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鉴使里有人认识贺玉舟的弟弟,见到贺琼的画像,皆是吓得不轻,等着掌司大人下令。
这是谋逆祸国的诛族之罪啊!玉陵那么多无辜百姓,都死在这群人投放的毒药里,何其可怜!
贺玉舟头疼欲裂,单手撑着太阳穴,并未思虑太久:“玉陵因疫病封城,正好方便追捕逆贼。记得,抓活的。”
他是保不住贺琼的命了,也不打算再保,这个弟弟太令他失望,不配为人,只求贺琼莫要牵连了贺家全族。
枢鉴使们领了命,将齐嘉、李竹二人妥善地关押好后,即刻动身搜寻贺琼的踪迹。
贺玉舟又在审讯室里默默地坐了会儿,抬头一望,见那块小方窗里已能看见太阳的轮廓,便知快到中午了。
卫疏星该醒了。
卫宅。
正午的阳光特别妙,刚巧能落在福娃娃的头顶上,耀目一片,远远瞧起来,福娃娃便秃了头似的,滑稽可爱。
卫淳出门后,卫疏星便睡不着。
她仍是不放心有人近身照顾自己,怕过了病气给人家,故而这几日都是独立穿的衣裳,头发都是乱梳的,不要紧,反正她也不出门,只在屋里一个人玩。
还好她的玩具多,孤零零地玩投壶都能玩上许久,一次、两次......总是投不中,她便将箭矢捡回来,从头再试。
玩够了投壶,又去摩挲她的小猴子石雕,在这冬日里,石头冰冰凉凉的,冻手,她念着要不也给这些小猴子做几件衣裳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偏偏眼前的光蓦然暗了,菱花窗外悄无声息地多出一道人影,卫疏星全无准备,吓得轻呼一声,抱着小猴子连连后退。
“圆圆,是我。”贺玉舟为她的惊讶而愧疚,赶忙扯下面巾,让她看清他是谁,“我能进屋吗?我听府里的人说了,你应当不是病,你不用怕会传染给我。”
卫疏星想了想:“......好。”
贺玉舟禁不住笑了,恨不得从窗口爬进来,他到底忍住了,乖乖走门。
借着日光细看,他和夏天时相比是真不一样了。
脸白了,却泛着点儿憔悴的枯黄,也瘦了,要还是那么细,指节腕骨愈发清瘦纤细,更加骨感。
卫疏星心尖泛了点儿涟漪,问道:“静川哥哥,你是赶路过来太辛苦了,还是近几个月公务缠身?你瘦了好多,气色也不好看。”
她望过来的目光里怜悯,贺玉舟身躯一震,按理说,他是应当为她的关心高兴的。
奈何恐惧将高兴比了下去,他的眼神乱乱地飘忽,不敢正眼看人:“是路上太累了,陛下有令,不敢耽误......我还忘记擦粉了。”
“擦粉?”卫疏星瞠目。
“有时候要熬通宵,顶着乌眼圈不好看。人出门在外,要收拾得体面。”贺玉舟答得不老实,娶妻前,他从不在保养上多下功夫,一是因为天生丽质,二是因为无心于此。
“你现在擦吧,就擦我的!”
卫疏星毫不怀疑他的说辞,身体里还多了一种莫名的力气,指挥着贺玉舟去取妆盒。
小小的一枚妆盒躺在掌心里,份量不重,贺玉舟却觉得它宝贵:“我自己抹。”
卫疏星便趴在妆台一角,抬着眸子看他抹脸,一抹抹去了疲惫,二抹抹去了憔悴,她盯得越久,笑得越深,情不自禁地叹道:
“静川哥哥,你的底子真好。”
贺玉舟一怔,抿唇道:“圆圆,你也生得很美。”
夸赞的话,总能逗人笑的,尤其是卫疏星这样爱听赞美之辞的人。
她竟为此放下了病痛,唇畔噙起笑,从容放松地去前夫聊起旧事:
“静川哥哥,好久不见你了,我们是六月份分开的吧?你让我等你回来,我也没有等,八月便到玉陵来了,如今都十月份了,日子过得好快呀。”
“嗯,一转眼便过去了。”
贺玉舟注意到了女郎插歪的银钗,没有替她扶正,只朝那儿指了指,温声提醒:“钗子歪了。”
卫疏星“呀”了声,理所应当地探过头:“哥哥帮我。”
贺玉舟怀疑自己也得了病,否则不会口干舌燥、舌根发苦,他徐徐扬手,替女郎扶好了发钗。
他很想问卫疏星离京时的心绪。
她会不舍吗,会想到静川哥哥还未回京吗,回为那个注定要违背的承诺遗憾吗?
