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你去问个万儿!”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挥手吩咐。
另一個干瘦的青脸汉子应诺上前,站在泥坑边上,用力干咳几声:“咳咳!姑娘,哪条道上的?上来啃个牙淋如何?”
阿秀从泥坑爬起来,一脸失魂落魄,又听不懂这人的黑话,怔怔地看着他。
青脸汉子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道:“这丫头不吭声,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后方的虬髯男子骂道:“蠢货!她身上那么重的血腥味,闻不到吗?这家伙手上少说也有十几条人命!”
虬髯男子一脚把青脸汉子踹开,朝阿秀拱了拱手:“在下飞龙山岳飞羽,可否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他盯着阿秀那张沾满了泥污的脸,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阿秀就像丢了魂一样,看起来无比颓废和沮丧,摇了摇头,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坐在了草地上。
见她如此傲慢无礼,虬髯男子身后的一名黄衫少女不忿地道:“这臭丫头太没规矩了吧,在「河间神龙」岳叔叔面前都如此无礼!”
虬髯男子摆了摆手,又朝阿秀一抱拳:“既然姑娘不愿透露姓名,那咱们就此别过!”
他正要下令队伍继续前进,忽然听见后方轿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飞羽,面前拦路的是什么人?”
虬髯男子神色一紧,转过身去,朝轿子遥遥拱手,大声答道:“禀马老英雄,是一位不知姓名的姑娘。”
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一个小姑娘,敢拦我马龙君的路?我倒要瞧瞧,是谁这么大胆子!”
虬髯男子看了阿秀一眼,面露无奈之色:“姑娘,马老爷子要见你,不知姑娘方不方便……”
他身后的黄衫少女哼道:“马老英雄要见她,还由得她方便?”
阿秀坐在地上,半闭着眼,头也不抬,好像陷入了睡眠。
黄衫少女愈发恼怒:“你耳朵聋了吗?连马老英雄的话都没听见?难道还要姑奶奶扶你过去?”
虬髯男子也觉得这泥污姑娘的架子实在大了些,连马老英雄的面子都不给,这番恐怕没法善了。
黄衫少女气怒上前,伸手就要去扯阿秀的头发。
但阿秀忽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黄衫少女心头莫名一慌,只觉胸闷气短,伸出去的手掌凝固在半途,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这家伙的眼睛……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女心惊肉跳,一张脸半红半白,正不知所措之际,忽然听见后方的脚步声。她顺势收回手掌,高声叫道:“有请马老英雄!”
八个汉子抬着一顶精致的轿子越众上前,虬髯汉子和黄衫少女从左右一起撩起轿帘,恭恭敬敬地请出了轿中老者。
只见他,面容清矍,紫袍长须,衣着极为考究,手持一根烟杆,鲜亮的目光在阿秀脸上一溜,就耷拉起眼皮,仿佛不屑再瞧她第二眼。
“小丫头,你是什么人哪,敢拦老夫的路?”
阿秀抬起眼睛,瞥了这老头一眼,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马老英雄问你话呢!”黄衫少女厉声喝道。
阿秀打量了这老头片刻,慢悠悠地道:“是哪位马老英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黄衫少女怒道:“装什么傻充什么楞!金刀门天机阁主马龙君马老英雄,一手「金焰狂刀」横扫江湖,全天下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你难道不认得?”
阿秀“哦”了一声:“金刀门也是正道十三大派之一,那场日月崖大战,马老英雄应该也在其中?”
“明知故问!马老英雄亲手击毙三大魔教长老,凭着「金焰狂刀」与魔王江嫣交手百余招未败,天下英雄有目共睹,你又在这装什么糊涂!”
阿秀点点头:“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在日月崖上见过?”
