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昏眼花的卫疏星黏在贺玉舟身上,任他不停摩挲自己的掌心,愣是一句话也不说。
她没有哭,只是失望灰心而已。
早知会有今日,便多督促那几个做王厨娘学徒小丫鬟,叫她们把厨艺原原本本地学到家。
贺玉舟搂着女郎的后腰,怕她会失力滑倒,轻声细语道:“还有精神吗?能站起来走路吗?我引你换一家吃?”
“我走不动路了,静川哥哥......”卫疏星虚眯着双眼,有气无力,“圆圆不成了,心都死了,怎么走路。”
贺玉舟甚是惊骇,他从未见卫疏星颓废成这般模样,出门时,她尚且活蹦乱跳啊,遂捧起她素白的小脸,另一只手往她颈间探。
气息平稳,脉搏有力,无甚异样。
他暂且松了口气,道:“圆圆,你是一心只想吃崔州菜,还是只要东西好吃,就不论菜系风格?你与夫君讲清楚,夫君帮你想办法。”
卫疏星张了张嘴,卫纠正他口中的“夫君”一词:“好吃就行......可是只有王婶做的才好吃,呜......”
“好了好了,别哭。”贺玉舟最怕她哭,怕她冷不防的便掉下眼泪珠子来,登时提了心吊了胆,拇指一下下剐蹭她侧脸,以作安抚。
恰逢店小二进来倒酒,见了卫疏星的模样,难免问一句:“夫人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可要小人请个郎中来瞧?”
卫疏星撑起力气,从贺玉舟怀里坐直,仍耷拉着眼皮:“你们的菜不合我胃口。
“哟,真是对不住,众口难调。不知夫人爱好什么口味?”店小二拘谨地搓了搓手,捧出一副热心肠。
“我是崔州人。”
“崔州人?那就是爱吃崔州菜。夫人不妨到百味斋斜对面的那家小馆子试一试,没有招牌,但生意很好。”
店小二话音未落,卫疏星已蹭的一声站起,搀着丈夫匆匆行路:“快走贺玉舟??”
“圆圆?”贺玉舟错愕道,“你又有精神了?”
“有好吃的就有精神!”卫疏星心急如焚,索性甩开男人温热的手,提裙小跑起来。
贺玉舟连忙将钱袋子扔给邓蒙,命他前去结账,自己则紧随妻子上了马车。
他常吃王厨娘做的菜,自认与这饭馆里的口味无甚差别,看来卫疏星的味觉倒不一般,精细又挑剔,也能理解卫老太太为何专门给孙女雇厨子了。
终于到了那家没有招牌的餐馆,卫疏星豪气地点了半桌菜,却在动了第一口筷子时,再度灰心地摇了摇头:
“和王婶比差太远了。”
贺玉舟轻咬下唇:“好,再换一家。咱们试试旁的菜系,不要崔州菜了,可好?”
于是整整一中午,贺玉舟引着卫疏星造访了七八家餐馆酒楼,竟没有一家得到卫小姐的赞许的。
卫疏星本人倒还好,累了、失望了便往贺玉舟怀里一卧一靠;贺玉舟却不同,再如何焦急,都只能自己硬撑着,毕竟有人要撑在她身上,竟弄得后背出了层薄薄的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贺玉舟提议道:“圆圆,我们抽个时间请各个酒楼的厨子到家里来做,总比你在外面一家家地跑要好??但是你先好好地吃顿饭,多多少少也吃一点,好吗?”
卫疏星耳尖一动,慢慢掀起眼帘来:“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吃撑着了......”
七八家酒楼,每家都尝几口,又喝了酒水、尝了糕点,可不就得饱了吗?
一抹无可奈何凝固在贺玉舟的凤眸中,他静静揉了揉自己的胃,里头几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静川哥哥......”卫疏星假假地笑着,带着点儿心虚,“你是不是还饿着?要不你就在这里吃吧,这里的菜看起来还是有食欲的。”
邓蒙却道:“侯爷,下午到了,该去枢鉴司了。”
“嗯?”卫疏星一惊,“他还没吃饭呢,饿着肚子去上值吗?这不成。”
人是铁饭是钢,再看向贺玉舟时,她眼中浮出一缕担忧,竟无意识地覆住他手背,轻声问:“你带几道菜过去吃吧?”
