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闷雷,将贺意嵘吓在了原地,她本就心神慌乱,如今更是动不得了,仅有嘴唇颤着。
贺玉舟亦是一怔,扭身奔进雨里。
“玉舟??!你哪里去!”
他全然不在意的贺意嵘的呼唤,出了门便往马上翻,缰绳一勒,往卫府的方向去。
却不想暴雨停得如此之快,进西院时,天际竟已蒙蒙亮了。
唯有空气里浓重的水汽弥漫萦绕,压得贺玉舟喘不过气。
灰白的天,暗绿的水,一袭红裙的卫疏星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了。
她与姥姥卫荃依偎在凉亭里,手腕时不时扬一扬,约莫是在投喂池塘里的鱼,笑容明媚,还能远远听见她的笑声。
卫疏星越笑,贺玉舟便越痛苦,她连打雷都不需要他陪着哄着了......所以她要他还有什么用途呢?
打雷这种事,其实原先就不必他来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怎会没有人安抚。他只是充当一个短期丈夫的角色,充当过路人,并没有给卫疏星带来她想要的幸福和快乐。
片刻后,贺玉舟落荒而逃,未叫卫疏星发觉自己的动向,且请求一路上撞见的卫府下人,莫要说漏了嘴。
他按原路回了自己家,见着人也不说话,孤孤零零地枯坐着。
这儿是兰苑,卫疏星以前会趴在床上看书,和小丫鬟们在院中你追我赶,大声地笑……………
贺玉舟好像又听见那动静,以为是妻子来寻她玩,遂惊喜地抬起脸,却旋即敛净了笑容。
来的人是贺琼。
兄弟俩的信息不对等,情感也不对等。
曾几何时,贺玉舟认为贺琼只是学坏了才误入歧途,只要好好管教,总能回到正途。
而贺玉舟才被亲姐姐下过药,这叫他不得不审视眼前的半路弟弟,便缓缓地起身,凝眸而望。
......贺玉舟蹙了蹙眉,此人觊觎嫂嫂,还曾试图用匕首伤害他,莫非真是他太蠢,未看清此人的真面目?
识人的本领,突然留被贺玉舟捡了起来,用了起来,他警惕而严肃地问:“你来做什么?关心我?”
“这倒不至于。”贺琼说着说着,竟笑出声来,“你始终拖着不和离,就显得深情了吗?这只能显得你自私丑陋罢了。圆圆凭什么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难听的话,反而是最真的话。
贺玉舟即便再不愿意看见贺琼,也沉默着将他的斥责全盘认下,故而低下了酸涩的眸,一言不发。
“心虚了?”贺琼特意弯了弯膝盖,从下方仰望兄长的神色,“要掉眼泪了?“
他被贺玉舟推了一把,后腰便撞上桌案,却不觉得疼,继续轻蔑道:“即使我配不上圆圆,但你应当比我更配不上。’
贺玉舟的指尖掐进掌心。
“我年轻,我也姓贺,我从来不惹圆圆伤心生气,而且,”贺琼忽然上前一步,凑近兄长耳侧,极轻地一字一顿道:
“我没有被亲姐姐所害,没、有、吃、绝、育、药。”
贺玉舟只觉脑子快要炸开,疼得每一处筋肉都像纠缠在一起,被人一拳一拳地锤碎,再一指头一指头地碾成肉泥,甚至能榨出红艳艳的血水。
他不受控制地失态,五官慢慢地狰狞了,膝盖也发软,若非及时扶住墙,真要当着贺琼的面跪下。
贺琼见势,索性朝贺玉舟膝盖踢了一脚,欲逼他下跪,贺玉舟却挡住了身体,只不过身形晃了晃,照旧照得稳。
“也许我配不上她,”贺玉舟哑声道,“难道你就很值得吗?你不觉得自己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音方落,贺琼便一拳砸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贺玉舟鼻梁。
他瞅准机会,直接把哥哥扑倒在地,又是一拳落上去,凶恶道:“你说谁见不得光!”
