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山如遭雷击,满身酒意也消散了大半,怔怔地道:“不是我的?”
尉迟星幽幽一叹:“杜郎,也许你的心,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不管是在暗红沙丘,还是在白露城,我都只是你唾手可得的玩物,就算春风一度,你也不会为我停留。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斩断这段旧情,重新上路。”
杜山听得云里雾里,问道:“什么暗红沙丘?阿星,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白露城,我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啊?”
尉迟星抿了抿嘴唇:“瞧瞧,我们本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如果你真的曾经把我放在心上,难道就一点也没察觉到吗?不管是尉迟星,还是白飞霜,都是曾经爱过你的女人,你却到现在都没感觉到她们的不同?”
杜山脑中仿佛打了个惊雷,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白……白飞霜?”
“想起来了么?”尉迟星微微一笑,眼角却有泪光闪烁,“杜郎,如果你还记得我,那也不枉我亲自来送你一程。”
杜山吃吃地道:“怎么会是你?阿星呢?”
“阿星两个月前就死了,现在可能烂得只剩下骨头了吧。如果你对她还有情,我可以把你跟她葬在一起。”
“阿霜,你要杀我?”
白飞霜坦然点头:“你的心不属于我,那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夫妻一场,我亲自送你上路,也算全了我俩的情意。”
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杜山的醉意彻底散了。他想要起身,脚下却无比绵软,踉踉跄跄,虚浮无力。
他挥手想要施展神通,却连一缕沙尘都凝聚不起来。
刚才白飞霜喂给他的葡萄,消尽了他的灵力。
他想要拔剑,然而这两個月来的酒色,已经彻底掏空了他的身子,腐蚀了他的意志,让他一身修为跌入谷底。
“来人!来人呐!”杜山大叫起来。
屋外却一片死寂。
守在门外的那些卫兵、侍女,不知何时已全部消失了。
白飞霜微微一笑,端起一杯酒,向杜山走近。
“杜郎,人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又何必害怕呢?”
“你……你不要过来!来人!快来人!”
一条藕臂搂住了杜山的脖子,另一条藕臂拿着酒杯,往杜山的嘴里喂去。
“这样醉生梦死,做一只风流鬼,不也挺好吗?”
“不!呜呜——”
琼浆玉液入喉,鼻子闻到了一股醉人的馨香,可杜山的表情却愈发惊恐。
挣扎几下后,他的手臂软软垂下,无力地躺在白飞霜怀里,再也不动弹了。
“杜郎,既然你不肯为我停留,那我也不会为你停留,我们都是过客,缘分就到此为止吧。”
白飞霜的右手轻柔地从杜山的面颊拂过,为他合上了双眼。
“杜郎,再见。”
阁楼下,许远山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他身边不远处,就是重新组建的苍龙卫,黑剑黑甲,杀气腾腾。
统领苍龙卫的千牛卫将军,是许远山亲自提拔的心腹,负责整个城主府的防卫。只要许远山一声令下,就能隔绝内外,控制住城主府,拥立新城主上任。
可就怕夜长梦多,万一走漏风声,二小姐尉迟雅的两千虎豹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许远山忧心忡忡,想起杜山也曾经常冲锋在第一线,阿星只是个弱女子,不一定能制住他。万一事情败露……
忽然,只听吱呀一声,阁楼上的窗户被一只素手推开,许远山连忙抬头望去,只见他千呼万唤的那个白衣女子出现在窗户旁边,朝他做了个手势。
许远山长舒一口气,右手握拳,用力一挥:“行动!”
……
菁菁今日休沐一天,便买了礼品,回家探望父母。
街坊邻居都像看稀奇一样,过来串门,挤了满满一院子,争相跟她搭话。
“菁菁,城主府大不大?我听别人说,城主府的地砖都镶着宝石,是真的吗?”
“菁菁,你这身新衣服很漂亮啊!是江公子给你买的吗?他一定很宠爱你吧?”
“菁菁,听说那位惜花公子喜怒无常,御下严苛,你有没有受委屈?”
“我家宝儿丫头也想去城主府做工,菁菁你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
菁菁应接不暇,一个头有两个大。
这时候从旁边伸出一只白嫩的手,将她拽了过去。“菁菁,一起去如厕。”
菁菁感激地随她一同挤出了人群,躲到邻居家。
牵着菁菁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看着菁菁,言笑晏晏:“城主府里的日子,是不是很舒服?”
