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色調主要是紅色與黃色,但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紅與黃,紅應當是橙紅色,黃應當更傾向於玉米黃,這兩種色調的風格很有豐收的味道。這座鎮子很小,酒館也只有一家,天色開始發暗,我這才意識到現在是下午,臨近傍晚,我一直以為我是在清晨醒來的,但目前看來,顯然不是。我留意到在酒館門前擺放了許多桌子椅子,那些是露天的咖啡台,基本上沒幾個人坐,門內才幾乎都是些喝酒的人,這裡與城裡的酒館是有些不同的,這裡更純粹,喝酒的人便是喝酒的人,不會有什麽跳豔舞的女郎在一旁助興,也不會有什麽讓人驚掉下巴的低俗娛樂節目,此前我不願意去酒館的原因,便是因為裡面各方面的混亂,會不自覺令我聯系到性方面的交易與打架鬥毆什麽的,尤其是那些醉倒街頭的人,他們給了我很不好的壞印象,他們調戲婦女的行為讓我在心裡不由自主的便給酗酒者貼上了惡棍、流氓一類的標簽。
所以,事實上我在進入酒館時,是猶豫的,好在我沒見著什麽令我厭惡的東西,那些坐在酒館裡的人僅僅只是在單純喝酒,似乎只是想要在經歷過一整天忙碌後,好找個地方將自己麻醉。他們的表情大多是悶悶不樂的,生活的苦楚令他們很難展露笑容,我心想,看來這裡的人們,大多是一群失意者,我曾經也是,或者說,我還沒徹底擺脫失意,因此我理解他們,在尋覓文森特的身影時,我也會不自覺的聆聽他們醉醺醺的話語,聆聽那些憤怒的抱怨,那些哀歎的真實。
有人說他老婆跟一個有錢人跑了,還卷走了家裡所有的錢,還有人望著自己斷掉的大拇指,那是今天做工時被別人用鋤頭給挖斷的,結果僅僅只是獲得了幾頓酒錢的賠償,還有人在酒後講起了莫名其妙的故事,那個人繪聲繪色,滔滔不絕的向眾人講述他去年秋季的一段離奇經歷,他很誠摯的在闡述那個故事,卻被眾人當成了別樣的笑料,但那位闡述者十分嚴肅的再三聲明自己所講的故事,都是真的,結果毫無疑問,他的話語再度引得眾人哄笑連連,那人隻好喝著悶酒,嘴裡自言自語的嘟囔著說:
“唉,你們不信就不信吧,那本身就是一件難以解釋的怪事,要是放在以前,我也是絕不會相信的,可自從去年割完麥子後,我就信了,不得不信。”
“我承認那聽上去是個十足的天方夜譚,我承認,就好像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在某一天成真了,畢竟誰又能相信那些違背常理的事物呢?誰又會相信在那個豐收的靜謐午夜,我在月亮下獨自守著金黃的麥田,卻遭遇了一場隻屬於稻草人的狂歡呢?”
“我就知道你們不信,但你們實在沒必要把這當成是個笑柄,好吧,好吧,隨你們怎麽嘲笑,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是在簡單的闡述一個事實,為什麽你們總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什麽都知道,然後就什麽都可以否定呢?”
一個男人聽了他說的話,當即嘲笑道:“山姆,你的嘴就沒個把門的時候,從你嘴裡說出的話,不是笑話還能是什麽?哪有什麽魔之月,哪有什麽活過來的稻草人,你當這是個擁有魔法的世界麽?依我看八成是你喝醉了酒,在麥地裡做的夢。”
另一個男人也說道:“是啊,山姆,你快承認吧,承認你只是在胡說八道,這個故事都快被你說爛了,換個吧,換個新鮮點兒的故事。我們可不關心稻草人會不會動,也不管月亮黑不黑圓不圓什麽的,你倒不如講講你和地主老婆之間,你們兩個人發生的事,那天我可親眼見你倆偷偷往灶房去了。”
叫山姆的男人憋著一口氣,臉通紅的摔下杯子,怒罵道:“蠢貨,一群蠢貨!你們怎麽就不願相信?我的肺腑之言,竟被你們一個個當成笑話,和你們在這待著受氣,我倒不如回去睡大覺來得輕松!”
說完這句話,他猛地起身,頭也不回的便朝外面走去,正好與站在門口的我擦肩而過,余下的那些男人,則仍在他身後起哄,哈哈大笑著說他準是要去找地主的老婆了。
人們的悲喜總是不相通的,許多人總會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這樣仿佛便能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而產生一種莫名的優越。這世上總是有人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自認為自己什麽都是對的,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但事實上,這種人才是真正的蠢貨。我不得不承認,許多時候,我也是這樣一個人,在我看來,這是一種相當低賤的思想,是刻在人類骨子裡的深邃惡習,是難改且不易被察覺的。
有些人固然是可笑的,卻也應當受到尊重,當發覺他人表情不忿時,就應該停止玩笑,停止嘲弄,遺憾的是許多人從不關心他人的情緒,他們不懂得尊重別人,到頭來他們必然也要吃這份苦頭,因為同樣沒人會尊重他們。
我一邊驅散眼前飛舞的三兩隻蒼蠅,一邊步入酒館,我瞥見了坐在最角落裡的文森特,他蜷縮在那裡,目光中始終透著一種對這個世界的敏感的警惕,他喝著酒,卻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隨時可能被激怒而暴起,我已見識過他的怪脾氣了,但好好想想,要是我頭頂上的帽子被人用槍打出幾個窟窿,恐怕我也會怒不可遏的發火,甚至怒氣會比文森特更大。
我沒有直接走向文森特,而是在一旁的另一張桌子上坐下,我在想我應該以何種方式去認識他,至於為什麽,至於我為什麽要去認識這樣一個怪人,實際是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出於一時好奇,也可能是他與我父親相像之類的原因,要不是他出現,我恐怕都早已忘記自己父親的模樣了。印象中我不常見到我的父親,他總是出門在外, 手上似乎總有做不完的事,我們唯一相處的較長久的那段時光,是他教我打獵和擺弄槍支彈藥的那段日子,他給我的印象是嚴厲且不苟言笑的,是冷酷而又極度的自信,除此之外,我不再了解我的父親,我曾認為他是不可戰勝的,直到某天噩耗傳來,我得知了他的死訊,記得那時我愣了好一會,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那之後,我的母親便變得格外敏感,那種敏感幾近於病態,夜晚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使她慌亂,她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同時也讓我產生了莫名恐慌精神緊繃的情緒。
天色漸暗,酒館裡亮起了昏黃的燈光,這裡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借酒消愁的臉,悶悶不樂者大有人在,我感覺腦袋又開始疼痛起來了,那種感覺很不好,我意識到自己的病根本沒有痊愈,它指不定又會在什麽時候發作,但我對此無可奈何。我隻好要了一杯酒,一杯很隨意的酒,隨意到我根本看不出那是什麽酒,簡單的淺嘗了一下,有葡萄味,但酒精的濃度似乎很高,絕對稱得上是烈酒,我的口腔發麻,在咽下去的時候,就像吞下一團滿是鋼針的烈焰,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某種別樣的暢快感,那種感覺使人飄飄然,腦袋似乎也跟著好受了許多。
從前我在酒鬼們口中得知,酗酒能使自己的靈魂飄向另一個美妙的世界,那時候我根本不信這句話,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從未真正喝醉過,否則我應該早就領略到酒精的神奇魔力了。
我想,要是這世上真有魔藥的話,那麽酒,便是最常見的魔藥。對,為何不是呢?
它當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