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城。
尉迟雅重新掌握虎豹骑之后,便对队伍进行改编,每日操练,如火如荼。
许远山则如芒刺在背,每天都睡不安稳,频繁劝谏城主杜山,对妖妇的猖狂行径加以反制。
但自从希宁把江晨的原话带给杜山之后,杜山便安下心来,不再敌视尉迟雅,每天与秀女们厮混,欣赏歌舞,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许远山几番劝谏,都被杜山打着哈哈敷衍过去了。
又一次碰壁之后,许远山怒气冲冲地来到一处水阁,骂骂咧咧地道:“竖子不足与谋!白露城迟早落入妖妇之手!”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长长的步桥,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自己,独自倚着栏杆,观赏着满池莲花。
此时正值初夏,在法阵的催发下,莲花已提前盛开,馨香扑鼻,入目灿烂。
待许远山走近,白衣女子转过头,回眸一笑,盛放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相映生辉,颇有诗韵。
许远山满肚子火气,在女子面前也只剩下了三四分,埋怨道:“我们都要被那妖妇俘虏了!你还有心情赏花!”
女子笑道:“心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你若能从容一些,也不至于被人取个‘许枴拐儿’的外号。”
“阿星,连你也取笑我!”许远山大叫着扑过去。
他口中的“阿星”,赫然正是白露城的三小姐,尉迟雅的三妹,现任城主夫人,尉迟星。
如果其他人看到这对男女私底下幽会的场面,恐怕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许远山的举动如牛嚼牡丹,粗鲁不堪,可尉迟星却并不恼怒,甚至乐在其中。
“我不是取笑你,我就喜欢丑瘸子,越丑越好。”尉迟星咯咯娇笑,“我的第一個男人,是个侏儒,比你还丑,可我爱死他了!”
许远山蛮横地道:“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不许再想他!”
尉迟星笑嘻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放心,那家伙早就死了,现在已经成了暗红沙丘上的肥料,不会跟你抢的。”
两人缠腻了一阵,又重新说起正事。
“没想到那位爷竟然真的纳了妖妇为妾,如今妖妇得势,愈发猖狂,我在虎豹骑安插的钉子都被她拔掉了!她还得寸进尺,又盯上了虎步军!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由得她肆意妄为?”
“你放心,她现在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你有办法对付她?计将安出?”
“嘻嘻,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阿星,你都把我胃口吊起来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尉迟星嗔怨地白了许远山一眼:“你这么热衷于权势,有没有关心我肚里的孩子?”
许远山赔笑道:“当然关心了!我也是想为我们的孩子铺好路嘛!以后他要执掌白露城,可不能让那妖妇占了便宜!”
尉迟星叹了口气:“现在的关键,不在于二姐,而是我的肚子。”
“你的肚子怎么啦?孩子还好吧?”许远山紧张起来。
“孩子没问题,但是我的肚子,越来越遮不住了,迟早会被杜山察觉。”尉迟星眉宇间浮现一抹忧色,“他这两个月夜夜笙歌,一直没有碰我,如果被他发现我已有身孕……”
许远山放缓了呼吸:“那你千万要小心,一定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尉迟星冷笑:“你觉得我能瞒多久?能瞒到孩子出生的那天吗?”
“那……那我想想办法……”
“你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姓杜,还是姓许?”
许远山脸色微变:“阿星,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跟了杜山那么久,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一辈子跟在他屁股后面,难道还想要我们的孩子也认他作父吗?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城主?”
许远山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直勾勾地瞪着尉迟星,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尉迟星淡淡地道:“如果你没这个胆量,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跟着他姓杜,那就当我看错了人。”
许远山脸上神色变幻,呼吸也变得粗重:“阿星,你是说,让我背叛城主?”
