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姨听见卫疏星未能说出口的那个名字,为此一惊。
没事的,小姐年纪轻轻,哪有那么容易走出来。她还不了解小姐吗?明日寻个乐子,玩高兴了,自然就好了。
??茹姨虽这样想,却多多少少有点拿不准。她自己和丈夫只是搭伙过日子,感情不深,丈夫病故后,她到底还有女儿锦绣做伴儿,又在卫家混得很有头脸,因此并未悲痛太久。
偏偏人与人是不同的,同一个人面对不同的事也是不同的,茹姨晓得不能一概而论:“小姐突然拿到和离书了,还不习惯吧,毕竟和姑爷......和贺侯爷同居了许久。”
卫疏星单手托腮,叹了声气,原来不只是自己改不过口,这儿还有人把贺玉舟当姑爷呢。
她下了竹榻,抓住茹姨的臂膀轻轻晃,撒娇道:“茹姨,我心里闷闷的,不想做功课。”
“闷闷的?莫非又是因为姑......”茹姨怀疑自己是否年纪大了,脑子不灵活,又叫错称呼,“又是因为贺侯爷?”
卫疏星说不清,远看着贺玉舟策马离去的时候,她心里千真万确空了一块,不疼,仅是酸酸涩涩的,像在漏风。
没有什么话不能和茹姨倾诉,卫疏星便拉她坐下,和她分同一块西瓜:“茹姨,你知道的,从前贺玉舟死活不跟我和离,现今又利利落落地签了和离书。方才我不觉得,现在却觉得奇怪了!”
“早离晚离都是离,大人那么疼小姐,小姐又坚定,约莫是贺侯爷觉得强留无用......所以就妥协了?”茹姨猜测道。
卫疏星眉心微皱,琢磨起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是强留,还是放手?
她挠了挠头,把这话问给茹姨听。
茹姨学识不多,可是偶尔说上几句,倒很中听:“我说不给再雪衣剪羽,要放它回归山野,小姐以为可行吗?”
“这断断不能成!”卫疏星急了眼,雪衣只不过是只小鹦鹉,没多大本事,先不提捕食的事,若遇见野猫野狗,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所以雪衣只能留在家里,时时有人看顾着,这叫强留之爱。
茹姨又问:“那我天天把雪衣关在鸟笼里,任凭它如何叫,都不当它出来玩,这可行吗?”
卫疏星若有所思,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想喝牛乳,茹姨,你叫人去热牛乳嘛。”
“吃完冰西瓜又喝热牛乳,当心闹肚子。”因贺玉舟走了,监督卫疏星写作业又成了茹姨的责任,“等小姐把功课写得差不多了,再谈喝牛乳的事儿。”
一整晚,卫疏星都心不在焉,每每抬脸,总以为贺玉舟还在竹榻上,在灯火下,垂着头给他绣荷包。
分明贺玉舟只在今晚做过一次,卫疏星却觉得这一幕已上演过万万次,每一次她都黏在他身边,心血来潮了就突然亲他一口,看他红着脸的错愕模样,便能笑出声.......
其实并没有万万次,她也没有在这种场合突然亲过贺玉舟,都只是幻想。
半个时辰下来,卫疏星恹恹地拍桌,可算是写完了功课。茹姨问她是否还要喝牛乳,她却说不必了,困得很,只想睡觉。
她哪里有睡意,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时不时伸手往身边摸一摸。
又空又冷,谁都不在。
卫疏星捞过布娃娃小星,难过地哼唧了几声,下颚低着娃娃额头,好似往日低着贺玉舟的胸口,只不过没有那么软,那么热。
借光一看,小星穿的是主人新给它做的夏衣,两只眼珠子都没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却笑眯眯,乐呵呵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似的。
卫疏星忽的莫名笑了,嘴巴与小花咧成一样的孤独,往娃娃脸蛋上一亲,终于睡去。
贺府。
夜间突然回了府,府里的人还以为贺玉舟出了什么事,都躲在墙根里窃窃私语。
“......八成是和夫人吵架了,你没看见,侯爷的脸色简直没法看。”
“啊,那咱们侯爷也太憋屈了,三更半夜的,竟被夫人赶了出来?”
