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恕难从命。”
小皇帝的回答,让江嫣露出意外之色。
“你应该清楚,我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江嫣的语气咄咄逼人,眼神中多了几分杀气。
小皇帝苦笑着摇头:“朕很清楚,朕也给出了选择。要杀要剐,悉听仙子尊便。”
“你不怕死?”
“怕死。可朕更怕遗臭万年。”
“你刚刚还说,什么事都依我。”
“唯独这件事,朕不敢依。”
江嫣脸色阴沉地想了想,随即释然一笑:“算了,我也不逼你,那你就去做另一件事吧。”
小皇帝也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让窦将军……”
江嫣打断他:“跟窦将军无关,你自己的事。你自宫吧,现在就做。”
“啊?”小皇帝愣住了。
江嫣冷冷地道:“我不是说了么,等我进宫之后,会给你安排一个体面的下场。你喜欢留在我身边,行啊,那就留在宫里,做一个小太监吧!”
小皇帝的嘴唇微微哆嗦:“可是……可是……”
“你不是很盼着与我相见吗?我也很期待这一天呢!只不过身份得换一下,不是我给你做皇后,而是你给我做太监。怎么样,我给你的承诺兑现了,这一天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
小皇帝脸色发白,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轻声问:“能不能给朕留一些体面?”
江嫣冷笑:“我已经给过你选择了。让你发金牌你不发,你选择做太监。怎么,真以为我不敢杀皇帝啊?我告诉你,皇帝这职业,有手就行,你不愿意干就别干,有的是人干!”
这时,小皇帝身后,早已经气得娇躯发颤的太后发出一声尖利的怒叫:“曹盅孙重,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把这狂悖无道的妖女给哀家拿下!”
「半天雨」曹盅率先出手。
他的掌法正如他的外号,如初春的细雨,轻盈,绵密,阴寒,防不胜防。
若不带雨伞,你如何能躲得过无孔不入的雨丝?
但江嫣却躲过去了。
「黑暗」就是她的雨伞。
不仅躲过去了,江嫣轻轻将伞一抖,便将那片绵密的雨丝反震回去,大总管曹盅整個人也跟着倒跌出去,在半空中喷出一串血水。
大内第一高手,第十一境「圣贤境」的曹总管,竟一照面就被打飞吐血!
「飞云手」孙重仅落后曹盅半步,双手齐探,扑向龙椅上的女子。
孙重的双手结满了老茧,像是长满了刺,指节粗大,青筋暴起,曲张虬结,不动的时候像松树皮,一旦动起来,就如同龙爪一般,苍劲有力。配上他第十境「至尊境」的体魄,就算是金铁,也要抓出十个窟窿来。
只可惜,虽然他的「飞云爪法」在王城以精妙繁复、刚柔并济、虚实不定、奇绝诡异、变化难测著称,但在江嫣看来,还是太粗糙,太直接。
斜倚着龙椅的江嫣,慵懒地望着四面八方袭来的爪影,只一伸手,便找出了那片虚影中的真身,然后随意一抓,就穿过重重掌影,精准地抓住了孙重的手腕,将他硕大的身子一提一带,像丢垃圾一样扔飞出去。
“噗通!”
孙重在半空中找回了平衡,重重落地,踩得金銮殿的石板重重一颤,不愧为一个“重”字。
他心里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繁复奇幻、变化莫测的爪法竟被这妖女挥手间破解,但护主心切,再度咬牙冲向江嫣。
“妖女——”
吼声未完,孙重的手腕又被江嫣抓住,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倒飞出金銮殿外。
这时曹盅才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强行压制住内里沸腾紊乱的真元,尖声喝道:“千牛卫何在?大内阴兵何在?”
附近的千牛卫和太监阴兵迅速朝金銮殿靠拢。
江嫣微微蹙眉,不耐烦地道:“一群苍蝇,碍事!”
她终于从龙椅上站起来,身形一闪,就如鬼魅般出现到小皇帝身边,伸手去抓小皇帝的咽喉。
小皇帝眼中闪过森然的提防,仰头躲闪,同时踢出一脚,右手去拔腰间的天子剑。
他竟然也拥有相当不俗的武艺,甚至不在孙重之下。
但他仍没能躲开江嫣的这一抓。
江嫣一手抓住小皇帝的咽喉,抬脚踢开小皇帝踢来的脚尖,左掌轻轻一压,就将小皇帝摸剑的手掌打落。
她将小皇帝提得离地而起,左臂舒展,往旁边一抓,又抓起了太后,将她的惊呼声掐断在喉咙里。
“别吵,听着烦!”