“不敢吗?你难道愿意一辈子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下去?你不妨想想,如果他哪天知道了莪们俩的事情,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许远山额头渗出汗珠,大口大口地喘息:“我……我……我要好好想想……”
“你可以回去慢慢想,但我要提醒你,现在趁着那位爷这几天不在城里,也许是最好的机会。错过这一次,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好,好,我记住了,我先回去想想,明天给你答复。”
许远山迈着僵硬的步子,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尉迟星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尉迟星身后的水阁中走出,与她并肩,凭栏而望,漫声吟诵:“一片湖光星万点,千竿竹翠数莲红。”
他的嗓音极有磁性,再配上他俊美若女子的样貌,简直就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人物,足以让无数春闺少女为之惊叫。
但尉迟星却撇了撇嘴,哼道:“别靠我这么近,我讨厌你这种装腔作势的小白脸。”
俊美男子含笑道:“难道你真心喜欢上了那个瘸子?”
“当然,他比你这种银样镴枪头强多了,你这种小白脸,往往中看不中用。”
俊美男子不由苦笑。他堂堂「天贵星」罗琼,人送外号「月光神剑」,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子,想要与他搭讪的女侠不计其数,但在这位三小姐眼里,竟然还比不过一个丑瘸子!
“说正事吧,说完赶紧走,别在老娘面前碍眼。”尉迟星一脸嫌弃。
罗琼神情一肃,正色道:“公子让你明天酉时动手。”
尉迟星点点头,又问:“陶朱那边呢,有没有什么消息?”
“这就不是你该问的了。”
尉迟星呵呵一笑:“怎么,还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两家押注?陶朱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嘴巴这么紧?”
罗琼沉声道:“我自始至终都对公子忠心耿耿,陶朱的所有赏赐,我都一一禀告过公子,请你不要拿这种事做文章!”
“逗逗你而已!你这种小白脸果然气量狭小,经不起逗!”尉迟星咯咯娇笑,看着罗琼半青半白的脸色,愈发笑得花枝乱颤。
同一时刻,尉迟雅也在笑。
发自内心的笑。
与虎豹骑一起纵马驰骋,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郁积在心头的憋闷一扫而空。
连朱雀也觉得,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雅二姐又回来了。
吹了一天风,出了一身汗,尉迟雅大为尽兴,从军营返回府邸。
朱雀与尉迟雅并驾齐驱,驰过长街,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吸引了众多路人的目光。
她们后面是骑着一匹小母马的萧彤,本来容貌也不输于尉迟雅几分,但她此时神情紧张,胆怯畏缩,在路人的注目下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让别人耻笑了去。
待转入一条小巷,行人渐稀,萧彤犹豫了许久,鼓起勇气开口道:“雅姐姐,我想回沉香镇看看。”
尉迟雅一怔:“沉香镇不是已经……”
她说了一半,看到萧彤眼里闪烁的泪花,将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沉香镇已经被幽冥教占据,我的父母、家人,可能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们,可我还是想回去看一眼,那里毕竟是我的家……”
萧彤说着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滑落脸颊。
尉迟雅和朱雀对望一眼,朱雀摇头道:“我走不开,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得跟着你,免得你遭了某些人的暗算。”
“不用朱雀姐姐送我,我自己雇马车就行,雅姐姐能不能给我一点盘缠,我今晚就走……”萧彤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抹眼泪。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谁也不忍心拒绝。
朱雀道:“外面兵荒马乱,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别被人拐卖了!不如再住几天,等江晨回来了,我再送你回沉香镇!阿雅,你说呢?”
尉迟雅皱着眉头,沉吟良久,缓缓道:“正好,我要给神海写一份信,需要一位高手送信,顺便护送彤妹一起去沉香镇。”
萧彤喜出望外,没口子地道谢。
朱雀则一脸狐疑:“你上哪找高手给你送信?白露城的几位高手,除了我之外,都站在姓杜的那边吧?”
“他不会。”尉迟雅笃定地道,“我今晚亲自去拜访他,他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
叶府。
叶星魂在白露城的地位,超然又独特。
一方面,他官爵极高,仅次于城主杜山,另一方面,却又没有实职,不掌兵权,他本人也对这些争权夺利的俗务不感兴趣,便乐得清静,每日陪伴尹梦、叶茵茵,享受天伦之乐,也算自在安闲。
尉迟雅夜访叶府,两人只在书房坐了片刻,尉迟雅便告辞离去。
第二天早上,叶星魂带着一个少女一起坐马车出城,这个消息顿时让很多人坐不住了。
很多人都认出来了,此次与叶星魂同行的少女,正是雅二姐的好朋友,来自沉香镇的萧彤姑娘!
