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万人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惊天动地,震得皇宫金銮殿的屋檐簌簌作响。
太后紧紧抓住椅背,紧张地问道:“那个无天老祖,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要不然,我们也一起拜一拜?”
小皇帝仿佛没有听见。
他心中始终回荡着江嫣留给他的提醒:“要想活命,就躲进乾元殿的地下密室里去。”
朕身为九五之尊、天下共主,真的要像老鼠一样,躲进地下吗?
太后等不到小皇帝的答案,犹豫片刻后,也跟着双手合十,口中低声念道:“无天老祖保佑我们母子平安……”
在强烈的求生愿望驱使下,人们的信仰从来没有这么虔诚过,带来的香火愿力从来没有这么澄澈过。
如此强大的众生愿力,汇于一人之身,足足生生造出一个神来。
这也是为什么每逢天灾乱世,都有邪神为祸的原因,只要刻意引导,无论是恐惧还是其它信仰,只要交汇一处,都能造神。
同理,也常常有英雄应运而生,背负众生的期待,斩妖除魔,终结乱世。
在愿力的环绕下,江嫣的身形,越发凝实、光亮、华贵,原本还有些虚幻的面貌,已经与真人无异。周身的祥云、瑞气,也愈发明亮、纯净。
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掌握了某种权柄法则,能够沟通大道本源,甚至一窥命运造化之秘。
这种能力,来自于众生之愿。人们信什么,神就有什么。
江嫣此时神魂安定,内外明澈,灵台泛起一点圆润光辉,犹如佛陀端坐莲台之上。
她头顶的那朵紫金莲花冠,已完全转变为夜空一般的纯净黑色,深邃神秘,肃穆崇高,幽幽发亮。
这是应众生之愿而诞生的「黑暗」权柄,能够极大程度地抵消佛光的照耀侵蚀。
江嫣相信,只要自己再踏出一步,就能毫无阻碍地突破世界上限,凝成一尊阳神法相。
然而,就算成就阳神,也远远不足以对抗天空中的那只巨大佛掌。
那是不动明王的全力一击,即便有玄黄天道的阻碍,也足以覆灭王城。十阶以下,皆化为飞灰。
七阶阴神与十阶大觉,境界差距太过巨大,江嫣现在冲上去,也只会跟扑火的飞蛾一般,被那片金灿灿的佛光焚成灰烬。
江嫣眯起眼睛,仰望佛掌,口中轻轻说道:“路已铺好,你也该来了!”
云梦天下。
江晨一步跨过南北双村的火海,再一步穿越龙脊山的雾瘴,来到两座天下交界的悬崖边上。
眼前波涛汹涌的海洋,便是玄黄天下的西海。
烟波茫茫,迷雾浑浊,混乱扭曲,拍案的浪涛掀起一簇簇天地法则的碎片,两条光阴长河在这里交错而过,任何人类的常识在这种混乱地带都失去了作用,任何荒谬的事实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这里是天地的边界,也是法则的边界,只要越界一步,就是逆天而行。
江晨缓缓伸出右手,探出悬崖之外,探入那一片混乱扭曲的迷雾之中。
刹时间,整片迷雾都仿佛遭受到了惊吓,剧烈翻腾扭动起来。
原本平静的天空,忽然雷声大作,黑云滚滚,雷霆在其间穿梭不定。
天地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道蛛网状的裂纹。
江晨感受到了巨大的排斥。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结果。
此时的江晨,来的是十阶武圣体魄的本尊,举手投足间,就具备覆海移山的威能,远远超过了玄黄天下所能容纳的上限,当然也会招致整片天地的排斥。
“很抱歉不请自来,可我要办一件事,很快就好,请谅解。”
话音刚落,天劫已经降临。
无数雷光从滚滚黑云中劈下,落在江晨那只越界的手臂上,如同一条条金蛇缠绕。
可如今的江晨,最不怕的,就是雷劫。
衣衫碎成了焦黑的灰烬,但露在空气中的手臂,却连一丝皮都没有破。
“得罪了!”
哪怕不受欢迎,江晨也非要踏入这座天下不可。
刹时间,天崩地坼,西海的天空竟然塌陷下来!
“轰隆隆——”
就好像一整片玻璃,已经遍布蛛网裂纹,随着江晨的这一拳,终于被击成了碎片。
武圣真身强行降临,仅仅只是“存在”,就足以让天地的一角坍塌。
这已经不是“神降”,而是“灭世之劫”!