几人话音未落,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贺玉舟沉着脸踏出来,幽幽目光自每一人脸上逡巡而过:“你们很闲吗?”
几个仆从吓破胆,纷纷低下头,不敢作声了。
贺玉舟淡淡瞪他们一眼,便紧紧合上门扉,回到灯下,继续给卫疏星做荷包。
他已算好,荷包、香囊,先各做四个,按季节选花色、放干花香料;圆圆换肚兜换得勤,她皮肉又嫩,故而肚兜得做得精细再精细,线头得藏好,若是磨着了她的肉,恐怕她要撇着嘴喊疼了……………
贺玉舟蓦然笑了笑,别人哭起来都丑,为何圆圆撇嘴时不仅不丑,还显得可爱呢?
莫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再丑的表情到他这有情人眼里都是美的?
针尖扎破了指腹,贺玉舟本能地轻呼一声,却不急着止血,放任那滴血珠渲染他的掌纹,再顺着手腕滑到面料上。
巧的很,血珠与月季花的花蕊融为一体,皆是红色,竟分不清谁是谁了。
以后他的血肉就会与这只荷包在一起,与圆圆在一起了,贺玉舟想着想着,冷不丁扬了下唇角。
他笑得甚是难看,脸都僵了才停,而后便是蒙着脸哭,哭他昔日太不知好歹,哭他不该未识破姐姐的绝育药。
哭到头都疼了,贺玉舟也不去睡,只将窗户开得在大些,盼着夜风为自己醒神。
终于天亮,贺玉舟共给前妻缝好了四只荷包,另有几只香囊得填好了干花香料才算完工。
他简单洗了把脸,便顶着黑眼圈去给母亲请安。
与卫疏星和离的事,该让家人知道。
见到贺意嵘,贺玉舟唤了声母亲,没有拐弯抹角:“我将和离书签好,交给圆圆了。”
贺意嵘一震,半晌才答话:“是你主动签的字?”
“嗯。”贺玉舟垂下凤眸,“圆圆早晚都要与我和离,早一些也好。”
贺意嵘敲了敲桌沿,沉思许久:“罢了,总归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自己做决定就好。只是你好像无精打采的,衣裳也还是昨日的??玉舟,你这是一夜未眠啊。
“娘,我不是个好丈夫。”贺玉舟咬唇,答非所问,“我很后悔。”
“再后悔也晚了,你该明白行棋无悔,做人亦是一样的道理。”贺意嵘留了儿子在雪斋用早饭,还命人送一皮蛋瘦肉粥到枫榭去,给贺玉心尝尝。
听见姐姐的名字,贺玉舟嘴唇翕动,到底未问出声来。
他心里有恨,有怨,却无法把怨恨化为实际的行动,难道要他冲上去给姐姐一剑吗?难道他不吃绝育药,就能留住卫疏星吗?
“玉舟,吃完饭你且不要走,我请了大夫,再替你看看身子。”贺意嵘给儿子夹了一筷小菜,“琼儿又逃了,也罢,不管他。”
她提了两件事,贺玉舟都不应答,从头到尾都是沉默,直至大夫登门,要望闻问切地诊病了,他才舍得说话。
新大夫诊治的结果并不新,仍是说治不好,贺玉舟便也庆幸自己签了和离书有多么正确。
也许这是他在与卫疏星的婚姻里,做过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卫府西院,卫疏星还没有醒。
今日来叫她起床的人是锦绣,锦绣推搡着她的肩背,大声叫嚷:“小姐,起床啦,老太太要来打你屁股了!”
“哎呀,打死我算了!”卫疏星困得厉害,什么话都敢乱说,她翻了个身,脑袋埋进枕头底下,“真讨厌,不要吵我睡觉。”
锦绣愣了下,气得脸通红,叉着腰跺脚:“好好好,小姐讨厌我,我也讨厌小姐!”