叶星魂竟然与雅二姐结盟了?
不然如何解释,一向很少出门的他,会与萧彤姑娘同行?
不可能是贪图美色——众所周知,叶少侠对尹梦情有独钟,除了尹梦之外,他对其他女子都不假辞色,多少主动献殷勤的江湖女侠,都被他拒之门外。就连选秀大会上千挑万选的秀女,他都看不上眼,一个没要。
这样一个孤僻冷清、无欲无求的剑客,怎么会被雅二姐说动,成了她的帮手?
“竖子!不识好歹!有眼无珠的东西!”
许远山气得跳脚,一点不顾读书人的斯文,骂出了许多难听的话,然后火急火燎地去找尉迟星。
依然是在水阁前,两人交谈良久,许远山的脸色渐渐变了,眼神也变了——从狐狸一样的奸诈狡猾,变成了狼一般的凶狠尖锐。
但他仍不能下定决心,追问道:“就算我们这次成功了,再过几天,等那位爷回来了,谁能承受他的怒火?”
尉迟星微笑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那位爷的怒火,自然有卫公子去承担。”
“卫流缨,卫公子……”许远山来回踱步,焦虑不安,嘴里念念有词。
卫流缨固然是一方豪杰,但那位爷更不是善茬。一想到那位爷一人吓退千军万马的壮举,许远山仍觉得嗓子眼发干。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们的孩子越来越大,已经不能再等了,你来摸摸看。”
“阿星,我,我……我听你的!”许远山咽了口唾沫,手掌用力一挥,“人死鸠朝天,不死万万年!为了我们的孩儿,杀进城主府,夺了这个鸟位子!”
山雨欲来。
尉迟雅掸了掸衣袖,拂落了一枚飘到身上的花瓣。
她心里莫名不安,几次起身,朝西北方向眺望。
她派去北盟城打探消息的人马,如石沉大海,至今没有音信。
这种情况绝不正常。卫流缨刚刚接手的北盟城还是一堆烂摊子,他应该没有那么强的掌控力。
尉迟雅最担心的是,九阴绝阵的秘密会不会被卫流缨发现?
何长老以乞丐王为掩护,本来是一招妙棋。乞丐王左右逢源,周旋于五大家族之间,谁都会给他几分面子。但卫流缨一统北盟城,大举肃清旧势力,乞丐王的身份在这时候反而会成为破绽!
一旦乞丐王被镇压,九阴绝阵的秘密立即会暴露在卫流缨眼皮子底下,那也就意味着,原本预定的十日决战计划,势必要胎死腹中了!
何长老身边有一尊名为「昭帝」的阴煞傀儡,自保无虞,但修炼未成的秦默恐怕未必能幸免……
“阿雅,你今天怎么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尉迟雅回过神来,眼前映出朱雀关切的俏脸。
尉迟雅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没事,饭菜有点不合胃口。”
不由自主地,她又朝北盟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朱雀凑近几分,笑道:“还说没事,他才离开一天,你都快成望夫石啦!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俩的感情已经那么好了。难怪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尉迟雅一愣,随即面上泛起红晕,啐道:“胡说八道什么,我想的可不是他。”
“别害羞嘛,女人想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朱雀伸手拂过尉迟雅的额头,怜惜地道,“他如果还在的话,你眉头应该不会皱这么紧吧?”
尉迟雅摸了摸身上存放黑羽的位置,心思又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
确实,如果有他在的话,白露城应该会安稳许多吧!
他离开的方向,是不是也在西北方?
时移世易,风云变幻,他交给我的重任,我能顺利扛起来吗?
希望他能早点办完那件重要的事,早点回来吧!
尉迟雅蓦然察觉到,不知不觉中,那个人在她心中占据的位置,正在不断扩大。而原本属于独孤鸿的位置,则已成了一大片幽深的黑暗,连她自己也不敢轻易去回想、去碰触。
也许,我最终会忘了独孤鸿,爱上另一个男人?
尉迟雅摇摇头,想起仪式上的那双绣花鞋,硬起心肠,冷冷地对自己说:你可以忘记独孤鸿,却不能去爱上江晨!他的怀抱已经太拥挤,容不下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