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希宁那双猩红的眼眸,尉迟雅感觉自己逐渐被死气侵蚀,迈向腐朽衰败。
希宁举着哭丧棒,向尉迟雅一指。
刹时间,所有的伴驾野鬼、哭丧孤魂、半空盘旋的龙灯,死气森森的眼神同时朝尉迟雅望来。
尉迟雅全身血液几乎冻结。
她生出不妙的预感,想要奋力挣扎,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连张嘴发出声音都成了一种奢望。
‘不好!真要被这群孤魂野鬼送到地狱去了……’
然而在这梦境之中,她根本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死亡临近。
正当惊恐绝望之际,忽然从希宁背后传来一个颇具磁性的清朗嗓音:“地藏法相?当年我在浩气城头看到的地藏法相,好像不是你这样的。”
“什么人?”希宁尖叫一声,众鬼跟随她齐齐回头。
后方只有空荡荡的天地,没有半个身影。
那個神秘的男子嗓音飘渺不定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你身上有乾达婆的活尸之毒,半人半鬼,难怪将地藏法相篡改成这副模样……呵呵呵,白天做观音,夜里做地藏,你这位活菩萨还真是兢兢业业!”
希宁又惊又怒:“是谁?给我滚出来!”
男子的嗓音飘到了天边,如雷声滚滚回荡:“来之不易的清醒,可不能浪费在梦里。最后给你一句忠告:你已经堕入魔道,这一劫是二小姐的杀劫,也是你的心劫。倘若你杀了她,心魔得逞,你也会给她陪葬!”
“闭嘴!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受死!”
“罢了,今天终究是多亏你帮忙,我也拉你一把,就当还了你这份情……”
男子低沉的嗓音逐渐转为恣意放肆的大笑,如同雷声隆隆作响,让下方两人的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
黑暗中的尉迟雅陡然一个战栗,从床头坐直身躯,大口大口地喘息。
被她动作惊醒的朱雀揉了揉眼睛,茫然问道:“雅儿,怎么了?”
尉迟雅呆怔良久,才回答:“好像做了个噩梦,在梦里看到了很可怕的东西,喘不过气来……”
“什么东西让你堂堂女诸葛也怕成这样?”
尉迟雅皱眉苦思,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奇怪,竟然想不起来了。”
朱雀打了个呵欠:“那就继续睡觉吧。嘻嘻,我搂着你睡,这样就不怕了!”
听雨茶楼对面的客栈里,丁晴独自坐在混沌中。
如同天地未开的混沌,无上无下,无光无暗,无清无浊。
忽然,这片混沌之中,闯进来一个陌生的气息,顿时使得这片天地有了上下秩序、五行阴阳、斑驳色彩。
本来飘散于天地之间的丁晴,也凝成了一个有形的躯体。
她从空中飘落,脚踏实地,这种几近真实的感觉让她深深蹙起眉头。
她知道自己身处梦境。
但她不该做梦。
她修炼《说无法》已颇有成效,达到了“息之以踵”的境界,称作一声真人也不为过,洞虚灭妄,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神定气清。
真人无梦,如今梦境忽来,必有预兆。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一个人影。正是此人的到来,将自己从空明境界引入了梦境。
那人传来的气息,既陌生,又让丁晴本能地觉得亲近。
“很好,看来你已经拿到了《说无法》口诀。”
那人一开口,熟悉的语气顿使丁晴惊愕地睁大了双眸,这样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竟然控制不住情绪,热泪盈眶。
“你,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摆摆手:“我只有一刻钟的清醒,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有些事必须早做安排。”
丁晴压抑住情绪,郑重点头:“你只管吩咐。”
“告诉陶朱,让他别在白露城浪费精力,抓紧控制其他四城。等待局势初步稳定,就着手筹备英雄大会……”
丁晴等他说完长长一段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才提出了疑问:“我们的人跟那位陶朱公有过接触,他似乎很有主见,手腕狠辣,作风果决,未必会乖乖听话。”
“没关系,你先把我的话转告他,如果他愿意照办,那就皆大欢喜。否则,先静观其变。”
“明白了。”丁晴点点头,欲言又止,“那《说无法》的口诀……”
“你先练着吧,以后再给我,反正我现在也记不住。等这场梦醒来,一切又恢复原样……”
后半夜的听雨茶楼,很多人被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
“砰砰!”