即使她掌心温凉,也能慢慢升至滚烫,刹那间,几乎将贺玉舟浑身每一处都点燃了。
贺玉舟拘谨地止住呼吸,忍住了,到底没有擅自回握住心心念念的这只手:“好。圆圆,我不会饿坏自己的。”
两人就在酒楼外作别。
吃饭的事情要紧,卫疏星命人告知冯丽娘今日不必教她做针线了,再请了好几个大小饭馆、酒楼的厨子到府上来一展身手,她一道道地尝菜。
半日过去,卫疏星勉强挑了两位还算过得去的厨师,便花了银钱,雇佣她们做一段时间的短工,到王厨娘回裕京为止。
可灵敏的味觉难以被敷衍,即使有府里厨房的小丫鬟帮忙,这两位厨师做出来的口味再接近王厨娘,也仅是接近,不是完全的还原。
别无办法,卫疏星总不能就此绝食,只能哄一哄自己,强行往下咽了。
又几日过去,大好的晴天,云海翻浪,碧天万顷。
桌上摆着几样小点心,是卫疏星用来招待冯丽娘的。
“夫人学得好快,基本功没有大问题了。”冯丽娘笑着将银针从底部穿到上头来,“蒙哥,帮我往这儿剪一剪子。”
邓蒙听从她的吩咐,又准又稳地落下一剪。
他之所以能在这里,是因为贺玉舟今日轮休,他由此得闲,能够黏上冯丽娘。若放在平日,冯丽娘在织锦楼里忙活,通常绝不叫丈夫来叨扰的。
“基本功既没有大问题,我便要着手做衣裳喽。”
卫疏星面露骄傲,若多品味会她的神色,还能品出一二分慈祥和蔼。
-这慈祥和蔼,是冲着她那能摆满整张桌子的布娃娃来的,毕竟她是所有娃娃的“娘”。
偏偏她的神情落进贺玉舟眼里,就被会错了意。
贺玉舟捧着书,已然坐了很久,望见妻子的这副表情,觉得自己心尖尖上长了一朵小花,随风摇曳,再细细一闻,满鼻的清香。
“呼,好累呀,我要歇一会儿??”
卫疏星搁了针线锦缎,手伸向一旁的贺玉舟:“看的什么书?给本小姐瞅两眼。”
“《饮食记》,是本菜谱。”
贺玉舟把书递给她:“你最近吃得不香,我想找几本菜谱看一看。”
邓蒙笑了一声:“这几天在枢鉴司里,侯爷闲的时候也会研究菜谱。”
他未将话说完整,贺玉舟近些日子的闲暇时分,几乎都被亲手给妻子做笔架和学菜谱两件事占据。
卫疏星眉宇稍动:“可是静川哥哥,你看了也没用。你和我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恐怕连厨房大门都不知道往哪边开吧?”
这话没冤枉贺玉舟半分,他出生时,贺家复起不久,虽远不如今日煊赫,却也能为他提供一个锦衣玉食的环境。
他瞥向卫疏星手边的针线,不为别的,哪怕为了这一缕缕丝线,他也要知道厨房的大门到底在哪儿。
卫疏星随口说笑两句,并不把贺玉舟看菜谱的事放在心上,就连他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晓。
等她意识到身边的男人走了,已是一盏茶后的事:“贺玉舟人呢?”
邓蒙耸了耸肩:“小厨房。”
那人莫非是来真的?
卫疏星收拢手上缠绕的丝线,四处张望:“他吃饱了撑的,又不是没人做饭,谁需要他在这儿出风头?”
冯丽娘笑而不语,卫夫人嘴上说得不好听,眼睛却在到处瞧贺侯爷往哪个方向去了呢,眼神可骗不了人。
过了好一会儿,吃饱了撑的贺玉舟回到原处。
他竟换了套衣裳,头发也像重新梳过,若是细心的人,还能在他身上嗅到皂荚的清香。
卫疏星就是那个既细心,,嗅觉又灵敏的人,见了贺玉舟这样子,不禁有所猜测:“你真去厨房了?”