“说你??!”贺玉舟手臂发力,轻易掀翻了贺琼,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擦了擦鼻血,“你,离卫疏星远一点。”
他晓得贺琼为何气恼,“见不得光”四个字可真把私生子弟弟伤透了。
即便贺玉舟本意只是说弟弟性情阴暗、两面三刀,也不介意顺着这话茬继续说:“你从一开始就姓贺?恐怕不是吧。”
贺琼近乎疯魔地冲上来,却被反拧了双手,护院很快循声而来,他却视若无睹,双腿对准了兄长乱踢。
可惜都于事无补了,贺玉舟已经下令:“关回去,和从前一样,不许他踏出院门一步。”
耳听着弟弟的嘶吼声越来越远,贺玉舟没有唤仆从进屋,也不换湿漉漉的衣裳,就席地坐在方才跌倒的地方,形影相吊地枯坐到天黑。
晚上他就开始发烧,难受得神志不清,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这还是太阳落山后贺意嵘来了之后才发现。
随后便是请大夫,给近乎昏迷的贺玉舟灌药,他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唤着两个字,贺意嵘反复地贴耳细听,竟听不清内容。
约莫子时,贺玉舟清醒了些许,能认清人了,遂对着床边的人唤了一声:“母亲……………”
忧心忡忡的贺意嵘大喜过望,忙试探儿子额头的温度:“你吓坏我了。你的鼻子是琼儿打的吧,他下手真够狠......玉舟,你难受得厉害吗?”
贺玉舟默了默,道:“阿姊呢?还跪在祠堂里?”
“就让她跪!”贺意嵘怒声低吼道,满心都是恨铁不成钢,“非要让她知道疼了,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混账事!”
她没有抬眼,却端过温热的汤药:“你再喝点儿药,尽快将烧退了......明日就给你请大夫,看看你的身体能不能治。”
水汽颇重,雨声自半开的方格窗倾进屋中,贺玉舟为此心烦意乱:“很晚了吗?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子时了,怎么了?”
“NEER.......
以往这个时辰,贺玉舟已经陪卫疏星睡下了。他在卫家长住的这些日子里,即使有时不被允许与妻子同寝,也会在下值后派人知会一声,说自己已经回来,让卫疏星别担心。
贺玉舟烦躁更甚,还有着点儿隐隐的害怕:“母亲,我没有告诉圆圆,我怕她……………….”
“圆圆?”贺意嵘挑眉,“你生了病,我当然要派人告诉她的。”
“她怎么说??”贺玉立刻坐直了腰身。
“圆圆问了原因,又叮嘱你好好休息,说明日再来探望你。”贺意嵘吹了吹瓷勺里的汤药,道,“你先关心你自己吧。”
一语方完,就听见天际陡然炸开几道闷雷,贺玉舟几乎是本能地弹了下腿,看得贺意嵘一头雾水:
“只是打雷,不碍事。”
不碍事,不碍事,贺玉舟也在这么哄自己,可他又很为难,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就快要从卫疏星的人生里退场,应该利落一点,不要拖泥带水,以免余情断得不干净,拖累卫疏星和他一起痛苦;偏偏他又觉得应当趁余下的时间,加倍地弥补对方。
苦药入喉,味道逼得他舌根发麻,在他沉思之际,闪电与雷鸣一道来了,这下他真是坐立不安了,手指紧紧抠住床单,完全喝不下药。
“玉舟,你到底怎么了?”贺意嵘以为儿子转了性,突然害怕雷声,遂起身关上窗。
贺玉舟抿唇,带着点儿畏惧地问道:“......娘,你会选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做丈夫吗?”
贺意嵘深深看他几眼:“都说了给你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玉舟,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招赘亡夫的时候,有生育的想法,所以那时她必定不会选一个不能生的男人。
“母亲的意思是‘不会‘?”贺玉舟的脸庞快要碎成两块,惧怕、忧愁、自卑都写在他脸上了。
贺意嵘还想再说什么,就听见下人冲进屋来通报,火急火燎:
“大事不好了!祠堂遭闪电劈了,起大火了!”
闻言,贺意嵘倒吸一口凉气,把药碗一甩,便喊着“玉心”冲了出去。
贺玉舟也想跟去看一看,奈何浑身都没有力气,才一沾着地,就整个人滚落到床下,摔了个闷响。
等他终于由人搀扶着到了祠堂,只见满目的熊熊大火,祠堂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贺玉心倒安然无恙,懵懵地坐在离火场甚远的花坛上,贺意嵘则抱着女儿哭。
见状,贺玉舟原想和姐姐说上两句话的,可他看到贺玉心的眼神淡淡扫过来,足足在自己身上停了好几瞬才挪走,便什么都不想说了。
翌日一早,贺玉舟头痛欲裂地醒转,唤小厮倒杯水来。
小厮动作轻快,很快捧着水过来。
“祠堂怎么样了?”贺玉舟问。
“都烧没了。说来也怪,闪电怎么就刚好劈到祠堂上......周围的树都没事啊。”小厮犯起嘀咕,心中直纳罕。
贺玉舟道:“烧没了再修就是了。”
那小厮却摇摇头:“老夫人说不重修了,改建个小花园,给宝宜小姐玩儿。”
贺玉舟没作声,只顾喝水。
“对了,侯爷,还有一件事??今日一早,二公子不见了,连带着他的随从也没了人影。”
“什
贺玉舟错愕地捏紧了水杯,指根发痛,他当即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贺琼,祠堂大火,恐怕不是天降惊雷,是**!