听了这话,黄衫少女只觉得她在胡吹大气,愤然怒斥。但一旁好像闭目养神的马老英雄马龙君却陡然睁开眼睛,惊疑不定地朝阿秀脸上望去。
黄衫少女的手指,几乎快要戳到了阿秀脸上:“你这野丫头好不要脸,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也配跟马老英雄套近乎……”
马龙君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怕的事物,额头涔涔冒出冷汗。
“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黄衫少女听见马龙君的低声嘀咕,转过身问道:“马老英雄有什么吩咐?”
“……”马龙君的嘴里咯咯作响,好像是牙齿在打颤。
黄衫少女听不清声音,只好低下头凑近几分:“请马老英雄明示?”
马龙君死死盯着阿秀,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阿秀擦了擦脸上的泥污,露齿一笑:“故人相见,马老英雄别来无恙?”
马龙君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眼前这张脸,与日月崖上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却是所有幸存者心头的噩梦。
马龙君脚下发软,一个没站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挥手斥退上前搀扶的黄衫少女,颤声道:“教主您……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
众人皆惊。
虬髯男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朝阿秀看去。
“教主?她是什么教主……”黄衫少女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嘴角逸出鲜血,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马龙君的表情宛如恶鬼,怒叱道:“你是什么东西,教主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快快跪下请罪!”
黄衫少女捂着脸,眼里泪珠打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马龙君一把拽倒在地,强按着磕头。
再面向阿秀的时候,马龙君已换上了一副谄媚讨好的嘴脸:“教主圣驾莅临,不知有何吩咐?马某就算脑干涂地,舍了这条老命,也一定不让教主失望!”
看着这个刚才还傲慢至极的老头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阿秀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人心之险恶善变,她已经见识过了。
阿秀疲倦地抬起手掌,像唤狗一样,朝马龙君勾了勾手。
马老英雄立即以双膝跪着爬过去,一脸的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请教主示下!”
阿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头皮一炸,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我要去西天拜佛求经,你们能送我一程吗?”
白露城。
入夜,露重。
夜色迷蒙,一层淡红色的薄雾浮游在大地之上,笼罩着朦胧的城市,掩映着稀疏的灯火。
尉迟雅站在薄雾之中,看着血泊中的十余具尸体,脸色格外阴沉。
十余具尸体,只有四五具是完好的,剩下七八具都已经融化了一部分,早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如果不是朱雀及时赶到,凶手已经用“化骨粉”将这些尸体尽数销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从死者的衣着来判断,他们都是虎步军中的精锐,但尉迟雅一个个去辨认,竟无法认出他们任何一人的身份!
这一点,让尉迟雅尤其疑惑,甚至有几分惶恐。
要知道,对于虎豹骑和虎步军中的每一张面孔,尉迟雅都能叫得出名字。
即使后来虎步军被许远山打散改编,渗了许多沙子,但经过尉迟雅这几天的整肃,每一个伍长、什长、都伯、军侯、校尉,皆由她亲自任命,每一个精锐都被她亲自接见,不可能出现陌生面孔!
难道,死的这些人都是许远山留下的乱党?可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本不该是一伙的吗?
尉迟雅揉了揉眉心,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道,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前几日受的伤还没痊愈,受不了这种辛辣气味。可为了白露城的安危,她不得不亲自巡视每一处防务。
副将见尉迟雅脸色难看,连忙递过来一条湿毛巾。
尉迟雅摆了摆手,沉声道:“速召兵马都监来此议事!”
副将本能地应诺,正要传令下去,忽然愣住了,在原地思索了半晌,迟疑道:“小姐,城中兵马都监一职,已经空缺多日了。”
“空缺?这么关键的位子,怎么可能空缺?”尉迟雅说到这里,脸色陡然一变——她竟然也想不起来,兵马都监究竟是何人所担任。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如副将所说,自从许远山叛乱之后,兵马都监的位子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担任,就一直空缺着……
不对!