菁菁道:“我们是去伺候人的,谈不上舒不舒服。”
女孩挤了挤眼睛:“白天伺候人,晚上就能享福了吧?”
菁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羞红了脸颊,啐了一口:“成天就知道想这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还真羡慕你啊!莪早就听说,那个惜花公子,风流不羁,勇猛强悍,曾与青冥魔女大战三天三夜不落下风,如果不是我已经嫁人,倒还真想见识见识!”女孩露出神往之色。
“好好跟狗蛋过日子吧,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跟我说一说嘛,让我也解解馋。那个江公子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你们一共几个姐妹伺候他?”女孩摇晃着菁菁的手臂,眼睛似乎在发光。
“唉,其实,我们都……”
菁菁正要跟这个从小玩到大的闺蜜说实话,这时,突然从远处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得了!出大事了!”
“城主大人薨了!”
菁菁霎时起身,脑中如有惊雷滚过,手上的茶杯摔在地上也恍然不觉。
街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又有骑兵纵马驰骋,宣告全城戒严,所有道路封锁,各家各户不许外出。
白露城宛如成了一潭死水,水面下,却有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一股风暴正在白露城上空酝酿。
惜花公子离开没两天,城主杜山就离奇暴毙。哪怕是七八岁的小孩子,都能从中嗅到阴谋的味道,更别说那些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但再狡猾的老狐狸,在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兵面前,都没有发挥智谋的余地。
白露城的一干元老重臣,端坐在议事大厅,个个脸色沉重,在沉闷的气氛中,只以眼神相互示意。
他们被一道城主手谕召集过来,屁股刚坐稳,许远山就向他们宣告了“城主薨”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要与他们一起商议新城主的人选。
大厅早已被黑剑黑甲的苍龙卫围得严严实实,每一位重臣身后,都至少有两名士兵虎视眈眈。这样的阵势下,任何人想要开口说话,都要慎重思量一番。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沉寂:“咳咳!诸位请听老夫一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城不可一日无主!既然杜城主已经故去,那么理应由他的遗孀三小姐继任城主之位!何况三小姐也是尉迟老城主的嫡女,由她来担任城主,名正言顺,众望所归!”
坐在主位上的许远山拊掌大赞:“林阁老说得太对了!尉迟老城主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三小姐,杜城主也对三小姐寄予厚望,数遍白露城,只怕也找不出比三小姐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这一开口,陆续又有几名大臣出言附和。
还有一位大臣信誓旦旦地表示,有一天他向城主大人问起继承人的问题,杜山虽笑而不答,只比划出了三根手指,意思不言而喻。
大厅的气氛变得轻松热闹起来,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就要把新城主的人选敲定。
但许远山并不满足这种结果,他放眼扫去,大厅里还有一大半人没有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脸上,缓缓问道:“张阁老,你老人家怎么看?”
张阁老是白露城文坛领袖,文臣之首,威望还在林阁老之上。许多人没有发表意见,也是在等待他表态。
张阁老已有八十岁高龄,似乎有些耳背,没听见许远山的问话。
“张阁老?”许远山连续唤了几声。
张阁老只如泥塑木偶,老僧入定,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对许远山的询问置若罔闻。
许远山气得牙痒痒的,大手一挥,便有一名刀斧手捧着托盘上来,当众揭开托盘上的红布,赫然是一颗头颅!
一些文臣哪见过这种血腥场面,当即吓得惊呼出声。
“薛……薛将军!”
只见那头颅须发怒张,眼珠凸出,嘴巴张得老大,表情极度愤怒,正是白露城的步军大将——薛金刚。
许远山指着人头,环顾众人,冷冷地道:“这姓薛的恃宠而骄,趁城主大人新丧,竟敢非礼三小姐,已被我砍了脑袋!谁要是敢对三小姐不敬,就跟他一个下场!”
众大臣战战兢兢,皆不敢言。
许远山再度看向张阁老,高声问道:“张阁老,你愿不愿意推举三小姐为城主?”
张阁老眼皮颤动了一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现在推举城主,是不是太早了些?”
他说出了许多人的心里话。
那位惜花公子没有回来,现在推举城主又有什么意义?
