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躲过去了!”
阿桶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忽觉脸颊有些发痒,伸手一抹,顿见一片血迹。
“什么时候?”他的眼瞳为之一缩。
作为天下有数的剑道宗师,他竟连自己何时被划伤了都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不掩震惊之色,正看见江嫣弹了弹剑刃,甩掉剑上血珠的一幕。
这是何等可怕的剑法!
堪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杀人于无形之中。
比无根门的剑法都更加诡异莫测,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之剑!
如果自己不留情、不分神的话,能挡下这一剑吗?
阿桶顿时没了底气。
有阿秀在上,也许自己还算不得「天下第一剑」。
他忽然又摇了摇头,洒然一笑。
就凭自己刚才那番畏首畏尾、患得患失、临阵退缩的拙劣表现,哪怕阿秀没有这样的剑法,也能轻易击败自己。
她是我命中的劫数,我永远也赢不了她。
“我输了。”阿桶收剑归鞘,表情平静了许多,“你如果不杀我,我这就下山。”
“请留步。”江嫣同样收剑,面上多了一丝笑容,“你既然败在我手上,就得听我号令。我没让你下山,你就不能走。”
阿桶略一沉吟,负手笑道:“好啊。你想让我做什么?杀人,还是放火?”
江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东方紫衣面前,蹲下去查看她的伤势。
“都不是致命伤,我已经帮她止了血,躺几天就能下床。”阿桶对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但她下半辈子都别想再像以前一样欺男霸女了。”
江嫣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阿桶,帮我一个忙。”
阿桶点头道:“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我要出一趟远门,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想请你暂代教主之位,替我执掌魔教。”
阿桶张大了嘴巴,半晌没合拢。
随着江嫣的这个决定,这场世人瞩目、轰轰烈烈的正魔决战的大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但它对玄黄天下的影响,并不仅限于茶楼酒肆,而是搅动了整座江湖的风云,乃至波及了大半個天下。
四大宗师陨落,魔教精锐弟子死伤过半,正道十三大派战死了两位掌门、七位长老,普通弟子伤亡无数……战事之惨烈,就算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都感觉惊心动魄。
每一个武林人士,都能从这份战报嗅到浓浓的血腥味。许多人更能敏锐地察觉到,江湖要变天了!
过去数十年,横亘在江湖上空,如泰山北斗般号令天下的六大宗师,已然全军覆没。
正道十三大派纷纷宣布闭门封山,收拢势力,修生养息。
北海魔教更是换了一位代理教主,很可能也要进入蛰伏。
在日月崖一战中一举击杀四大宗师、震惊天下的魔教教主江嫣,如今已是世所公认的「天下第一」,但她在决战次日就对外宣称闭关,江湖风传这位美艳无双的女子魔王已身受重伤,命不久矣,连肚里不知是谁的野种也胎死腹中,很可能一尸两命。
对于各自被打残的正魔两道而言,这场战争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但在另外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一个绝妙的消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原本处于两大势力夹缝间的旁门左道、三教九流纷纷露头,如雨后春笋一般趁势崛起。
江湖风起云涌,百家争鸣,不复六大宗师在世时那般法度森严,诸多枭雄豪杰涌现,无数少年侠客意气风发,揭开了大争之世的新篇章。
而作为江湖话题中心的江嫣,此时已在距日月崖以西几百里外的一个茶楼里,独自一人,聆听窗外的风声。
“那女魔头肚里怀了沈玉关的孽种,临战之际,孕象已掩盖不住,见沈玉关提刀不念旧情,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描述,没有在江嫣这个当事人心里激起半分波澜。
以一己之力击杀天下无敌的四大宗师,说起来的确匪夷所思,比做梦还像做梦,堪称奇迹中的奇迹。就算是日月崖上亲眼目睹那一战的正道和魔教弟子,都感觉像做梦一样,私底下议论不止,演绎出了怪力乱神的无数个版本。
而世人最津津乐道的,则是说书先生口中的这个版本——女子教主利用美色对四大宗师挑拨离间,唆使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剩下来的那一个,才有资格成为她肚里孩子的父亲。武林盟主沈玉关就是这个幸运的男人,但他同样也遭遇了不幸,拼刀之时因为心怀不忍,被江嫣绝地反杀。
四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更妙的是,这五个当事人都已经成了死人,永远也无法从棺材里爬起来反驳活人的说辞。
这就导致了日月崖那一战越传越荒诞离谱,偏偏每个人都说得有板有眼,眼下江嫣所听到的这个版本,至少还没有脱离“人类”的范畴,已经还算是比较克制了。
而与江嫣共用一个身躯的阿秀,也从一开始的激愤羞恼,逐渐变得麻木。
店里的喧闹和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让阿秀心烦意乱,只想把头伸出窗外吹风。
这时,江嫣的声音忽然从阿秀心底响起:“阿秀,回西海的路,你还记得吧?”
