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嫣回忆与赵满仓的一战,发现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死局。
论体魄,她远逊于赵满仓,长时间打下去,体力迟早耗尽。
而神通,又被天道压制,根本没有施展的机会。
道心之争,是唯一能绕过玄黄世界的天道法则的取胜之法。但阿秀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完全贯注心力,无暇顾及自身,她就会趁虚而入。
身、神、心皆败,这是一个死局,无论怎么选都是死,是有人针对自己埋下的必杀之招。
是枯灭法师的布局,还是释浮屠的算计?
江嫣用手背擦拭嘴角血迹,道:“赵满仓,阿秀,你们都被人利用了。”
阿秀冷冷地道:“恶魔!你休要蛊惑人心!”
江嫣没有反驳,也懒得反驳。
为了贪图阿秀身上的天命气运,她终究作茧自缚,狠狠地栽到了这样一個弱女子手里。
这样的“天命”,或许也是一个陷阱。哪怕她不选择阿秀,换成阿桶也是一样。
赵满仓发出一声叹息,手中锄头却毫不留情地砸下——
这是注定的结局,他纵然不忍,也必须执行天命。
叹息声的余韵,却在半途凝窒。
赵满仓惊愕地瞪大眼睛。
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
滚滚黑烟从身躯中冒出,挟着浓郁的死亡气息,如同失控的猛兽,在他周身盘旋翻腾。
江嫣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奋力从血泊中爬起来,扶着墙壁咬着牙往后退去。
“大难不死”和“壮烈牺牲”,到底哪一个才是阿秀的“天命”?
她无暇思考许多,只想趁着赵满仓失控之时,离这个老怪物越远越好。
这种意外,其实也在她谋划之内,只是没想到姗姗来迟,来得这么凑巧。
“释浮屠,你机关算尽,我的谋划也不差!你终究杀不了我!”
大劫寺那边,卓行天终于成功了吗?
借着摄魂铃的帮助,整个南城已纳入他的掌控?
南城一切生灵都陷入黑甜的沉眠,无思无梦,从而彻底截断了对大劫寺地藏的信仰?
这样一来,地藏位格便成为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冥府的根基被撼动,借助冥府之力复活的赵满仓,自然只有再度迎接死亡。
这种峰回路转的结局,虽在江嫣的谋划之内,但发生的时机却未免太过巧合,是老天爷的玩笑吗?
祂不曾偏袒任何一方,果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江嫣步履蹒跚,往清风庄的方向艰难行走。
赵满仓的气息在剧烈变化,时强时弱,仿佛在做垂死挣扎。
随着距离渐远,江嫣失去了对那一方的感知,她也没有回头观望的心思。
暂时死里逃生,但并不意味着她已经脱离危险。伤势还在恶化,鲜血不断地涌出,这具身躯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尽快赶回清风庄,找到阿桶!
视线已经模糊,两腿一阵阵发软,耳边的风声、钟声、铃铛声都渐渐听不真切,神魂与身躯之间的联结也开始动摇,仿佛随时都要飘飞出窍。
“阿秀,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江嫣咬着牙冷笑,“枯灭和尚在你身上筹谋九年,难道就为了今日一死?”
阿秀的魂魄处在消散的边缘,无法凝实,无法回应江嫣的质问。
“可惜你没有想到,冥府虽然毁了,但土地庙还在,那些僵尸还在!它们一旦走出长生镇,带给世人的又是一场浩劫!”
“你们一败涂地了,你的死毫无意义!”
五感逐渐消失,失去了身躯的凭依,纯靠神魂的直觉,犹如行走在幻梦里。
现世如同一幅幅画卷,又像风化干裂的墙皮,一块块剥落。
这是死亡到来的感受。
天命气运开始消散。
此时离清风庄还有一半路途,来不及了,这具垂死之躯根本不可能走完剩下的路。
江嫣停下来,缓缓盘坐在地,用仅存的真元引导气血,尽力延缓死亡的到来。
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只剩下等待。
等待着一个意外的生机,或者毫不意外的死亡。
让时间决出胜负。
不,还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当阿秀身死之后,我或许可以寄存在佛珠之中,等待有缘人的唤醒。
但那种结果,未免太被动了。不到万不得已,江嫣实在不愿做出这种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在阳神彻底剥离出这具躯体之前,江嫣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动静。
一股阴森的气息传递过来,游走全身,将所剩不多的温度彻底驱散,然后用另一种幽冥之力替代。
五感逐渐恢复,肢体又有了知觉,这时才发现一只大手在自己伤口涂抹泥浆。
她吃力地开口,发出干涩的嗓音:“这是什么东西?”
“救命的东西,也是你们所谓的‘息壤’。”有人低沉一笑。
“五浊秽土!你要把我也炼成僵尸?”