惜花公子如果对新城主不满意,要求换一个城主,谁能阻止他?
连陶朱的三十六天罡和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他,白露城还有谁敢拦他?
那天之后,惜花公子成为了许多人眼中遮风避雨的大树,也成为压在许多人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无论想要犯上作乱,还是挽狂澜于既倒,这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朱雀也向尉迟雅问出了这个问题。
尉迟雅答不出来。
她内心也不希望他马上就回来。
否则,将白露城托付给她的他,看到眼下的混乱局面,一定会很失望。
尉迟雅一袭戎装,率领两千虎豹骑,径直赶往城主府。
城主府前的长街已被挖得坑坑洼洼,摆满了拒马、弩车、木墙、投石车,数千名虎步军在此严阵以待。
朱雀望着那片黑压压的步军,轻蔑一笑:“螳臂当车!就凭这帮酒囊饭袋,也想拦住我们?”
现在的虎步军早已不是当初的虎步军,虽然武器盔甲可能更加精良了,却少了当初那股精气神,被许远山一番折腾之后,凝聚力大为下降。在朱雀看来,说是一群土鸡瓦狗也不为过。
“阿雅,冲过去?”朱雀转头问道。
尉迟雅摇了摇头。
她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缓缓上前,扫视全场。
她看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都曾是她麾下的老卒。也有很多新面孔,是许远山招募进来的新兵,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白露玫瑰」英姿飒爽的风采,纷纷露出惊艳的表情。
尉迟雅的视线缓缓向远处扫去,将虎步军的阵型一览无余,心里暗暗摇头。
远处黑压压的人头,看着兵强马壮,排布却没有章法,也许只需要一轮冲锋,就能长驱直入,杀穿这些乌合之众。
但这并不是尉迟雅想看到的局面,也不是江晨想看到的局面。
不管是虎豹骑还是虎步军,都是白露城的士兵,如果因为内部的权势争斗而死伤惨重,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薛金刚呢?请薛将军出来答话!”尉迟雅清脆的嗓音远远传开。
良久的沉寂后,一个躲在木墙后面的老卒哑着嗓子答道:“薛将军被召进府了,现在发号施令的是严开将军。”
“严开?”尉迟雅皱了皱眉,想起了一张讨厌的面孔。
严开曾是虎步军的百夫长,为人残暴嗜杀,很早就因强抢民女被革职开除了。这样一个品行败坏的兵痞,想不到竟被许远山再次起用,还提拔成了将军。
尉迟雅吐了口气,沉声道:“请通报严将军,尉迟雅求见。”
很久之后,一个传令兵小跑而来,大声喊道:“严将军有令,请尉迟将军下马,前往大营一叙。”
虎豹骑兵闻言纷纷面露愠色,几名将领争相邀战,朱雀尤其怒不可遏:“好大的架子!阿雅,我替你去见见那位严将军,看他有什么资格让你下马!”
尉迟雅摆了摆手:“阵地不便骑行,我下马便是。”
七八名将领陪她一起下马,却听那传令兵又道:“严将军说了,只让尉迟将军一个人去……”
“荒唐!”
“姓严的找死!”
“严狗分明没安好心!”
“将军,我们杀过去!砍了那姓严的狗头!”
将领们纷纷出言呵斥。
虎豹骑兵们再也按捺不住躁动的杀气,虎步军的士兵们也剑拔弩张,气氛一下将至冰点,只要任何一方稍有异动,就会引发大战。
尉迟雅望着前面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所有人的表情都无比紧张,战斗一旦打响,不付出几百条人命的代价就绝难收场。
数千人的性命,就系于尉迟雅一念之间。
尉迟雅轻叹口气,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掌,往下压了压。
“小雀儿,你陪我走一趟吧。”
她看向传令兵:“朱雀不是军中将领,又是一个弱女子,她陪我去,严将军总不会见怪吧?”
那传令兵早已被双方剑拔弩张的杀气吓得脸色煞白,闻言忙不迭地点头:“没……没问题!”
尉迟雅转头朝虎豹骑吩咐:“你们在此待命,半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回来,就由曹飞羽带队,进攻城主府!”
“飞羽领命!请将军千万小心!”
“将军小心!”
“小姐小心!”
在虎豹骑将士的目送下,尉迟雅和朱雀随传令兵走入阵地,身影逐渐消失在盾墙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