“哐咚!”
“轰隆隆!”
声音从三楼传来,似乎有人在砸桌子、摔椅子,动静闹得颇大,若非没听到吵嚷声,还以为有人在打架。
猎手们纷纷起床披衣出门,在走廊、楼道口三三两两地聚着打听,也不敢贸然登楼,因为楼上是首领们和女眷的住所,容易看见不该看见的画面,军师许远山教育大伙儿要懂得避嫌。
只有胆子最大的薛金刚不顾众人劝阻,一个人“噔噔噔”上了三楼,沿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凑过去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听了一会儿。
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停止了。
薛金刚悄悄推开一道门缝,朝里面望了几眼。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里面,依稀像是希宁。
察觉到他的注视,希宁陡然转过头,朝外望了一眼。
黑暗中,那种阴森的眼神让薛金刚心里没来由打了个突,暗自嘀咕:‘是俺老眼昏花了吗?怎么感觉像是被鬼盯了一眼似的,背后嗖嗖发冷……’
好在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壮汉,很快压下那种毛骨悚然之感,干咳了一声,问道:“小宁姑娘,你没事吧?我听到这里有动静……”
屋里传来希宁冰冷的嗓音:“滚出去!”
“噢。”薛金刚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转身走开。
但刚才黑暗中瞥见的那种阴沉的眼神,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走了几步,仍觉得身上发冷。
‘奇怪,小宁姑娘的房间不应该在另一边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发脾气?’
这时候,他又听见隔壁另一间屋里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嘤嘤呜呜,凄凄切切,时断时续,在这半夜三更,愈显空灵诡异。
薛金刚浑身的寒毛,又一次竖了起来。
‘是谁在屋里哭?’
薛金刚凑近门边,本想敲门,手指悬在半空,又迟疑起来。
他害怕再开门时,还看见刚才那种阴冷眼神。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这个屋子原本是江晨的住所,那么现在在里面哭的,就是安云袖了。
听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
难道是因为江老大走了,她一个人在屋里害怕?
安云袖的身份,在猎团内部十分敏感。薛金刚就算是个大老粗,也略知一二,当下不敢贸然惊扰,而是决定去禀报给杜山哥哥,由哥哥定夺。
主意拿定,薛金刚便直奔杜山房外,敲了几下门,压低嗓子叫道:“哥哥!不好了不好了!”
连续几声,屋内却无人回应。
薛金刚料到杜山睡得沉,按捺不住推门而入,不想一脚跨进去,却只见空荡荡的床榻,哪里见着半个人影?
薛金刚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冲进屋里,在床下、柜子里翻找一番,边找边叫唤:“哥哥!你躲到哪里去了?别吓唬兄弟……”
片刻后,他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祸事了祸事了!快来人呐!杜山哥哥不见了!”
洪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别说二楼、一楼的房客,就连街对面的客栈,都有人被吵醒,推开窗子张望。
楼下的猎手们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个冲上三楼,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人呢?杜大哥真不见了?”
“半夜三更,他能去哪?”
“杜将军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一定是尉迟雅那恶婆娘使了奸计,兄弟们抄家伙找她算账!”
“不行!江老大吩咐过,在他回来之前,不许离开茶楼!”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再不赶紧动手,杜将军就要遭恶婆娘的毒手了!”
“没错!时间不等人,是兄弟的都跟我一起抄家伙去!”