“我想做东西给你吃,但是做得不好。”贺玉舟才洗过脸,肌肤浸过了水,居然显得他的容貌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卫疏星揉了揉双目,定睛再瞧,这男人确实垂着凤眸,乌黑浓密的睫羽如蝶翼,两手交叠,不肯抬头看人。
她受委屈时,也差不多是这副样子。
......贺玉舟莫非,还委屈上了不成?
“蒙哥,我们歇一歇,到花园里转转。”冯丽娘审时度势了一番,抓起邓蒙就走。
八角亭里终于只剩一对夫妻。
卫疏星按捺住惊讶,问道:“你做了什么吃的?”
“煎豆腐。”
这是极简单的家常菜,掌握好油量、火候与翻面的时间,基本不会出错。
区区一道煎豆腐,就弄得贺玉舟重新换了衣裳梳了头?卫疏星百思不得其解,等他再作解释。
“我嫌灶火太小,想多往灶膛里添几根柴,腰一弯......突然爆了火星子,火势变大好多。”贺玉舟小声地快速解释。
卫疏星一怔,转瞬缺捧腹大笑起来。
她笑得极动听,银铃似的,鸟架上的雪衣扑棱扑棱翅膀,也学着她笑。
如此好的笑声,贺玉舟再如何惭愧,也无法再绷着脸了,他唇畔也划过一寸动容,手掌掩唇,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二声。
曾经他以为她的笑声吵闹,如今才知,世上最好的琴音也比不过。
“我能做好的,圆圆,我只是天赋平平而已,所以才能需要时间学。”
从小到大,贺玉舟将任何一件事都做到十成十的完美。
他只在婚姻上犯错,只在丈夫这一身份上拿不到甲等。
卫疏星为他近乎诺言的话莞尔一笑,道:“随便你,做得难吃可不要给本小姐端上来,当心我扣你月钱。
“好,”贺玉舟眉眼温柔,“都听小姐的吩咐。”
卫疏星又道:“你那笔架快做好了吗?我真的很想用。我可要着手做衣裳了??你瞧,我缝的针脚都比以前密了,手艺长进了好多呢。”
“就快好了。”贺玉舟赶上了公务闲少的时日,没有太多事情需要他处理,案上的公文都少了一大批。
故而他成日不是对着翡翠料子敲敲打打,就是研习他的菜谱,操心如何让妻子好好地吃饭。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卫疏星要给他做衣裳了,一想到这些,他便情难自制地激动。
可他将这情绪藏得很好,化在面上,也就是勾起的唇与颤抖的指尖罢了。
“......等着穿我做的新衣服吧。”
-卫疏星的笑语入了耳,她前头似乎还说了什么话,贺玉舟并未听清,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的小小心愿,即将达成。
半日时光很快过去,卫疏星晚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早早地回了房间。
她已经将缝纫基本功学得很好,是时候试试真刀真枪。
屋里点上好几盏灯,再将布娃娃小星搂到腿上,比着小星的身量尺寸裁布。
“小姐当心点儿,切莫伤了手。”
茹姨也会做针线,便暂当起了卫星的针线师傅:“尺寸稍微做得大一点点,否则不好穿脱。
卫疏星张开十指,叫茹姨看她指尖上缠的白布。
她当真是做了完全的准备,生怕针尖没长眼伤了自己:“你看!万无一失,伤不到手的。”
茹姨放心地应了声,亲自斟来一杯决明子茶,转念一想,又往杯中丢了几片绿茶茶叶:“小姐今晚还能不能睡?”