若此时有人站在西海岸,望向西边天际,就能看到天空中的那一只巨大手掌,撕开海天边界,伴随着毁天灭地的场面,缓缓降临至人间。
仅是一只手,就胜过了古往今来所有的魔神传说,遮天蔽日,威势无边,带来末日般的浩劫。
这也正是五年前枯灭法师所梦见的“天魔灭世”的场面。
江晨的降临,与不动明王的佛掌不同。
西天极乐世界与玄黄天下本无交集,是观音强行施加了因果,在两方世界建立了一道法则上的联系,但这道联系精致又脆弱,随时可能断裂。
不动明王只能趁着天门洞开之际,于两方光阴长河交汇的短暂契机中,降下神罚一掌,机会稍纵即逝,时间十分有限。
而江晨则已经站在云梦世界与玄黄世界的天然交界处,不用担心联系会断开,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蓄势,全力出手!
在隆隆的雷鸣声中,江晨拔出了背后的长剑,斩向三千里烟涛。
天地震荡,迷雾翻腾,法则破碎,大道崩塌。
他眼前的西海,再也不是实质性的海洋,而变成了一片凌乱舞动、纠缠盘绕、变幻流转的抽象线条,在天劫雷霆与武圣剑光的交击余波中,三千里烟涛齐齐震颤。
“给我开!”
随着江晨一声暴喝,世界幕布被撕开了一角,天门开了。
开天的银色剑气冲出了那片诡妙离奇的时光迷雾,穿过三千里烟涛,在天地间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银色剑光穿过雷霆,掠过西海岸的天空。
整片海岸仿佛晃动了一下,在那道开天而来的剑气下瑟瑟发抖。
这道足以撕裂世界的剑气,倘若斩落在地面上,恐怕整片大陆都要沉没四分之一,给玄黄苍生带来灭顶之灾。只有极少数人能幸存,皇朝、江湖都将不复存在,人类从头开始,重回部落时代。
枯灭法师正是梦见了这一剑,才毅然决定枯坐西海三年,以自己的性命镇守天门。
但这一剑并没有落地,而是沿着一条无形的轨迹,射向遥远的天边。
这条轨迹,就是江嫣用香火愿力所铺成的「虚空之痕」。
自从她降临到玄黄世界以来,走过的一条条路,留下的一行行脚印,都已铭刻在江嫣心里。
她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以愿力指路,为来自天外的那一柄灭世之剑指明了方向。
两万座庙宇的香火,从广袤大地上升起,凝结成一条长线,从王城一直连通到西海岸。
无数众生愿力,将这一路十万八千里的脚印串成一串,架成了一座通天桥梁、铺成了一条苍空大道。
冰冷的剑气沿着「虚空之痕」,荡起一圈圈涟漪,化作一道流光,射向远方天际。
这也是江晨毕生施展出的距离最远的「空间涟漪」,遥隔千万里,串联虚空之痕,不在此世,不在彼世,不在现世,因此也不受天道法则制约,贯穿一切障碍,超越任何防御,直抵命运的终点!
从西至东,沿途留下一片银色的细线痕迹,纵贯天际,仿佛将天空分割成了整齐的两半。
玄黄大地上的无数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流星,却比流星更快,一闪之后,只有奇迹般的银色细线长留于半空中,如一道白虹。
日月崖上的魔教弟子,衍州的十万朝廷军队,散落在各地的正邪两道高手,都看到了那一条高悬于穹顶的银色长线。虽不知是何物,却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那是荧惑之石?坠向何方?”
“天降异象,不祥之兆。”
“白虹贯日,天分两半,君王即死,五都将亡,兵丧并起,君子忧,小人昌,天下乱!”
这样的异象,不知会有多少种解读版本。
幸好司天监的监正已于昨夜被刺杀,不用为这种事情头疼了。
日月崖,法坛上,江嫣望着天空中的白虹,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没有打歪。”
如果打歪了,这座天下就没了。
没有人能听懂她的庆幸,法师们仍围着她跳着癫狂的舞蹈,拍打着人皮鼓,挥舞着人骨剑,唱着高亢尖利的祷辞。
江嫣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拨开祝苗**师,走到六丈无天魔祖神像边,脱下一身沉重的华服盛装,一屁股坐在了神像的右脚上。
祝苗**师顿时有些傻眼:虽然她就是神像本人,可坐在自己脚上这种姿态,太不正式了吧?法衣也脱了,这懒散的形象与周围肃穆的场景格格不入,还怎么做法事?