“记得,一路往西嘛。怎么,你又要睡觉?”
“我有点急事,暂时顾不上这边,接下来几天都交给你了。”
“放心吧姐妹!有我在,肯定不耽误行程!”阿秀心中生出一丝窃喜,恨不得跳起来欢呼几声,但又很好地克制住了情绪的外露。
这位与她共生的姐妹,虽然现在已将她支配身躯的时间延长到了每天三个时辰,但仍让她感觉束手束脚,很不爽利。
毕竟身体里另一个灵魂的存在,时不时地提醒她,要隐藏好自己的小癖好,时刻注重形象,不能丢了武林第一侠女的脸面。这导致她行事古板拘泥,丝毫不敢逾矩,一路上错过了多少英俊侠少!
这次趁江嫣不在,她一定要去最热闹的地方欣赏美男子,尽情宣泄一下这段日子的苦闷!
“那几个不怀好意的苍蝇,交给你自己打发了!”江嫣道。
阿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个跃跃欲试的腌臜泼皮,面上浮现一抹不屑的冷笑:“放心吧,本女侠也不是吃素的。”
“路上小心……”江嫣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
阿秀确定了江嫣意志的离去,脸上的笑容愈发明媚灿烂了。
这笑容落在邻桌那几个奇形怪状的男子眼里,如同娇艳绽放的花朵,令他们食指大动,再也按捺不住,一起围了过来。
“小姑娘,一个人吗?”
“一个人多没意思,哥哥们来陪你吃饭吧!”
“嘿嘿嘿,张嘴,哥哥喂你……”
阿秀柳眉一挑,只说了一个字:“滚!”
这几个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尊荣,一个个歪瓜裂枣,长得都快不成人形了,也想吃天鹅肉?
阿秀感觉自己的好心情都被这几只苍蝇败坏了。
苍蝇们偏偏没有被嫌弃的自觉,仍嬉皮笑脸地在旁边打转:“小姑娘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很好听……”
阿秀粉面含煞,慢慢收拢纤纤玉手,倏然握成拳头,正要用武力将这些苍蝇赶走,这时,忽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响,像是拳头砸中**的声音,就见一个泼皮应声倒下。
“噗!”
“噗!”
“噗!”
接连三响,泼皮们连惨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悉数倒地。
出手的是个一袭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他的拳头干脆利落,一举击倒三人,站在泼皮中间,冷哼道:“光天化日,倒人胃口。”
阿秀看着这个仗义出手的少侠,眼睛为之一亮。
好个翩翩公子!虽然比不上阿桶、东方公子、楚大侠他们几个,也算是玉树临风了!在这种穷乡僻壤,将就着欣赏一下吧!
那少侠朝阿秀拱拱手,问道:“姑娘,你没有受惊吧?”
阿秀笑着摇头:“我没事,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两人交谈几句,互相通名报姓。阿秀邀请他一起用餐,那少侠也不推辞,顺势就坐了下来。
这少侠名唤方灵夏,师从豪侠「绳仙」司空锦,此时奉师父之令,前往西陵送信,正好与阿秀同路。
方灵夏颇为健谈,言语诙谐风趣,说起江湖上的趣事,把阿秀逗得花枝乱颤。
但阿秀不经意间瞥见,有个坐在角落里的红衣女子,一直拿阴沉的眼神盯着这边。
那女子蓬头垢面,形容憔悴,眼白占据了眼珠子的绝大部分,乍一看上去有些瘆人。她的左袖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条手臂,又显得有些可怜。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斜眼望着谈笑风生的方灵夏,表情颇为怨毒。
阿秀心里泛起了嘀咕,小声问道:“角落里的那位姑娘,是方少侠的旧识吗?”