江嫣睁开眼睛,就看到身前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狮眉虎眼、高鼻阔口、浑身缠着绷带的男子,手上拿着一团黄色的泥土,正往她身上涂抹。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男子的脸色惨白惨白,如同墓穴里爬出来的僵尸一般,朝江嫣露出一个笑容,也十分瘆人,“抹了我的秽土,是不是感觉好多了?再吃一点,内服好得更快!”
他说着拿起黄土,欲往江嫣嘴里塞,江嫣连忙扭过头,呸呸两声:“我不吃!这东西你还是拿去粘尸体吧!”
“娇气!”男子站起来,上下打量江嫣,摸着下巴啧啧点头,“不错,不错,虽然有点狼狈,但这么一看,我见犹怜!”
他身后的东方紫衣笑道:“教主若对她满意,今晚就让她侍寝如何?”
这男子正是拿回了头颅的魔教教主——「尸魔」卓行天。
他的眼神极富侵略性,仿佛要把江嫣整个人剥开了看通透,“小女娃,老夫今晚要宠幸你!你一会儿回去洗个澡,好好准备一下!”
江嫣脸色一黑,虚弱地咳嗽几声:“你看我伤得这么重,不适合剧烈运动,过几天行不行?”
“不行!”卓行天极有威势地一挥手,“今天是老夫东山再起的大好日子,一定要有处子来讨彩头!”
“可我实在不方便……”江嫣的视线瞄到东方紫衣脸上,“要不,你今晚先拿阿紫凑合凑合?”
东方紫衣脸色一变:“老祖,长者为尊,我一个晚辈怎么敢抢你老人家的风头,还是你先请吧!”
江嫣哼道:“阿紫,不听话了是不是?”
东方紫衣往卓行天身后缩了缩,吐了吐舌头:“老祖和教主都是我的长辈,我该听谁的话呢?”
卓行天看着江嫣,发出豪迈的笑声:“小女娃,我听说你自称灭世之佛、无天老祖,口气不小啊!不过老夫就喜欢你这样嚣张狂妄的野性子!今天晚上,老夫要定你了!”
江嫣转了转眼珠,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雪真呢?你放在她身上的根器,拿回来了吗?”
卓行天脸色一沉:“那贱婢逃得倒挺快,老夫还没来得及找她算账。”
江嫣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卓教主今天也不太方便。
“那贱婢确实可恶!你哪天找她算账的时候,带我一个。”
“她逃不出老夫的手掌心!”卓行天伸出手掌,狠狠一攥,“等老夫收拾完枯灭和尚,统一南城北城,就把这长生镇掘地三尺,无论她躲在什么地方,都要被老夫捏死!”
江嫣提醒道:“枯灭和尚死后,长生镇的迷雾就会消失,那时候雪真就能跑得更远了。如果她去投奔六大宗师……”
卓行天重重哼了一声:“等老夫拿到九环锡杖,枯灭和尚的冥府正好为我所用,待我炼出五十头飞天夜叉、五百具铜尸、五千具铁尸,打造成一支不死军团,就能横扫天下!什么六大宗师,正道十三派,我看还有谁敢拦我!”
江嫣竖起大拇指:“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教主的囊中之物,雪真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教主的手掌心!”
卓行天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没了那些愚民的香火,冥府这会儿也快崩解得差不多了,老夫现在就去找枯灭和尚算账!小女娃,你跟老夫一起去吗?”
江嫣道:“我得找个地方养养伤,要是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卓行天深以为然:“没错,千万不能留疤,很影响手感。”
……
江嫣回到清风庄的时候,天色已渐暗。
她直奔后院,看到薛大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发呆,问道:“阿桶呢?叫他出来!”
薛大头见她一身血污,也是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答道:“阿桶走了。”
“他去哪了?”
薛大头摇摇头:“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他。后来听守在峡谷的哨兵说,他一个人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没有跟任何人说……”
江嫣不等他说完,快步走到阿桶的住处,只见他随身物品都已不在,显然是有计划的行动。
“他为什么要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问过大夫了,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但留下了那种难以启齿的残疾,下半辈子已经毁了,所以他大概不想见你。”身后传来紫涵的声音。
“这小子真孬种!”
江嫣骂骂咧咧地转身,紫涵和几个百花剑侍看清她此时的凄惨景象,都吃了一惊。
紫涵急切地上前,伸手检查她的伤口,心疼地道:“怎么伤得这么重?”