江嫣挥了挥手掌:“行了,歇一会儿吧。”
祝苗**师很想说仪式是不能中断的,否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但碍于这话是从神灵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只好怀揣着满心的罪恶感退到一旁。
法坛边缘的紫涵轻轻走过来,为江嫣揉捏肩膀。
“看老祖心情不错的样子,事情应该很顺利?”
江嫣闭上眼睛,享受紫涵的服侍:“嗯,你现在还能看到我,就说明很顺利了。十万八千里……也该到了!”
从西海到王城,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从王城到西天,有十万八千里之高。
不动明王从天外击来的一掌,与江嫣从天外借来的一剑,几乎同时降临。
王城的百姓,已经望不见天空。因为佛掌已占据天空,正一寸寸往下塌陷。
人常言“不知天高地厚”,但对于王城百姓来说,天其实并不高,甚至越来越低,已经肉眼可见。
人们的哭喊,恐惧,悲伤,愤怒,在那越来越近的诸佛眼中看来,都是过眼云烟。
当天地合拢之际,万物因果,都将湮灭。
奴仆与君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将成为诸佛脚下的泥尘。
佛国降世,众生皈依。
佛光炙烤大地,宝轮飞舞,洁白的莲瓣纷扬洒落,清香扑鼻,仙音渺渺,祥云氤氲,数不清的罗汉菩萨在佛掌沟壑中齐声吟唱,用的是极古老的咒言,飘渺的语调如轻烟一般弥漫散开,越来越洪亮,仿佛就在众生耳旁颂响。
小皇帝、太后、千牛卫大统领孙重、大内总管曹盅都已经躲入乾元殿的地下密室,却仍然惊恐地发现,那无孔不入的佛光竟照进密室里,洒在他们的身上,将他们的思想、情感、**都一一净化。
恍惚之中,他们都陷入这场圣洁浩大的幻境里,感觉自己逐渐失去了世俗的**,变得纯粹而宁静,像是变成了一朵莲花,或者一片竹叶,再无恐惧和愤怒,只想加入到佛国之中,享受那无边极乐。
「飞云手」孙重是第十境「至尊境」的一流高手,大总管「半天雨」曹盅更是第十一境「圣贤境」的大内第一强者,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帝皇境」大宗师门槛,他们还想舍身护驾,但随着佛光笼罩,他们的动作便在半途僵住,躯体的力量在一瞬间凝固,再也动弹不得。
那佛光并不厚重,并不耀眼,轻灵如烟,澄澈如水,却能照彻虚空寰宇,即使他们的力量再增强十倍,也无法抵御这万千的佛陀散发出的净世光芒。
小皇帝拼尽全力,也只勉强说出四個字:“仙子,救朕……”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明明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为何会像老鼠一样死在这种地下密室里?
朕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去做了啊,舍弃尊严藏在地下室,为何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朕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
朕要一统江湖与朝堂!
朕要率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剿灭南蛮、东夷、北狄、西戎!
朕要成为千古以来战功最彪炳的皇帝!
朕要驾战船往东,跨越茫茫东海,征服新的大陆,开辟新的疆土……
朕……
朕为何还放不下?
澄澈佛光中,小皇帝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心中的最后一缕不甘也随之滑落脸颊,脸上浮现出呆板祥和的虚假笑容。
升龙寺废墟中,阿桶已恢复了对身躯的掌控。刚才江嫣占据他身躯的所见所闻,阿桶都如局外人一般看得真切。
耳边残留着江嫣的提醒,阿桶第一时间就冲向大雄宝殿,只有借助殿内残存的龙气才有可能在这样灭世的灾难中存活下来。
阿桶的身法不可谓不快,放眼整座玄黄世界,都可称天下第一,如鬼似魅,一瞬间就跨越了二十丈距离,马上就要冲入大殿,然而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佛光照耀下,他的动作凝固在台阶上,就好像是被封冻在琥珀中的昆虫,表情、姿势都维持着最后一刻的模样,无法再动弹半分。
他看着殿内满脸惊讶之色的楚岚风,张嘴想提醒,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赵教主,你怎么了?”
楚岚风窃取了本朝龙气,已经能够在大雄宝殿内行动自如。他上前几步,想要拉阿桶一把,然而当他走下台阶之时,浩瀚的佛光洒落在他身上,立即就让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而缓慢。
“这是……”
楚岚风终于明白了阿桶的遭遇,明明与阿桶只隔两步,看似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手臂,却又像是隔了天堑一般艰难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