“妖女,快放开陛下!”曹盅目眦欲裂。
江嫣环顾四周,冷冷地道:“都退下,不然你们的皇帝陛下可就没命了。”
周围的千牛卫和太监阴兵都不知所措。他们已认出了江嫣的音容面貌,正是他们祈祷过的神灵的模样,然而他们又经受过严格的训练,誓死保卫皇帝陛下。当两者冲突之时,每个人的内心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江嫣的右手手指松开几分,朝小皇帝使了个眼色。
小皇帝长喘一口气,下令道:“你们都退后。”
千牛卫和太监阴兵都往后退开一圈,大总管曹盅却站在原地没动。
这时,被丢出金銮殿外的孙重像一头怒熊似的,大步飞奔回来。
江嫣寒声道:“曹总管,孙将军,你们想抗旨吗?”
曹盅和孙重阴沉着脸往后退开。
江嫣左手随意一扔,将太后丢到一旁雕龙画凤的金柱边上。只听“砰”的一声,太后脑袋撞上柱子,磕破了一块皮。
这位曾经母仪天下的贵妇人两脚发软,半天没爬起来,她从来都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掩面抽噎不止。
放在平日,太后早已破口大骂。早先垂帘听政时,宫里的太监宫女不知道被她杖毙了多少,只需轻轻一挥手,便能让某个不中意的小宫女从世界上消失,优雅又省心。
然而在真正的暴力面前,身份、城府、威仪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太后此时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
直到今天,她才体会到那些宫女太监跪在她面前的感受,那种生死系于别人一念之间的卑微无力之感。她甚至连愤怒都不敢有,只盼着这尊大神发发慈悲,饶过她这一次。
绝望之中,她无比想念沈玉关,甚至开始怀念当初的顾秋。无论哪个男人在,都能庇护住他们母子,不至于让这妖女如此猖狂。
江嫣转向小皇帝,看向他腰间的天子剑。
“你身手不错,学的是无根门心法?”
小皇帝察觉到她的眼神有些异样,脸上顿时有些发烫,但他不屑于撒谎,强作镇静地回答:“是。”
此言一出,曹盅和孙重的表情都陡然变化。他们身为武人,都对江湖上的门派有所了解,当然知道修炼无根门心法意味着什么。
只有太后不懂江湖之事,没有察觉到众人神情的异常。
江嫣的脸色更古怪了:“你一个皇帝,学无根门的心法做什么?怕宫里有人刺杀你?未免得不偿失吧?”
小皇帝忍着难堪,淡淡地道:“朕也不是一出生就是皇帝。当初几位皇子夺嫡,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朕差点就被暗杀。为了自保,朕便学了这门心法,遇到一些不长眼的蟊贼也能自己打发他们。”
“可你一个皇子,怎么接触到无根门弟子?你师父是谁?”
“朕没有师父。五岁那年,朕跟随父皇一同前往升龙寺拜佛,偶然得到一本秘籍,就是无根门心法。朕那时识字不多,照图谱摸索修炼,也卓有成效。后来识字了,更是一日千里,说明这门心法的确很适合朕修炼。”
“你才五岁就能对自己狠得下心来?厉害,厉害!”江嫣竖起拇指,“确实是个狠人,怪不得能当皇帝!”
她仔细打量小皇帝,恍然点头。
怪不得小皇帝的容貌如此柔和俊美,看起来雌雄莫辩,某种程度上比女人还漂亮,原来他早就……
江嫣的眼神实在太过异样,老是往小皇帝身上瞄来,再配上她那张脸,带着几分怜悯、好奇、审视和鄙夷,令小皇帝也觉面红心跳,明明是阴沉稳重的心境,却生出丝丝波澜,忍不住解释道:“你猜错了,朕没有自宫!无根门心法倘若从小开始修炼,也不需要自宫!只有将近成年的男子,体魄已定型,阳火太旺,才需要挨那一刀!”
“哦,有这种事?”
江嫣还是有些好奇,想要验证一下真假。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有些拉不下脸来。周围的不少禁军之前还呼喊过她的名字,视她如神呢,神不能干这么掉架子的事!