“但我不是故意不等你的呀。”卫疏星却冷不丁启唇,嗓音俏生生的,黄莺般婉转,“可我就想到一片更大的药园子来。”
贺玉舟又是一瞬怔忡,旋即微笑道:“你不等我不要紧,我会来找你。”
“那你今日才来?”卫疏星撇嘴,脸扭向一旁,“若是玉陵没有瘟疫,你肯定不来了。”
她是在打趣,在嬉笑,贺玉舟却没有办法用玩笑话回答,面对她,总该拿出十成的真心和诚意,不能打诳语。
所以当卫疏星笑的时候,贺玉舟将头颅垂下了:“圆圆,你的信......你的信中,似乎不希望我打扰你。”
发愣的人轮到卫疏星了,她稍微弯了弯腰,期望能看清贺玉舟藏在阴影中的容颜,颤声道:
“贺玉舟,你,仍在梦中吗?”
她曾经热烈地爱慕贺玉舟,为他笑为他哭,她用了极短的时间就下定了和离的决心,却花了很长的功夫,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感情以外的事情上去。
卫疏星以为贺玉舟也会和自己相同,时间久了,手头上忙起来了,就不想了,不念了。
可她似乎想岔了,贺玉舟根本没有醒。
贺玉舟摇了摇头,笑得甚是难看:“我们不谈这个?你可吃午饭了?”
“我非要谈这个!”卫疏星愠怒着吼道,却因身体的虚弱,未爆发出太多的气势,“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难过,我觉得你可怜!“
迎着贺玉舟错愕的视线,卫疏星垂眸,将所有的怒气收敛干净,轻轻道:
“......我不愿意你这么可怜。”
好人就应该幸福,好人就不应该悲苦,贺玉舟就是卫疏星心目里的“好人”。
“圆圆,”贺玉舟不再避开她的视线了,坚定温和地凝望她,“从前你是真心地喜欢我,对吗?”
卫疏星点头。
“那么我便不可怜。”贺玉舟一字字地回应道。
他拥有过最宝贵的东西,最后亲手弄得自己一无所有了,然而他仍拥有那段回忆,所以他不可怜,他只是可悲。
贺玉舟顿了顿,又道:“奉陛下的命令,瘟疫结束后,我会立刻启程回京。往后......我们大抵是见不上面了。圆圆,你不必为我挂怀,我会走出来,会放下。我不可怜。”
卫疏星久久凝望他深邃的凤眸,最终深处小手指:“贺玉舟,我们拉勾。”
和她拉过的勾,贺玉舟从未真正兑现过,第一次没有,这次也一样。
他勾住她的手指,稍稍用力:“我答应你。”
临近中午,午饭已经备好了,照旧端进卫疏星的卧房里吃。
侍女不知贺玉舟在,只备了一双碗筷,正欲再添一份,就听他说道:
“不用添碗筷,我略坐坐就走。”
卫疏星眨了眨眼,等着他的解释。
“还有一名反贼没有抓到,”贺玉舟答道,“我与其他同僚都住在官驿,你若有事情,可以来找我。”
另有一件事,贺玉舟认为应告知卫疏星,遂提起了那副与贺琼九分相似的画像,连弟弟的身世,也一同讲明。
卫疏星自是大惊失色:“贺琼?好歹毒!玉陵死了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们!贺玉舟,即使他与你不是一母所生,可在名义上他是你弟弟呀,他姓贺,谋反是诛族之罪!“
“圆圆,不要太过激动。
