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巳时(九)
林静姝是裸着身体下山的,她知道洞里有很多死人衣服,可是她根本不想回头。
她宁可被当成一个疯子都不想冒险回去。
等稍稍恢复了体力,她折断初长的树枝勉力站了起来,朝山下艰难地走去。
太久没有走路的她走得歪歪扭扭,浑身都已经变形的骨头让她更像是行尸走肉。
要是夜里看见,恐怕像见了山怪。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山上新生的草木来看,这里发生过一场山火。
她一路撕扯藤条缠身,插上松软的草,遮挡她赤丨裸的身体。
只要她见到人,就可以央求他们送她回家。
林静姝又流出了眼泪。
干涸的眼睛又有泪水了,心也有了温度。
她越想越激动,走得也更快了。
回家、回家,她要回家。
林静姝兴奋得叫了起来,嘶哑的嗓子只发出了鸭子般的叫声,可难掩她的兴奋。
突然她脚底一滑,整个人都在滑坡上飞甩了出去。
她极力想在这陡峭之地停下,但根本停不下来。
她开始尖叫,惊恐不已。
没有被折磨死,难道要被摔死?
急速滑行的她猛地透过灌木,再一次踏空,随后重重落在水潭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啊!”
岸上正洗手喝水的樵夫受了惊吓,只见深潭中有个绿藤怪在翻滚,吓得他们拿了木棍就戳。
林静姝只觉巨大的恐惧感袭来,一瞬让她想起了饕餮。
她嘶声尖叫着抓住木棍猛地一拽,将樵夫拽了下来。
樵夫更加恐慌,大喊“救命”。
同行的樵夫听见急忙赶来,就见一个绿毛怪在抓人,目露凶光似要吃人。他们纷纷拿起柴刀就朝怪物扔去,但刀子没砍中怪物,倒是砸在了同伴头上。
顿时水里鲜血溢开,染红了洁净深潭。
很快那人就没了气。
樵夫们一见连滚带爬逃走,而慢慢冷静下来的林静姝拉住岸边的藤条,一点一点挪到岸上。
等她坐上岸边抬头去看水里漂浮的人,心里是恐惧的、懊恼的。
她颤颤站了起来,想寻找下山的路。
没等她回头,折返埋伏的樵夫们猛地冲了过来,一棍子敲在她的后脑勺上。
林静姝晕死过去。
这一梦她以为自己逃出来是在做梦。
虽然她总是在做这个梦,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觉着梦境,连痛感都那么真实。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一口小窗,那里很小,大概只能塞进一个拳头。
墙是泥墙,不是石洞坑坑洼洼的墙壁。
她猛地坐了起来,环顾四下,发现这里是个小房子,只是大门都是柱子,还有扇紧锁的铁门。
她急忙爬了过去,随后瞧见了对面的人。
还有走来走去的……狱卒。
这里不是山洞,是活人居住的地方,是话本里的大牢,关押犯人的地方。
她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叫”他们,一个狱卒走了过来,说:“什么事,老太婆。”
老太婆?
林静姝难以置信这个称呼,难道她被饕餮关了四五十年?
可她感觉连四五年都没有。
不管了,她朝他比划着要纸笔,她说不了话,但她记得怎么写字。
“她要纸笔。”一个年轻狱卒说,“她应该想跟我们说什么。”
好心肠的他拿来纸笔给她,林静姝拿着笔的手抖得厉害,明明知道一个字怎么写,可就是写不了。
等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她突然“清醒”了。
她要写什么?
家?
她的家在哪?
她叫什么?
她是谁?
林静姝怔住了。
老狱卒过来一把夺过她的纸笔,讥讽说:“她逗你玩呢。”
年轻的狱卒说:“有个樵夫说人不是她杀的,是同伴失手砸死的。”
“管她呢,这女人是个疯子,要是放出去惹了事还不是往衙门里塞。我们人手少,别多事。”
“就这么关着?这不好吧。”
“你还挺有良心,那你给她找家人去。”
年轻的狱卒看着苍老的阿婆,瘦骨嶙峋的,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他到底是于心不忍,自费喊了画师给她画了张贴街头,希望能给她找到家人接回去。
但一过半年,没有人来认领她。
一般人都住不惯这种阴暗潮湿的牢房,可林静姝住的很好,吃着馊饭馊菜还长了肉,连脸上的皮都舒展了很多。
林静姝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家在哪里,但她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她喜欢这里,没有饕餮就很好,还有饭吃,不会被抽血,不会被喂奇怪的药。
她甚至觉得在这里过一辈子都没有问题。
年轻的狱卒对她越发好奇起来,每天除了给她送饭还陪她聊天。
这天他值守,巡视牢房时见她没有过来问好,走近了看,就见她站在狭窄的牢房里,抬头凝视那巴掌大的窗户。
今日晴朗,日光朗朗照入,落在她的脸上。
她虽已年迈,但脸庞的骨骼轮廓比例很好,鼻子高挺,双目温柔有神。
这一瞬间,狱卒竟从她脸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模样。
年轻时的她一定是个美人吧。
她举手投足的气质也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并不像个一直流浪的老太太。
他忽然想起来,要是她很早就跟家人失散了,那如今家人就算见了她苍老的画像也不会认得呀。
对!