尉迟雅使劲摇了摇头。
兵马都监是极为关键的职位,不可能留空!就算没有合适的人选,也一定会找个老资历的校尉临时顶上去,或由都统兼任,否则会给城内防务留下极大隐患,自己不可能忽略这一点。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远处传来衣袂振动声,一袭红衣的朱雀翩然而至。
“没追上?”尉迟雅看见朱雀的脸色,便猜到了结果。
“那厮十分滑溜,我怕你这边出事,没敢追太远。”朱雀一脸悻悻之色。
尉迟雅安慰了朱雀几句,心情愈发沉重。
前日平叛之时,城内大乱,卫流缨趁机派遣杀手混进城中,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能够借助江晨的威名夺回白露城已属万幸,本以为只要重掌军权、加强防务,就能逐渐解决危机,但今夜的刺杀暴露出了太多隐患——自己号称女诸葛,自诩胸怀韬略,如今更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再无掣肘,但我亲自布置的防务,竟如此千疮百孔吗?
除了兵马都监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被自己遗漏了?
尉迟雅深吸一口气,下令道:“武烈,罗全,你两人率部留下,将这些死者的身份一一调查清楚!其余众人,随我去巡视北门!”
北门。
一支黑色的骑兵飞驰而至,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北门守卫瞧见夜风中招展的“雅”字旗,纷纷恭敬地行礼。
尉迟雅翻身下马,扫视城门一圈,玉脸上霎时覆了一层寒霜:“城门候呢?城门候何在?”
守卫们面面相觑,又被尉迟雅身上煞气所慑,愈发不敢答话。
尉迟雅连问三声,不见有人答应,气冲牛斗,拽过来一个高大守卫,盯着他的眼睛喝问:“你老实交代,城门候到哪去了?若敢说半句假话,军法处置!”
那高大守卫明明比她高出半个脑袋,却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没有城门候!”
“你说什么?”
高大守卫见尉迟雅脸色有异,干脆把心一横,一咬牙一跺脚,照实说道:“大将军从来就没有委任城门候,您自己难道忘了吗?”
尉迟雅脑中轰然一响,如遭雷击,踉跄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道:“我没有委派城门候?”
白露城北大门,如此重要的关口,驻兵上百,居然没有一位主事的长官?
那岂不是说,北门一直以来都群龙无首,对外敞开,防线形容虚设?
堂堂女诸葛,白露城大将军,城中最高军事统帅,竟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我……我是当的什么大将军?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
像这样的疏漏,其它地方还有多少?
照此来看,白露城的防务岂不是千疮百孔,漏得跟筛子一般?
尉迟雅几乎失去了力气,站立不稳,幸好被后方一只柔软的手臂扶住。
“阿雅,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朱雀沉声道,“咱们恐怕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尉迟雅扶着朱雀的手臂,深吸了一口湿冷的夜风,头脑清醒过来,当即指着那高大守卫道:“我现在就任命你来当城门候,负责北门防务,直接向我汇报!”
高大守卫虽然得了提拔,却是一脸苦相:“大将军……俺,俺实在是没这个能耐……”
尉迟雅没等他说完就一摆手,颁布第二道命令:“传我军令,即刻起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随着厚实的城门缓缓合拢,白露城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一队队士兵从街头走过,森然戒备,巡捕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僻静的小巷,似乎被一团漆黑的迷雾笼罩。
叶星魂缓缓走入迷雾中的小巷。
一袭白衣,手按剑柄,周身散发出严霜般的剑气。
纵然是午夜的鬼魅,在这般凌厉的剑气下,也要退避三舍。
今夜已有三个不知死活的盗贼,饮恨在那柄「欺霜」剑下。
叶星魂孤零零地走着,即使身后跟着九名士兵,他也孤独得像是一个人。
没有人敢说话。
若不是尉迟雅坚持,叶星魂更愿意独自一人行动。
这九名士兵最大的作用,也只能是帮他处理死在剑下的尸体。
九名士兵都能感受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冰霜剑客的不屑和嫌弃,尽管内心充满了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进这条漆黑的小巷。
迷雾之中,耳畔仿佛有鬼魅在低笑呓语。
九名士兵走得浑身冒冷汗,争先恐后地往前赶,生怕被落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