的肩膀:「师父,您怎麽了?在这儿愣了半天。」
林十三还是没说话。
他的脑海仿佛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人儿。
黑色小人说:林十三,朝廷的水太深。你个没鼻屎大的堂帖校尉掺和什麽?守着娇妻幼子,好好孝敬老爹,把家里生意打理好才是正经。别管这棘手的事啦!赶紧去驯象所交了堂帖,还能搂着娇妻睡个午觉。
白色的小人只说了四个字,字字铿锵有力:好呀好呀。
黑色小人和白色小人显然达成了一致。
林十三打定了主意:抗倭大业我当然想出力。但我人微力轻,保平安才是第一要务。大不了等朝廷哪天开抗倭捐的时候,我多捐几十两出来就是了。
想到此,林十三孙越说:「走,回驯象所,领罪去。」
锦衣卫驯象所千户值房。
五十多岁千户常青云坐在公案前,逗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鸟。
别人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他是浮生偷得万日闲。
曾几何时,常家在朝中可谓权倾朝野。常青云的祖父是锦衣卫大掌柜丶父亲是户部左侍郎丶义叔是宣大总兵。
他年轻时也曾有着雄心壮志,在朝中当个出将入相的大人物,造福百姓。
但祖父却在临死前逼着他父亲丶义叔辞官,又把正值壮年的他弄进了永无出头之日的驯象所。
当时他不理解祖父。
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白头发越来越多,耳闻了太多朝中你死我活的争斗。他彻底明白了祖父的苦心。
当个安逸闲人,是福。
常青云用竹勺给笼中的画眉舀了十几粒小米。
一名贴身总旗走了进来:「禀千户,左二百户所第三总旗队的两个堂贴校尉求见丶复命。」
从千户到副千户丶百户丶试百户丶总旗丶小旗丶校尉,林十三跟常青云差了六等五品十级。
平日里林十三想面见常青云,无异于痴人说梦。
今日则不同。出所办差的军令是常青云亲自下达给林十三的。
按锦衣卫的家规,不管差事办成还是办砸,都要找下军令的上司直接复命。
常青云的眼神并未从画眉鸟身上移开。他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林十三和孙越跪倒在了常青云面前。
常青云没正眼瞧二人,心不在焉的问:「差事办成了嘛?」
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眼前的爱宠画眉已经三四天食欲不振了。
林十三答:「回千户,差事办砸了。」
常青云转头:「哦?」
林十三又道:「属下愿按千户的军令,接受收回堂帖逐出驯象所的惩处。」
常青云又拿起了鸟笼子,观瞧着他的心肝画眉鸟:「林,林什麽来着?」
林十三连忙道:「属下林十三。」
常青云道:「林十三啊,杨先生让你出去办什麽差事,怎麽办的,为何办砸了......我一概不想知道。不过......」
常青云放下画眉笼子,走到了林十三面前:「不过,少掌柜陆绎怎麽晓得你的名字?」
林十三心中暗惊:少掌柜晓得我的名字?
陆绎,锦衣卫都督陆炳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北镇抚司千户。
卫中袍泽私下皆称陆炳为「大掌柜」,陆绎为「少掌柜」。
少掌柜这种大人物,怎会晓得林十三一个堂帖校尉的名字?
林十三如实回答:「回千户。小人不知。」
常青云又道:「少掌柜让人来给我传话『若你手下的林十三丶孙越没能帮高府把差事办妥帖,即刻锁拿进诏狱』。」
林十三目瞪口呆。收回堂帖跟锁拿诏狱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地狱!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整个大明最恐怖的地方。任何人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常青云坐回到公案后:「按私交辈分,陆绎该喊我一声世叔。可人家现在大权在握,我不能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说完他朝着门外喊:「来人啊,将林十三,还有这个胖后生一同锁拿,押往诏狱交给少掌柜。」
林十三吓得身体有些发抖。他连忙喊:「千户且慢!属下尚可竭力而为,誓死帮高府把差事办圆满。」
常青云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司,从不为难别人。
常青云道:「哦?差事不是办砸了嘛?」
林十三磕头如捣蒜:「尚有转圜馀地。」
常青云颔首:「嗯。我也不希望自己属下的校尉被关进诏狱,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苦。少掌柜也没说办差的期限。罢了,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快去高府接着办差吧。」
林十三如得大赦:「属下这就去竭力办差。」
常青云道:「嗯,去吧。」
林十三和孙越起身,迈着小碎步倒退到值房门口。
公案前摆弄画眉笼子的常青云却喊了一声:「且慢。」
林十三的脑袋上沁出了汗珠:常千户该不会改主意了吧?难道我命中该有这一劫?
林十三壮着胆子问:「千户还有何吩咐?」
常青云慢条斯理的说:「听说你精通宠物事。你懂养画眉嘛?」
林十三答:「略懂一二。」
常青云眼前一亮,转头看向他:「我这画眉这几日食欲不振,一天只吃七八粒小米,怎麽回事?」
林十三不假思索的回答:「秋时天气乍凉。热冷交替之时,画眉食欲不振是常事。」
常青云追问:「有什麽解决的法子嘛?」
林十三答:「可每日三次喂给画眉蜂蛹,一次一枚。城南钓蚌街木耳胡同花鸟鱼虫市就有卖蜂蛹的。」
常青云惊讶:「蜂蛹?就这麽简单?」
林十三道:「对。」
常青云颔首:「谢了。赶紧出去办差吧。办不好可要进诏狱。」
林十三和孙越出得驯象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这下完了,高忠救卢镗的事不想卷进去也得卷进去了。
林十三望了孙越一眼:「徒儿啊,是师父的错,把你卷进了这场祸端里。」
孙越却颇为豁达:「打我进驯象所拜了您当师父,咱师徒就是一条绳上的两只小蚂蚱。再说师父你不是说过一句话嘛。」
林十三问:「什麽话?」
孙越想不起来,情急之下道:「就是那个什麽脱了衣服是福,有了福脱衣服什麽什麽的。」
林十三哑然失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说完他收敛笑容,又低声自言了一遍:「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