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楚岚风这样的上香与对话,同时发生在九州各地上千座不同的庙宇之中。
借着香火愿力的增长情况,江嫣能够轻易识别出队伍中的“沙子”。
只有信仰虔诚者,才能供奉香火,汇聚愿力,与江嫣隔空对话。
对于江嫣来说,每一座供奉她神像的庙宇,都犹如笼罩在云雾里的海市蜃楼,隐约可见轮廓,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景。
只有当信徒点燃香火时,才能暂时驱走云雾,呈现出真实场景的一角。当信徒离开香火之后,迷雾复拢,庙宇再度隐入云后。
当然,凡是被江嫣降临过的神像,也沾染了些许灵性,相当于开了光,打下了一个道标。江嫣也能耗费一部分灵力,根据道标位置强行降临在某个庙宇中,只不过这样太不划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干这种亏本买卖。
十万里山川,数千座庙宇,星罗棋布,掩映在云雾中,在江嫣眼中,就如一個沙盘,囊括了整座天下。
遥隔千万里,江嫣虽然不能一一探查每座庙宇中发生的事情,但根据香火的变化情况,以及与信徒的对话,她可能轻易推算出,朝廷在江湖中渗透了多少沙子。
参与此次行动的队伍中,只有六成江湖人能够点燃香火,另外四成中,可能有两成是正道十三派的弟子,原本就不会信仰魔祖,另外两成,就是朝廷布置的内奸。
九千人中的两成,也就是一千八百人,这么多内奸把江湖渗透得跟纱网一般,也难怪前面几次行动都以失败告终——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掌控之中,这场仗开局就输了一半,还能怎么打?
而这么大的手笔,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在三四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朝廷就开始布局了。那位小皇帝虽然年轻,却是雄才大略,蓄谋已久,当真不可小觑!
“顾秋打上门来,果然不是什么意外。”江嫣冷冷一笑,“这场仗,你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为了甩掉朝廷的沙子,唯有壮士断腕,精简队伍,舍下信仰不诚的那四成人,以半数兵力决死一战。
兵贵精,不在多。哪怕这样会误伤到正道十三派的弟子,也在所不惜了。
当晚,无数身影连夜赶路,跋山涉水,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出发,从四面八方汇聚,赶赴那个最终的战场。
以天下做棋盘,这一局已到了收官时候。
而棋盘的另一端,稳坐钓鱼台的皇帝陛下从无数封飞鸽传书中判断出江嫣真正的意图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静室之内,沈玉关与皇帝对弈。
皇帝执白,沈玉关执黑。
“她的目标是王城。”
“若以‘狗急跳墙’来形容她,未免过于粗鄙。但这样孤注一掷,已是她最后的挣扎了吧?”
“不可大意。”
“避开大军主力,直捣黄龙,也算是很有勇气的想法。只不过王城两万金吾卫和六千千牛卫不是摆设,让那群乌合之众前来攻打天下第一坚城,有点太难为他们了吧?”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还有后手。别忘了,她可是天上仙人!”
“哼哼,天上仙人,好了不起!朕已经尝遍了天下美女,唯独没有尝过天上仙女的滋味!沈卿,你难道不想尝一下吗?”
“想。当年在日月崖,我远远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想。”
“哈哈哈哈!沈卿啊沈卿,朕就喜欢你的坦率!不过这话最好别让母后听到,她会伤心的……”
沈玉关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天色,道:“王城从今晚开始戒严宵禁,如果江嫣还有什么后手,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皇帝也恢复了正经之色:“你说,她会不会以身涉险,亲自混进王城?”
“会。”沈玉关笃定地道,“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此刻应该就在王城之中!”
皇帝不由动容:“真是好气魄、好胆色!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朕倒是越来越喜欢她了!”
沈玉关淡淡地道:“她一生喜欢行险、豪赌,也经常赌赢。陛下若要与她对弈,千万不要被常理局限,譬如‘王不见王’这样的规矩,对她而言肯定是不存在的。”
“你是说……她会亲身前来皇宫,刺驾?这可真是……真是……”皇帝的嘴唇微微颤抖。
“陛下请放心,当局面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会亲自迎战。”
“不不不!”皇帝连连摆手,“我是说,她可真是……太火辣了!朕一刻都等不及想见到她了!”
沈玉关沉默良久,才道:“今晚,我就留在宫里过夜吧。”
“还是去母后那边吗?要不要换换口味?朕的妃嫔你有没有中意的,一起翻个牌子?”