是这么个理。
狱卒急忙出去,让画师给她“减龄”,去了皱纹,去了深深的眼窝,让她“变”年轻了几岁。
衙门今天有命案,仵作成九拿着酒瓶一边哼曲过来,正好见狱卒要出去张贴画像。
他招手,“等等,你过来,画像我看看。”
“成叔。”狱卒过去把画像给他看,“刚画好的,是关牢里的人,我去外头贴上看有没有人认领她。”
“眼熟……”成九打量着画像,越看越像四年前消失的林静姝。
当年林家老爷夫人将她的画像贴得满大街都是,几乎就是十米一贴,甚至贴到了人迹罕至的山脚下,足以见他们爱女心切。
看的多了,他印象深刻。
但就是太老了。
他问:“在牢里关多久了?”
狱卒说:“两年了。衙门刚新修没多久她就来了,前辈说怕她出去惹事,就一直养在牢里。”
“哦……”成九将眉头皱得死死的,真像,可太像了,他说,“真像林静姝啊……”
从外省调派来的年轻狱卒问:“林静姝是谁呀?”
“以前被饕餮掳走的一个千金大小姐。”
狱卒两眼一亮,“那指不定就是她呀!”
“呀你个头。”成九说,“牢里的人多大了?”
“看起来得有五六十岁。”
“那林静姝满打满算今年才二十二岁呢。”
“……”狱卒死心了。
成九叹气,“林夫人死了,林老爷病重,恐怕也不行了……真惨。”
他摇头,又看了一眼新修的衙门,不由想起他那些惨死的同僚。
成九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心头沉重。
狱卒将画像贴了出去,但还是没有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一年又一年,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花开又谢。
衙门已经完全组建好,狱卒也要回到自己的衙门了。
他很担心牢里的阿婆,不知道自己走后她还能不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这天,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还拿着牢里阿婆的画像,说是她的女儿。
狱卒惊喜万分,急忙领着她去牢里。
林静姝对她的到来很迷茫,见她进来,立刻躲到了角落里。
秦妈妈虽然已经看过画像,抱着试一试的准备来的,可在看见她的刹那,还是否定了她就是林静姝。
她的小姐还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可眼前人却是个没比她年轻多少的小老太。
长得确实很像……
太像了……
本来就要走的秦妈妈跟她四目相对,只这一刹她就认出来了。
她顿觉惊悚,惊叫了起来,“静静……”
秦妈妈这几年见识了很多大风大浪,可当意识到这的确就是她找寻多年的小姐时,她的心脏猛地被击中,顿时老泪纵横,“静静啊……”
她大哭着冲了过去将她抱住,哀嚎大哭,身体如秋风拂叶剧烈颤抖。
她的心都要碎了。
大家宠着爱着的人,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模样。
秦妈妈想不通,她的哭声悲戚,连别的牢房的人都抹起了泪,狱卒也觉心酸。
刚才的怀疑都消失了。
这肯定是阿婆的家人。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秦妈妈哭道,“你的脸……你的背……”
她看着眼神有些慌乱困惑的林静姝,怔了怔,“你不认得我了?”
林静姝用力推开她,又往墙角挤去。
不认识,根本不认识。
“我……我……”秦妈妈蹲身想抱她,又被她躲开了,“我是你娘。”
林静姝还是躲开了她的眼神。
狱卒始终在旁边看着,虽然她有些局促不安,可在他看来一个疯阿婆是没有人会费这么大功夫来错认的,而且老妪的悲伤连他都能感觉得到,不像是骗人的。
他例行公事问了老妪身份、姓名,以及牢里阿婆的身份、姓名,失散的过程。
确认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就打开了牢门,“走了,阿婆。”
林静姝怔然地看着敞开的门,又看看满眼泪痕的老妇人,她茫然,心里逐渐害怕起来,“我……不……走……”
这里很安全,没有饕餮,没有尸体,也没有冷冰冰的山洞。
她不想走。
“跟娘走吧。”秦妈妈拉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骨变形,皮肉褶皱,又哭出了声。
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姐,捧在手心里的小姐,竟变成了这种模样……
林静姝被她拉着往外走,她依旧茫然,看着即将踏出的牢门,对未知的地方顿感毛骨悚然。
“静静??-”秦妈妈回头看着她,哽咽温声,“不要怕。”
无比温柔的话语萦绕耳边,她愣住了。
“小乖乖,秦老妈的小乖乖??”
“吃糖咯我的小乖乖。”
“摔疼了是不是?来吹吹,不痛不痛。”
“写字累呀?那听秦妈讲故事好不好?从前有座山……”
林静姝怔然,僵硬多年的记忆在慢慢融化,包括她上学堂被老师打戒尺的事。
还有偷拿母亲胭脂拍小脸蛋的事。
还有爹爹送她音乐盒的事。
还有……
还有……
那日烟火绽放天穹,她被……掳走的事。
林静姝一步一步跟着秦妈走出牢门,走出衙门,迎面是热闹的人间。
充满人气,适合活人住的地方。
秦妈妈发现她又不走了,只是怔怔看着自己,她又欲落泪,“小姐……我的小姐……”
林静姝的眼神逐渐抹去迷茫,越发清亮。
越发有神。
她看着比记忆中老了很多很多的人,缓声:
“秦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