贺玉舟安抚她:“抓住他或能将功补过,我也会极力向陛下陈情。我告诉你此事,是为求你心安,也为你在城中偶遇他时,莫要被他所蒙骗。”
卫疏星品了口温水,将悬起来的心吞进腹中:“你一定要抓到他。”
时间差不多了,贺玉舟郑重点头:“多亏了你,能发觉存仁堂的问题,否则真不知去何处追寻逆贼的踪迹了。你好好养身体,我会在奏疏中写明你的功劳,陛下会奖赏你的。”
桌上的菜色荤素搭配,口味清淡,很适合养病的人服食,从色香味来说,是很能吸引奔波多日的贺玉舟的。
他连居住地点都能从卫宅改去官驿了,还在乎这一桌子菜吗?贺玉舟又嘱咐了卫疏星数句,起身离开。
病恹恹的女郎在渐渐摆脱病症,今日她比昨日有力气,吃了卫淳开的药方后,又睡了小半个时辰,一觉醒来,心窝竟热热的,也不冒冷汗了。
卫疏星大喜过望,却依然不太敢出门,总得等卫淳有空回家,替她仔细看看为好。
玉陵病患太多,他们到底是疫病还是风寒,又或是旁的病症,都得太医仔细排查甄别。
卫疏星望穿秋水,既担心前夫,也记挂母亲,待到午夜时分,可算有人来通报:
“大人回来了!“
“娘??!”卫疏星大叫着奔出门,果然就看见卫淳提着灯小跑过来,她定了定神,一把扑上去,“娘!我好多了!”
卫淳也是惊喜,遂细细地为女儿看诊,欣慰道:“你的确不是病,我们圆圆运气真好。”
卫疏星笑了笑:“娘,城里的疫病如何了?棘手吗?”
“枢鉴司的人与我们联系,我们才知道这场瘟疫是投毒所致!存仁堂的事我也听说了。不过不要紧,解毒的药已经配置出来,圆圆,你不用担心。”卫淳抚了抚女儿面颊,搂着她倚到自己肩上。
她所能休息的时间并不长,仅在卫宅吃了几口东西,睡了两个时辰,还是浓浓的夜,便要起身到府衙去了。
此次瘟疫的病患,被统一安置到府衙后院,方便看诊,也是为了防止疫病扩散。
故而次日凌晨,卫疏星睡醒后并未瞧见母亲。
屋外还是乌黑的天,夜幕里,仅有孤孤单单的几颗星子闪烁着。
冬季天亮得早,平日这个时辰,卫星已收拾着起身去药园了。
她并不困,心中还记挂着繁忙的母亲,心想不如给卫淳和太医们送点早餐吃,便让厨房赶紧准备起来。
王厨娘手脚快,来玉陵后多收了几个学徒,不一会儿便将食盒装好了,里头都是热腾腾的肉粥配上小菜。
卫疏星心急,马车都没备好呢,人已经站在大门底下等了。
明亮的灯光衬着她,她银朱色的斗篷便像镀了一层金,真是鲜艳好看。她便和侍女们说着小话,叽叽喳喳的,是寂静夜色里唯一的动静。
忽的,不远处的巷口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卫疏星望过去,立时便笑了。
黑灯瞎火的,只有那么一点点亮光,贺玉舟鬼鬼祟祟在墙根底下做什么呢?
王厨娘备的早饭应该还有多的,不如给他也分一份,他千里迢迢赶来玉陵,援助瘟疫,追查反贼,也是辛苦。
“静川哥哥,你快过来呀!”
卫疏星下了台阶,才走出一两步,那像极了贺玉舟的影子便鬼魅一般闪过来,卷起凉风。
等凉风到了跟前,看清他是谁是,为时已晚。
“嫂嫂?”贺琼扬唇一笑,右手已探向卫疏星后腰,“好久不见了,随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