沈玉关摇摇头:“不必了,我去慈宁宫。”
“那行吧。路上如果看上谁了,沈卿你自取啊,不要跟朕客气!”
沈玉关独自离开。
无需侍卫陪同,也无需腰牌、令符。
他是除了小皇帝之外,唯一能在后宫中自由行走的男子。
当初小皇帝一开始还嚷嚷着要让沈玉关当太监,被太后阻止了。后来没想到两个人倒是成了很好的朋友。
有人说小皇帝已经认他当了义父。其实不然,只是因为两人聊得来而已。
两人皆是天命之子,皆拥有过至高无上的权柄,一个执掌朝堂,一个执掌江湖,有很多共同话题。
沈玉关为皇帝献上了一位稀世美女雪真,深得皇帝喜爱,被封为雪贵妃。
作为回报,皇帝默许了沈玉关与太后的交情。
沈玉关很懂规矩,不恋权,不贪财,不好色,没有秽乱宫闱,除了太后。他风度翩翩的男子魅力深受妃嫔们爱慕,许多宫女每日只盼着远远见他一面为乐,但他从不会越界半步。
他深深地明白,小皇帝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所有轻浮、毛躁、顽皮、傲慢的面具都只是他呈现给外界的假象,皇帝真正的心思,没有一个人看得透。
君心如海。
曾经顾秋以为看透了这个孩子,所以顾秋死了。
沈玉关并不想做第二个顾秋。
所以哪怕小皇帝再三邀请,沈玉关也不愿动皇后和贵妃们一根寒毛。
迎面走来一行人,一个宫装华丽的女子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像骄傲的凤凰一样占据了大半边道路。
是吴贵妃的芳驾。
吴贵妃近年来最受皇帝宠爱,其在后宫气焰之盛,据说连皇后娘娘也要让她三分。
沈玉关自觉退到路边。
吴贵妃看到沈玉关的第一眼,原本趾高气扬的面孔立即变了一副模样,面颊染上了两朵红晕,娇滴滴地行了个万福:
“沈大侠!”
“贵妃娘娘。”沈玉关抱拳回礼。
吴贵妃眼睛水汪汪的,一副恨不得把他吃下去的表情,但碍于人多眼杂,也不敢多言,似喜似嗔的目光在他脸上久久凝注,也舍不得挪脚。
沈玉关只好自己先走。
但他刚要迈脚,忽然又止步,转头望向吴贵妃。
除了太后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得到沈大侠如此长久的凝视。
吴贵妃霞飞双颊,嗓音柔媚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沈大侠……”
沈玉关忽然伸手,抓住了吴贵妃的胳膊。
吴贵妃的眼睛像猫一样瞪得老大,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呼吸仿佛也因为过于兴奋而喘不过气来了。
沈玉关拽着吴贵妃,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没等吴贵妃从这样猝不及防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沈玉关已望向宫墙边的阴影中,缓缓开口:“你来了。”
伴着一阵邪异狂放的笑声,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不愧是曾经的武林盟主,老夫自认为没有泄露一丝杀气,还是被你察觉到了。”
那人一袭灰衣,面容古拙,手持一杆烟斗,正是邪道第一人——通天门门主,陆沙邪君。
沈玉关的目光却越过陆沙邪君,望向他身后:“只有你一个人?”
陆沙邪君道:“老夫一人已经足够。”
沈玉关摇头:“不够。”
陆沙邪君冷冷地道:“上回被你们正道九人围攻败逃,是老夫学艺不精。这两年来,老夫习得了邪道五门所有绝学,又承蒙魔教江教主和赵教主指点,已突破「帝皇境」,正式跨入大宗师行列。而你现在也只剩下光杆一个,此消彼长,怎么不够?”
沈玉关眼神一动:“你说你习得邪道五门绝学,也包括无根门吗?”
“当然。老夫年事已高,早就对美色失了兴趣,只求一窥武学绝顶。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倒是下得了狠心。不过,你真的窥见绝顶了吗?若见了绝顶,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路上顺手杀了几个什么将军,难免沾点血腥味。”
“错了,我告诉你,大宗师也有高下之分,真正的绝顶,是天衣无缝,不染尘垢的!若我杀你,不会沾上半点血腥味!”
陆沙邪君脸色微变:“那就让老夫见识见识,你所谓的绝顶吧!”