“没事,还剩大半个呢。”
一旁的花妙薇倒抽冷气,喃喃地道:“不会没救了吧?正好那几口白皮棺材还在……”
紫涵没好气地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江嫣拨开紫涵的手掌,整理好衣襟,笑道:“幸好我是个女人,有东西可以挡一下,不然可能当场就死掉了。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但你那里……以后可怎么办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先好好睡一觉,天塌下来都别叫莪。”
江嫣往西厢房走去,紫涵紧赶几步跟上来,小声说:“夏荷确实有了身孕,但不知道是师父的,还是吴神医的……”
“不重要了。”江嫣挥挥手,“他俩都死了,不管是谁的都一样。”
“吴神医也死了?”紫涵脸色微变。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本来以为他也算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有可能派得上用场,才让你来回跑腿,现在都是白忙活了。”
“死得好!死得好!”紫涵捏着拳头,从牙缝里迸出声来,“他就算不死,我们百花姐妹也绝对饶不了他!他的那个孩子……对夏荷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江嫣已经不关心百花剑侍之间的恩恩怨怨,随着吴奇身死,那些安排已成了一步废棋。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紫涵的嗔怨,走到门口,顿住脚步,沉声道:“一会儿我要运功疗伤,你守在外面,不让别人进来!”
紫涵道:“那我先帮你更衣……”
“我自己来。”
江嫣关上房门,脱下黏糊糊的血衣,虚弱地靠在软椅上。
阿桶不辞而别,现在还能依靠的,也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身躯了。
变数太多,所谓“算无遗策”,实非凡人之力。人心易变,每一个变数都有可能颠覆以往的布局,智者所图的,唯有一个“大势所趋”。
她一只手抚摸着皓腕上的佛珠,沉思片刻,手腕凑近伤口,猛然释放出一片金色光芒。
这佛光温暖、慈悲、浩瀚,带给她的却是极大的痛苦。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痛哼出声。
卓行天涂抹在她伤口处的五浊秽土,一点点被佛光冲散,痂块重新崩裂,鲜血一丝丝涌出来,在她的引导下缓缓游走。
她要打散卓行天的秽土,重新治愈伤口!
否则,以那位魔教教主的狡诈心性,不知道留下了什么后手,她绝不愿意将命运交给别人摆布!
奇痒难忍,奇痛难忍,这不仅是伤势复发的感受,也是秽土蚕食身躯的功效。若不及早拔除,她迟早沦为卓行天的扯线傀儡!
阿秀的魂魄带动着半个娇躯发出颤抖。
大多数时候,阿秀都处于被江嫣压制的状态,但今晚江嫣故意放开了一部分封锁,让阿秀也能感受到这种钻心剜骨的痛苦,这是她理应得到的报酬。
毕竟,阿秀还不能死,只能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痛吗?”江嫣的右半边嘴角微微上翘,轻笑发问。
阿秀的左半边嘴角因痛苦而抽动,咬着牙不发一语。
“丑陋吗?”江嫣低下头,让阿秀能看清自己的伤口,“这就是你任性的后果,以后会一直这样丑陋,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了。”
阿秀的左边眼角渗出一滴泪水。
“赵满仓死了,枯灭和尚死了,卓行天笑到了最后!你开心吗?以后这个世界就会由那些北村的僵尸来统治了,魔教大获全胜!还有你的东方公子,也功德圆满了,你是不是应该为她高兴?”
阿秀抿着嘴,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哭吧,哭吧,夜还长着呢,往后余生,你就在悔恨中度过吧。”
江嫣冷笑着,闭上眼睛,擦拭身上的汗水和血污。
过了良久,阿秀止住哭声,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还有没有办法挽回这一切?”
江嫣靠在软椅上,疲惫地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没有任何可能了吗?”
“你想要哪种可能?拯救你自己,还是这个世界?”
“我……”阿秀定了定神,水雾朦胧的眸子里似乎重新有了光彩,“我要杀死卓行天,消灭所有的僵尸,毁掉这座冥府!”
“你师父枯灭和尚耗费了九年工夫才建立了这座冥府,用来对抗天魔,你确定要毁掉它?”
阿秀的左半边脸闪过一抹痛苦之色,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也许你说得对,根本没有什么天魔,或者说,天魔就是人心中的**邪念。我们用任何暴力的方法去对抗它,都不可能成功,反而会助长它的力量——就像这座冥府,最后只会沦为恶人手中的凶器。”
“那么你也觉得,枯灭和尚做错了?”
阿秀艰难又坚定地点点头:“师父错了,赵师叔也错了,天魔不是从天外来,它一直都在我们心中——若不能以佛法教化众生,化解人心中的贪嗔痴慢疑,天魔就永远不会消失!”
“哈哈哈哈——”江嫣放声大笑,“你有这种觉悟,就已经胜过了你师父!只可惜,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有点晚了……”
“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卓行天已补全了旱魃之躯,功力更胜从前,等他拿到九环锡杖,窃取整座冥府之力,那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哪怕六大宗师联手,都会被打得屁滚尿流!”
江嫣说到这里,语气忽然一转,“但是……枯灭和尚在大劫寺布局了九年,也许准备了某些后手,可以阻挡卓行天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