她干咳两声,道:“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既然你没有挨那一刀,那正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是那两个选择,发金牌或者挨一刀,你选一个吧!”
“朕……”小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剧烈挣扎。
太后忍不住开口劝道:“皇儿啊,你就发金牌吧!保重龙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江嫣笑着点头:“还是太后识时务明事理。有娘的孩子真好啊,有人疼!”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了其他人一圈:“你们也不劝劝陛下?”
曹盅和孙重对视一眼,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不远处的千牛卫和太监阴兵齐齐下跪,高呼:“望陛下保重龙体!”
小皇帝沉默良久,面上泛起一抹决然之色,闭上眼睛,哀叹道:“朕空有凌云之志,却无破敌之策,徒有一匡天下之心,却无治国安邦之才,一败涂地,连累母亲受苦,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
说罢,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天子剑,往脖子抹去。
“陛下三思!”
众人大惊失色,曹盅和孙重慌忙飞身扑来,想要夺走小皇帝手上的利剑。
唯一没动的人是江嫣。
她冷眼看着小皇帝拔剑自刎,锋利的天子剑刃在小皇帝如女子般洁白娇嫩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液体汩汩流出,若不是曹盅和孙重及时抢救,恐怕就要饮恨当场。
孙重拿开天子剑,扶住小皇帝,曹盅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布绢为小皇帝包扎伤口,一通手忙脚乱。
太后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一把抱住小皇帝,搂在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要是死了,哀家还怎么活啊!”
小皇帝面色苍白,惨笑道:“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你千万别再犯傻了,她要什么你就给她吧,大不了咱娘俩搬出皇宫,不做这个皇帝就是……”
母子俩抱头痛哭,旁边的曹盅也悄悄抹眼泪。就连远处的千牛卫,也看得热泪盈眶。
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高高在上的天子和太后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候,褪去了高贵威严的外壳,把真实狼狈的一面展现在人前,这是禁卫和太监们从未见过的一面,看得人们心酸不已。
唯独江嫣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这场苦情戏,就是小皇帝特意为江嫣上演的一出苦肉计。
否则,以小皇帝的身手,如果一心求死,根本就等不到曹盅和孙重来救他。
他真正在等的人是江嫣。当时离他最近,最快能来阻止他的人,只有江嫣!
倘若江嫣出手阻止他,他手中的天子剑就会变招,刺向江嫣要害,而后方扑来的曹盅和孙重也会同时夹击,合三人之力,才有可能瞬间重创这个女魔头!
只可惜,江嫣从头到尾都没动弹,小皇帝策划的这场诱敌刺杀计演不下去,只好顺势变成了一场苦肉戏。
小皇帝的哭声,倒有几分是真实的,因为他最后一搏的计划也失败了,命运只能系于别人一念之间。
他只能希望,江嫣常常以神灵自居,会顾及到自己在凡人眼中的形象,现场有那么多禁军看着,不少人还是她的信徒,她不至于太过残暴。
良久,待哭声渐歇,江嫣淡淡地道:“哭完了,就继续说正事吧。”
小皇帝俊秀的面庞,像白纸一样失去了血色。
他听出了江嫣的不悦,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维持帝王最后的体面,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当真正事到临头之际,还是忍不住担忧自己的下场。
他了解嫣的性情。通过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他对她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如数家珍,知道她是个豪气入骨、爽朗入骨、神俊果决的奇女子。
但他也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江嫣。她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薄纱,让人捉摸不透,也让人无比好奇,甚至沉迷其中,想要一层层揭开那片薄纱,一睹真颜。
身为帝王,小皇帝对江嫣的态度是非常复杂的。
当处于绝对优势地位时,他对江嫣是欣赏、喜爱的,想要将她迎入皇宫,封为皇后。他自信能降服住这个奇女子,无论花多长时间,他都有兴趣陪她玩完这场游戏。
然而当攻守易势之后,他就不再将这场争斗视为游戏,他开始慎重地琢磨这个对手,甚至对她生出了杀意。没有人可以觊觎皇帝的龙椅,哪怕她是江嫣也一样。
到现在,局面彻底翻转,大势已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心中只剩下了畏惧、悲愤、羞愧、自卑、痛苦、沮丧、绝望……他恨不得躲起来,逃得远远的,逃出她的视线之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这个惨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