大火一起,贺玉心性命攸关,贺意嵘和贺玉舟母子乃至全府上下都没有心思再管其他事,可不方便了逃之夭夭吗!
震怒之余,贺玉舟还吓得不轻,连忙更衣,策马到卫府门前:“你家小姐呢?可在家吗?”
门童答道:“在呢,没见小姐出门。姑爷进府吧!”
贺玉舟并不下马,只道:“我不进去。你去看看她在做什么,不要说我来过。另外你们府上的护院,近日也得打起点儿警惕。若是我弟弟求见,请他走。”
门童领了命,连忙进府查探,不一会儿便回来:“姑爷,小姐醒了,在练太极拳。我远远地看了眼,没有打扰小姐。”
贺玉舟由此安了心,策马离去,以枢鉴司掌司的身份安排人查问贺琼的下落。
当初贺琼离家出走,在远离京城一带后就杳无音信,大约是用了什么手段,今日询问的结果竟也大同小异??贺琼已经出城,之后的下落,暂时未能查明,还需要等。
发烧这一病症,是最叫卫疏星害怕的,纵然贺家来传话的人三番五次强调,说贺玉舟只是小病,小病而已,她却不能安心。
今日一早,练完了太极拳,又到城里吃了顿羊汤面,卫疏星便到贺家门口打探,却被告知贺玉舟去了枢鉴司。
她便再往枢鉴司走,且一路通行,没有人拦,也没有人向掌司大人通报。
卫疏星欢欢喜喜地,那个人必定猜不到她来,正好,可以吓他一跳。
蹑手蹑脚地窜了几步后,女郎猛然推开丈夫值房的门,大声嚷道:
“哈!贺玉舟!”
清晨刺眼的光线漏进来,竟模糊了她的面貌,叫贺玉舟一时没能看清,还以为自己出了毛病,花了眼。
“圆圆?”贺玉舟站起身,扶着桌角,指尖微微地发抖。
“是我呀!”卫疏星不知贺家的变故,真以为贺玉舟是被自己吓着了,颇有些得意,“吓到你了吧?“
确实被她吓得不轻,贺玉舟坐了回去,凤眸半垂:“还好。”
恶作剧得逞,大小姐便问起最关心的事:“你昨天为何不到我家过夜?又为何发烧了?”
贺玉舟鼻尖发酸:“我有些事,便没有去......不知为何,突然就发烧了,已经痊愈了。”
“痊愈了便好,你要注意点儿,不要烧出毛病。”卫疏星找到了地方坐,没有一屁股坐在丈夫腿上,“我只是来看看,待会儿就要回家上课。等你晚上回来,我再和你说事儿。”
贺玉舟警觉道:“什么事?”
圆圆已经知道他不能生育了?
她若知道了他是一个有问题的的男人,会不会嫌弃他,看不起他?
越看女郎的容颜,贺玉舟越是毛骨悚然,以至于如坐针毡,两条腿怎么都不合适。
卫疏星心思浅,又才吃饱喝足,未能发觉夫婿的异样,只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不告诉你,到时候你便能知道。”
她新教雪衣唱了段戏,小东西学得有模有样,可以炫耀给贺玉舟看。
贺玉舟头低得愈发深,他无地自容,抬不起头:“圆圆,我们和离之后,你会否考虑再嫁,或是招赘?”
卫疏星虚眯了下双眸,思忖几息才道:“一辈子那么长,我说不准呀。”
她目前完全没有类似的想法,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盼着她种的西红花尽快发芽,再与贺玉舟把签了和离书,落得一身轻。
“圆圆,若你有了新的良婿,能告知我?”
卫疏星一怔,扬手要试探贺玉舟额头的温度,这人莫不是烧坏了脑子吧,往日里,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白玉手环穿过晨晖,炫目耀眼,贺玉舟轻轻抓住了它,万般犹豫道:
“他的名字、家世、品貌,如何与你定情,他待你是否比我待你更好......都告诉你静川哥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