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雨,弦姬記得清楚,比今兒還冷些。但如今漸近年末,豈有天時長久不變之理。不過暖得一時,終久要寒下去的。
弦姬正在樓上,倚窗觀雨。她這樓上窗子裡,恰能看到山口邊,半山腰處。往下一帶屋簷瓦脊,間漏半條街,兩個巷口。今日微雨落花,雙燕低飛,街頭雨幕之外,忽見一面傘頂,遮蔽傘下行人,後隨著兩個從者,披蓑戴笠,往這邊來。
弦姬一見,站直了身子,掩嘴一凝目。那三個來者,已走過來,被別家房子,遮住了身影。就登時拋卻了一切,忙忙急步奔下樓來,撲到前門口上,心口還在跳。微一猶豫,拔了門栓,將門扇往旁一拽。正見那人,站在門首,兩手把傘一收,傘面合攏,圍聚在傘柄邊上,傘尖垂下,積雨一滴一滴地,滴落下來。
一抬頭,兩個四目相對。弦姬上前去,兩人把手一伸,握在一起。
“你可回來了。”弦姬說道。
“我回來了。”張玦笑道。
“怎麽去了這麽久?在外頭都好麽?你的手怎麽冰冰的?餓不餓?你都去了哪裡呀?我的信你收到了麽?”
“收到了,今年春天到的。那大雁來時,嚇我一跳。”
“我估著也是那時候到。姐姐說了,要待年初開春時,群雁北歸,方能寄信。我只怕雁兒耽擱,又不能催天早春,可不知多愁。”
“姐姐……在山裡麽?”
“在呀,我前兒剛見著了。”
張玦聽了這話,好似松了一口氣,立馬就開口問道:“我想先去給姐姐磕頭,不知現在去怎麽樣?可以麽?”
弦姬愣了一回,心裡想了想小破廟,呆呆地說道:“那……那半山腰裡……枯山草堂……古先生前兒亡故了。如今……現如今草堂已是荒廢無人,咱們這裡的小孩兒,現在都無處念書。古先生的墓,就在草堂後頭。”
張玦見說,低頭左右掃了幾眼。兩個隻站在門內,立地說話。聽得外頭的雨聲歇了,張玦將手中的傘,去門邊倚著,一頭道:“我有一件要緊的事,必須立即向姐姐面稟,晚了就不好了。”
弦姬又是一怔,就急到這一時?轉念又想,莫非張玦在外頭乾大事,許是與姐姐有些乾系,只怕當真千鈞一發,倘若不得立即去見姐姐,豈不是要耽擱,壞了他的事麽。
於是就低著頭道:“那好,咱們換了衣服,這就去吧。我帶你去。”
張玦先吐了口氣,這才自己也垂頭一看,鞋褲衣擺,泥水汙濁,確是不能往姐姐那兒去。
雨是已停了,山裡正當雨後,比早些時微寒下來些。樓裡今兒個熱鬧,到處人來人往。弦姬引著張玦,就在歌女舞娘邊上,往前去。旁人見了張玦,都笑道:“誒呀!這不是?今兒回來啦。”兩人也隻好笑著答應。
正上樓梯,頂頭看見金鈴下來。弦姬正要與他說張玦的事情,就欲求見姐姐。誰知她先說道:“姐姐已經知道了,使我來接你們呢,隨我來罷。”
這兩個都是一怔。金鈴常時嬉笑鬧騰,最是話多,今兒這一見,她卻淡淡的,不似往日。
弦姬悄往張玦臉上一瞥,見他面容上,平添一層憂愁,卻不知內裡如何心焦。
這一路已是無話,三個行過來,都是尷尬。到了姐姐房門首,弦姬聽得裡頭,雖有些說話聲,卻不似舊日,嬉笑怒罵不絕,隻聞得些微低語。
金鈴先開了門,回頭悄聲道:“先等一等。”也不把門大開,不過略容一人側身入去。她便閃身進去了。又把門掩上。弦姬張玦在這裡,已有些不安。兩個對了一眼,卻都看不出對方的心思。
略等了片時,那門才從裡面打開,金鈴探了半身出來,說道:“姐姐喚你們進來。”弦姬先自撫了心口,低頭入內。張玦才打起精神,亦隨後跟進。
到了房裡,卻都靜了下來。那兩個都不敢抬頭看人。一圈妖精娘們兒,都只看著這倆。只有花仙,冷笑一聲,也不知如何打量著人。
便聽得床上姐姐道:“回來了?”張玦上前,垂頭望地,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口裡說道:“姐姐在上,張玦磕頭。 ”
床上姐姐一時並未出言,張玦也不敢就此起身,亦不敢抬頭去看。弦姬偷偷瞄了一眼,只見姐姐抬手一指。旁邊藥娥上來,將茶喂了姐姐一口。姐姐的眼睛,隻盯著張玦,倒有些寒意,竟不知凶吉如何。忙把眼風收緊了,再不敢抬頭。
片時無話,只是尷尬。好容易才聞得姐姐道:“你在外頭,與道長重逢,有些甚麽話說?”
張玦見問,心內先是一驚,忙將好言回道:“吾師身子康健,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雖然勞碌,卻也幹了不少好事。張玦見時,再得師尊教誨,亦感恩德。吾師常念及山中,多提起姐姐來,當年恩義,不敢或忘。”
姐姐聽了,“呵呵呵”笑了幾聲,道:“就會說這樣的話了?你心中不忘這個‘恩’字,那可好,好得很。隻莫要口頭不似心頭,一時丟了,難以見人。”
張玦回道:“姐姐親口言語,張玦不敢。”
姐姐又問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張玦答說:“方才還下雨時,剛進得山裡,不過到家片刻。心裡思量先要來給姐姐磕頭來著,不及……”
他話還未畢,姐姐已打斷了他道:“你嶽丈處,去見過磕頭了麽?”
張玦一驚,隻得回道:“還……還未得去,我隻想著要先給姐姐磕頭,就……”
這一句,也仍未說完,就又給姐姐再打斷了。便又問道:“你的授業恩師,前兒已是沒了。你有先去墓前上香麽?”
姐姐今日,說話的語調,總是怪怪的,還有些厭惡鄙夷的意思在裡頭。倒像在審問張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