猎手们乱成了一锅粥,许远山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想要稳住局面,混乱中却被人推倒在地,“哎哟”叫唤,半天爬不起来。
几个脾气暴躁的猎手冲下楼去取兵器了,薛金刚身为封阳夏之后新上任的八大金刚之首,自然身先士卒,冲到了最前面。
叶星魂站在房门口观望片刻,却只守在门口,没有过来安抚众人。
比起外面的热闹,叶星魂更担心房间里的尹梦,生产的日子可能就在这几天了,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尹梦身旁。
吵闹声由三楼转到了二楼和大堂,十来个猎手在薛金刚的带领下冲出了茶楼,沿街向夜色深处杀去。
半晌之后,希宁默默地走过来,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脑中如一团乱麻。
杜山去了什么地方,希宁大概能猜到。
希宁不怪他,因为她的承诺也没能兑现,尉迟雅还好端端地活着。
她靠在墙边,慢慢滑倒坐下,只觉无比疲惫,整个人从内而外地散发出虚弱无力之感。
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从江晨离去之后,形势就失去了控制。哪怕没有外患,江山猎团也如一盘散沙,难以凝聚。
尽管无比厌恶、憎恨那个人,瞧他哪里都碍眼,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在和没他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还在的时候,尽管大部分时间似乎不干正事,各种算计也是漏洞百出,但江山猎团才像是有主心骨。
他一走,仅凭现在的猎团,断然无法在白露城立足。
该祈祷他平安归来吗?
良久,连楼下的喧闹声也渐渐平息了。
希宁仍坐着不愿起身。
这个样子的自己,心灰意冷,自怨自艾,无法做成任何事情。
漫漫长夜,独坐天明。
过了不知道多久,希宁忽然捂住额头。
隐隐约约地,她嗅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不好,杜大哥有危险!’
必须去救!
可是,却无法起身。
今夜积累了太多负面情绪,地藏法相让她神元枯竭,念头凝涩。
‘不行,不能耽搁了……’
希宁勉强抬起右手,捏了个手印,点向自己眉心。
随着这个「迷心咒」施展,她强迫自己遗忘了今夜所有的悲痛,将纷扰的杂念和负面情绪全都收束起来,眼神逐渐有了光彩,惨白如鬼的脸蛋也转化为一种晶莹如玉之色。
整个人好似死而复生,重新恢复了生机和活力。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恍惚想到,昨夜对那两个花魁动手之后,自己似乎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她压下去。
她站起身来,浑身笼罩着一层朦胧如月的光晕,仿佛不沾尘埃的仙子,凭虚御风,飘出窗外,踏月掠向夜色深处。
……
心悸难平的尉迟雅,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睡着。
这次睡得很浅,半梦半醒,才一炷香左右,又被门外的脚步声惊扰。
尉迟雅的心情极度恶劣,披衣坐起,对着进门通禀的侍女也没给好脸色:“说吧,又有什么坏消息?”
侍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细声细气地道:“外面来了一群江山猎团的人,吵着要找他们的杜将军。”
“杜山失踪了?”尉迟雅冰雪聪明,很快理清了其中关窍,追问道,“来了哪些人,他们还说了什么?”
“一共十五个,为首的是个使短戟的汉子,又黑又壮,嗓门最大,骂出来的话十分难听……”
“我知道是谁了。你去叫何伯伯,我穿好衣服就过去。”
尉迟雅说着,推醒了身边的朱雀。
……
前方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希宁心情惶急,加快速度,如一缕轻烟,御风踏云,沿街当空飘过,寻常百姓看到这一幕,恐怕要把她当成下凡的仙子来膜拜。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希宁收势不住,差点一头撞到那人身上。
那人披头散发,背后交叉系着一对长剑,虽未出鞘,已散发出冰冷血腥的铁锈味道,表明他绝非善类。
希宁长喘一口气,眯起双眼,沉声道:“铁穆。”
铁穆没有拔剑,只用一种野兽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希宁,半晌,咧嘴一笑:“小姑娘,我观察你很久了。”
希宁心中陡然涌起寒意。
随着年龄增长,发身抽条,她渐渐明白了男人这种眼神的含义。往日她故意忽略了这些目光,那些惹人厌恶的眼神也不能奈她如何。但眼前的这个铁穆,却完全具备侵犯她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