决明子明目,绿茶醒神,她倒茶时就已有预感,卫疏星八成是睡不了的。
“不睡!”卫疏星摩拳擦掌,决心已定,“明天我就要让我们小星穿上新衣服。姑姨,你的那个娃娃也会有新衣服的,大家的都有。”
茹姨笑着说好,打算陪自家小姐熬这一夜。
的确是熬了一夜,卫疏星苦了好几个时辰,心里却是欢喜的,终于在旭日初升时,成功将衣服套到了小星身上。
她兴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迫不及待炫耀给所有人看。
奈何时辰太早,除了陪她一晚的茹姨,就只有做洒扫的下人们醒着。
纵然如此,卫疏星也要向众人展示她的功绩,遂顶着乌眼圈往院子里一站,大手一挥:“都过来,都到我这儿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纷纷围过来。
“你们看,我给我的布娃娃做了新衣裳,好看吗?”卫疏星捧起小星,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而它确实是她的珍宝,无可替代。
有一位老嬷嬷向前走了两步,犯起了嘀咕,这布娃娃做得虽不怎么样,嘴歪眼斜,衣裳手艺倒还说得过去,便拍了两下,赞扬道:
“好看!真是好娃娃、好衣服!“
其余的下人都随之附和,卫疏星心中大悦,做了件比大手一挥更豪情的事:
“你们眼光真好!都多奖励一个月的月例银子,到茹姨那儿领去吧。”
笑声顿时在人群里炸开,跟着小姐就是错不了的,她虽有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脾气,但是该赏钱的时候,半分都不吝啬。
卫疏星受了西院众人的夸还不够,她还想听更多的赞美,这是她应得的东西。
看了看天色,这个时间………………
贺玉舟或许醒了。
往日里,他总是醒得很早,或去上朝,或到枢鉴司,不常在贺府吃饭,若是晨起时闹醒了卫疏星,卫疏星便到他怀里撒会儿娇,要他多陪自己睡一会儿。
卫疏星略作沉思,带着小星往东院去。
甚是巧合,她将贺玉舟堵在了离院门一步之遥的地方。
见她形容憔悴,衣裳还是昨日下午穿的那一套,贺玉舟不解道:“圆圆,这么早来找我,发生什么了?”
一夜未眠,卫疏星虽身心俱疲,却为了未做成的事,生出无限的活力。
她将布娃娃藏在身后,嘿嘿笑了两声,看起来有点儿傻乎乎的:“你猜猜看?”
贺玉舟猜不出来,有什么理由,能叫卫小姐连觉都不睡:“嗯?告诉我吧,我听着。”
“我把衣服做好了,熬夜做的!”卫疏星不再和他卖关子。
贺玉舟的心跳立时加速,这么快,为什么会这么快…………………
她熬夜了?她何必熬夜呢?一件衣服,做个一年半载他都不会说什么,她居然………………
这是否意味着,她对他残存的情意,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是不是这份情意支撑着她,在茫茫黑夜做完了一件衣裳?
贺玉舟心血沸腾,他还有机会和希望,再做一搏。
“锵锵!”
一声朗笑,女郎从身后捧出一只布娃娃来,唇畔酒窝深深:
“你快看,我给小星做了的新衣裳!”
贺玉舟浑身血液倒流,全冲向了心脏。
“你怎么了?这不是挺好看的吗。”卫疏星为他的无动于衷而困惑,反复确认了几眼,没有错,这就是一件手艺合格的好衣裳。
“这,就是你做的衣服?”
贺玉舟面色苍白,指尖止不住地抖。
“卫疏星,这就是你给我做的......衣服?”
卫疏星愈发迷惑:“不是给你做的,是给小星做的。我何时说过要给你做衣裳了?”
寒意料峭的清晨,所有的凉风都在这一瞬扑至贺玉舟心口。
他后退小半步,无助地环视周围,惨白的太阳,惨白的天......他的脸色也是惨白的,毫无血色。
她交给他和离书那天,是什么天气?也是这样的一个阴霾天吗?
贺玉舟记得不清楚。
只记得那日与今日有一样明媚的笑容,一样的尽是喜悦的“锵锵”声,一样的从身后取物的动作。
和离,她要跟他和离,她不要他了......他被丢下了,被?下了。
“贺玉舟,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贺玉舟没听清女郎说了什么,只觉得喉头冲上一股血腥气味,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