沈玉关拔刀。
夜帝刀。
天下第一刀。
纵然大宗师也接不住这一刀。
刀光化为一道漆黑闪电,映入陆沙邪君眼帘。
陆沙邪君一颗心不住下沉。
当初还在第十一境「圣贤境」之时,他就敢挑战大宗师「铁匠」公孙锤,九战九败,最后一战相持万招以上,体力耗尽才惜败半招,近乎平手。
两年前驰援日月崖,被沈玉关在内的九人围攻,也是周旋良久才败退。
四大宗师败亡之后,天下武运四散,陆沙邪君也攫取其一,突破了长久以来的瓶颈。
如今陆沙邪君已踏入「帝皇境」大宗师之列,放眼天下罕逢敌手,自认为对上魔教教主赵阿桶也是五五开的胜算,想不到竟然撑不过沈玉关一百招。
沈玉关变得更强了,超乎所有人预料的强!
他身上重新汇聚了「天下第一」的气运,甚至比当初更浓郁,近乎实质,肉眼可见,仿佛半个江湖的武运,都聚拢到了他一人身上。
——两年前四大宗师死后的武运,多半都被他一人夺去了?
当夜帝刀出鞘的那一刻,沈玉关已不是第十二境「帝皇境」,而是第十三境——「神佛境」!
他为什么没有飞升?
陆沙邪君来不及思考更多。
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至少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让紫涵他们知道,沈玉关已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对手。
陆沙邪君倒退着飘飞出去,左手一抬,拔下了头顶玉簪。
他已经练成了无根门「浮光掠影」身法,趋退如电,几乎超出了常理的想象,身形如魔似幻,转瞬间就越过红墙,到了另一边的御道上。
他相信自己只要想走,就算是「神佛境」的飞升强者也留不下自己。
却在此时,有人从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上飘落,截住了他的退路。
来人是个女子,秀色照人,手持一把素净淡雅的油纸伞,轻盈的身姿徐徐飘下,广袖翻拂,衣袂飘飘,仿佛自月宫降临人间的仙子。
——正是近段时间深受皇帝宠爱的雪贵妃,雪真。
陆沙邪君看见雪真袅袅婷婷、婀娜有致的身姿,脚步微微迟疑,浑身的肃杀血腥之气也为之一敛,心头竟浮起一种干燥火热的异样情愫。
直到雪真挥出一道惊鸿般的剑光,陆沙邪君才陡然醒转——不好,自己中媚术了!
这执伞女子当真邪门得很,明明一身素雅打扮,面孔也似乎含着淡淡哀愁,却充满了魅惑气息,就连已经斩断尘欲的陆沙邪君也着了道。
下方阵阵刺痛,仿佛旧伤口又要崩裂。
陆沙邪君连忙以烟斗招架。
雪真一手执伞,一手执剑。
剑光惊鸿,稍纵即逝,油纸伞如莲花般开落,晃人双目。
陆沙邪君越战越心惊,只觉这个女子的招式诡异莫名,却又隐隐透出几分熟悉的感觉,仿佛与无根门的剑法有几分相似。
“百年前,无浮禅师创下无根门,其实是怀着几分叛逆的心思。”雪真缓缓开口,淡漠的口吻中暗藏一丝魅惑,让人想要以烈火融化她这块坚冰。
陆沙邪君微微愣神:“无根门竟是无浮禅师所创?”
他这位邪道第一人也是头一回知道,无根门竟然跟那位百年前飞升的高僧还有如此渊源。
“她身为女子,迟迟不能证道大觉,未免对佛主有几分怨气,认为是佛主不公,偏爱男子,小觑了天下女子,说男子是七宝体,女子是五漏身,女子要修成正果皆需转为男身。她不服气,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佛主不是说要六根清净吗?她偏偏要斩去一根,谓之无根。佛说普度众生,世人皆可成佛,她偏偏要看看,这六根不全之人如何清净,如何成佛。”
陆沙邪君听她说起这桩陈年往事,只觉得她的目光似乎也在朝自己身上瞄来,顿觉面红心跳,明明是老辣稳重的心境,却生出丝丝波澜。
“可她很快就悟道,破碎虚空,白日飞升,成为玄黄天下古往今来第一位超脱的觉者,也打通了前往极乐世界的道路。而她留下来的无根门,也在百年间不断发展,从三人壮大到了上千人,成为邪道五门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