卫疏星为她的话惊醒了,抬头茫然地张望一圈,却看见锦绣已经气冲冲地往外走,遂大叫一声,光着脚下地追人:“锦绣姐姐,不要走!”
锦绣和她闹起来,又是捏她小肚子上的肉,又是挠她的痒痒:“我就是生气,除非小姐给我买西瓜吃。”
“饶了我吧锦绣,好痒!”卫疏星躲闪不及,小肚子挨了好几下挠,落得咯咯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了缝,“买,买最大最甜的西瓜!”
两个姑娘闹了一阵,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其实卫疏星每日醒来后要走的流程都一样,洗漱、挑衣裳,穿上轻便的衣裳打太极拳,喝药、用饭,再换另一套衣裳。
因到了酷暑,一系列事情做下来,身上难免出汗,她便还要再擦一擦汗。
而后若药园子有排班,就去药园,反之则听杨师傅讲课。
今日,卫疏星将昨晚匆匆做的功课往上一递,杨师傅便开始吹胡子瞪眼了,既说她字写得不用心,又说文章语句不通,简直就没有一处看得过去的。
她鹌鹑似的低着头,看似认真听训,实则左耳进右耳出,两只手在课桌下欢腾地做小动作。
临近中午,杨师傅拿着她的作业找卫荃告状,管家则来告知小姐,说和贺家的酒席订好了,就在今晚的望江楼中。
卫疏星瞳孔一颤,她忙了半日,心没有一刻是空闲的,居然直至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与贺玉舟已经不是夫妻了。
女郎快来月信的时候,常为了点儿芝麻小事伤春悲秋,譬如叶子落了,譬如雪衣已是只老鹦鹉,活一日少一日了。
而和离绝不是小事,是人生大事,卫疏星对贺玉舟并非全无感情,理智催使她必须和离,情感却令她不舍。
在月信的加持下,卫疏星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掉了两滴不值钱的金豆豆。
恰逢卫淳从太医院回家,来探望才和离的女儿,卫疏星便哇的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大哭。
卫淳心疼得厉害,搂着女儿又是哄又是亲的,不厌其烦地劝道:“这是好事,是好事啊圆圆!你哭什么呢,和离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我们以后不吃玉舟的苦了,你快笑一笑,好不好?”
卫疏星眼眶里包着两窝盈盈的泪,极不漂亮地往下掉,糊了她整张脸:“娘,我会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谁知这话才完,她便被自己逗乐了,果真露出一个难看的,却又无比真心的笑。
“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卫淳松了一口气,她在太医院受了气,就躲起来偷偷地哭,也是哭完便无恙了,“我们圆圆以后就是独身了,多好的事,快快活活的。”
“嗯嗯!娘说的是。”卫疏星擦擦眼泪,决心要让自己快活起来,“娘,下午咱俩逛街去呀?你给我买几件小玩意儿,好不好?”
卫淳当然会答应她,她这次放假放得真是时候,刚好让她有时间,陪一陪进入人生新阶段的女儿。
于是吃过午饭,母女俩便换了相似的衣裙,也不坐马车,步行到集市上逛了半日,天黑后径直到望江楼赴宴。
卫疏星还一点点紧张不自在,若是贺家的人就和离之事问东问西,闹得气氛僵硬,她该如何答呢?
是她多虑了,贺意嵘见了她居然只说“恭喜”,恭喜她以后自在轻松。
她便谢过姨母的好意,又问为何不见贺玉心的影子。
“舅母,我娘亲跌了一跤,把膝盖跌坏了,走不成路了......”宝宜不懂什么叫和离,一如既往地管卫疏星叫“舅母”。
“啊,那我们宝宜得让你娘亲多多休息呀。”卫疏星捏捏小丫头的脸蛋,面露惋惜。
话音落地,借着裕京城明亮的灯火,她的目光与贺玉舟的触碰在一起,心头似有暖流淌过。
男人匆匆垂下眸,她却还直勾勾的,眼神锁紧了贺玉舟肿着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