方灵夏回头张望了几眼,随意地摆了摆手:“不认识。”
阿秀更疑惑了,暗想莫非是自己身份暴露了,那红衣独臂女子是来找我这个魔教教主寻仇的?
冤有头债有主,江嫣造的孽,可别让本女侠来背黑锅!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连满桌佳肴都没了滋味,正犹豫要不要去找那个红衣独臂女子问个明白。这时,却见那女子抬起头来,满面哀容,朝阿秀摇了摇头。
不是来找我的?她摇头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阿秀松了口气,又问方灵夏:“你真的不认识那位红衣姑娘?她怎么一直看着你?”
“红衣姑娘?”方灵夏皱了皱眉,再度转头,把整个屋子扫了一眼,“没有穿红衣的姑娘啊?”
“她不就坐在那个角落——”
阿秀说到一半,倏然住口——就在她跟方灵夏说话的这一眨眼的工夫,原本坐在角落里的红衣独臂女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身法也太快了吧!
“刚才还在那的……”阿秀讷讷地红了脸。
方灵夏面上狐疑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展露风度翩翩的笑容:“阿秀姑娘,你一定是喝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阿秀心想我没喝酒啊,但架不住方灵夏殷切的热情,半推半就地一起上楼回了房间。
她原本还担心方灵夏会有什么逾矩之举,但方灵夏毕竟是个谦谦君子,虽然表露出亲近之意,但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坐了一小会儿,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约好明早一起上路,就告辞离去了。
阿秀心中砰砰乱撞的小鹿这才安分下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觉一阵困意袭来,便脱了鞋袜,倒头就睡。
“妹妹……妹妹……”
午夜,好像有人耳边在轻轻呼唤。
“东方公子,别这样……”阿秀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但耳边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萦绕着她。
“妹妹,你醒醒……”
半梦半醒间,阿秀皱起了秀气的柳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那空灵幽魅的嗓音却如苍蝇一般,纠缠在她耳边。
好好的一个美梦,硬是被拖成了噩梦。
“阿桶,东方公子,楚大侠,你们不要再打了!你们听莪解释……”
睡梦中的阿秀,忽然身体哆嗦了一下,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蓦然惊醒过来。
太可怕了!
她梦见那三个男人围着她,相互叱责质问,最后混战起来。好端端一个梦,变成了惨烈的修罗战场。
阿秀只觉心脏狂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说来也怪,正是她刚刚支起上半身之时,只见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将屋内一点暗淡的光线遮得更加漆黑,书桌上纸片乱飞。
那阵阴风逼得阿秀毛发皆竖,她隐隐约约看见,床下好像有个红影?
阿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拼命想睁大眼睛,但看到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隔着一层纱,怎么也看不真切。
这时候,她听到了一种水滴一样的声音。
“滴答……滴答……”
不知什么液体滴落在地上,在这安静的夜里,透出一种古怪的幽寂。
是茶壶被打翻了吗?
阿秀抽了抽鼻子,好像闻到了一种血腥味。
她立即警觉起来,摸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沉声喝问:“谁在那里?”
“妹妹……”床下那团红影发出了幽魅的呼唤声。
阿秀小心翼翼地凑近,只见那似乎是个穿红色衣服的女人,但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此人浑身都散发出一股幽森的寒意,越靠近越是寒气逼人。
“你是白天的那个红衣姑娘?”阿秀不确定地问道。
“是我,是我……”那个红衣女子趴在床头,用一种近乎哭泣的语调说道,“妹妹,你千万不能上当,那方灵夏是个人面兽心的恶棍淫贼,不知有多少姐妹死在他手里……”
“啊?真的吗?”阿秀大吃一惊。
红衣女子哭诉道:“你看看我,这就是被他欺骗的下场!”
她仰起头,露出脖子上凶残可怖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流出,一滴滴落在床下,正是阿秀刚才听到的水流一样的声音。
这触目惊心的场面,看得阿秀头皮发麻,低低地惊呼一声,颤着嗓子道:“你……你已经……”
红衣女子点点头,正待发声,却听见门外忽然传来几下清脆的敲门声。
“咄咄咄!”
那红衣女子仿佛受了惊吓,一下子便变得朦胧虚幻,屋内的冷气也随之散去,不见了人。
阿秀的意识也随之一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好端端躺着,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这时候,门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将她尚有些迷蒙的心绪一下子揪紧。
“谁?”阿秀捏紧了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