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恩穿梭於死寂的墓園間,猶如一位匆匆趕來吊唁朋友的紳士。
大量嶄新的墓碑聳立在一片片翻新後的濕潤泥土上,上面刻著不同的名字,有的鐫刻在黑白肖像之下,有的則是除了名字空空蕩蕩,連像樣的墓志銘也沒有,只有死者生前信奉神靈的聖徽作伴。
始於皇后區郊外和東區的大霧霾先後奪走了近四十萬人的性命,這處墓園中埋葬的便是其中一部分,還有更多的,曾經東區的居民,甚至沒有資格被送進這片新開辟的墓地。
那些沒有能力購買墓地,沒有親屬幸存為他們置辦葬禮的可憐人,只能進入教會在地下開辟的廉價公墓,屍體燒成骨灰,存放在一個個十五公分乘十五公分大小的木櫃子裡,安靜的與陰暗作伴,等待著時光將他們在世界上留存的最後一點遺產腐朽,發潮發爛,直到世人徹底遺忘他們的存在。
那裡的人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克萊恩閉了閉眼睛,抽出觸感冰冷柔和的銅哨,含在唇間,輕輕吹了一下。
與往常不同,這次外形誇張的白骨信使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現實世界的色彩被靈界侵蝕,所有的顏色濃鬱加深,仿佛被神靈潑灑了油彩。
這種感覺一閃而逝,克萊恩發現自己遠離了原本所在的位置,看見膚色古銅,五官柔和的阿茲克·艾格斯出現於旁邊。
“阿茲克先生。”克萊恩輕聲道。
以頷首回應問好的“死亡執政官”沒有第一時間去看自己的學生,他目視著一望無際的墳墓森林,褐色的眼裡閃爍著難以形容的情感,有悲傷,有憐憫,有漠然,有找回過去影子後隱隱的興奮。
繁多情緒交替上演,終於,在險些沉入自我世界的關鍵節點,阿茲克主動脫離了那種源自體內非凡特性帶來的沉醉美感,淡漠的五官重新生動,無聲無息間變回了克萊恩最熟悉的大學教授。
“很高興看到你能平平安安的再與我見面,克萊恩。”他看著自己學生道,“看來那天你沒再遇上什麽危險?”
“嗯,說來話長,總之我現在是安全的。”克萊恩想了想,沒有說出離開阿茲克之後發生的事。
雖然他不知道“絕望夜鶯”潘娜蒂亞最後的下落,不過想來肯定是被那位A先生召喚出來的天使帶走了,估計等待她的,是比死亡還要恐怖的結局。
“你晉升了?”
視線從克萊恩的心臟掃向大腦,阿茲克語氣隨意問道。
“是的,”克萊恩頓了頓,“我已經是序列五的‘秘偶大師’,還是極光會的神使,代號……是V。”
思來想去,他還是向最信任的師長坦白了現狀。
“哦,極光會的神使。”
阿茲克仍是那副淺淡疏離的反應,仿佛世間發生的一切變化都與他無關,唯有死者發出的,那無法被活著的生靈傾聽的,淒慘、無助的慘叫,才能稍微勾起他的興趣。
“你的另一重身份正在被魯恩的王室和三大教會通緝,雖然蒸汽與機械之神的信徒不一定會認真追捕‘夏洛克·莫裡亞蒂’的下落,但風暴之主還有黑夜女神的衛士,他們應該會對那個身份的人頭相當感興趣。”
蒸汽與機械之神的信徒不會認真追捕“夏洛克·莫裡亞蒂”?克萊恩眉頭猛地一挑,像是想到了什麽。
查拉圖家族主導的“密修會”的大本營就在因蒂斯,
羅塞爾稱帝之前就在那裡了,明面上的成員經歷了幾次圍剿都沒能被徹底驅逐,只是從半地下完全轉成了地下活動,而其中和因蒂斯軍方合作的另一部分,還奇怪得保持了原有的編制,現在是為因蒂斯政府服務的合法官方成員……特倫索斯特情報局內部好像也不缺“工匠”……一開始我認為是真實造物主教會有意培養的成果,現在按阿茲克先生的意思看,似乎“工匠”途徑的源頭,蒸汽與機械之神和大地母神教會一樣,與真實造物主的關系相當耐人尋味啊…… 克萊恩有所猜想,轉而問道:
“對了,阿茲克先生,您一直在追查因斯·讚格維爾的下落,您有頭緒了嗎?”
“不知道,‘黑之聖女’沒給我太多機會,等我們結束戰鬥,已經是暴君的神力波及過來,只能各自離開。”阿茲克邊走邊說,“之前追查因斯·讚格維爾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和魯恩的王室疑似達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合作,藏身在了喬治三世的某座陵寢之中,我也確實在那裡見到了他。”
阿茲克先生和因斯·讚格維爾已經見過了?
“所以,您那天救我之前,是從喬治三世的陵寢裡靈界穿梭過來的?”
回想起阿茲克從世界仿佛即將崩毀的末日圖景下將自己帶出時,那套好像剛經歷過一場坎坷旅行的正裝,克萊恩不禁流露出愕然。
喬治三世的陵寢是“黑皇帝”儀式的核心,肯定有複數的半神和天使看護,阿茲克先生竟然是從那種地方殺出來的?
這比查拉圖厲害多了吧!
“德林克·奧古斯都和他的手下無意與我在‘黑皇帝’的陵寢裡開戰,沒有阻攔我。”阿茲克耐心解釋道,“祂是前前代的南威爾公爵,我在上學期第二個月,魯恩近代史的課上和你們講過他主導的軍隊改革,打壓背誓之戰後膨脹的軍功貴族,那也是祂的扮演手段之一,為了消化‘仲裁人’途徑的序列二,‘平衡者’。”
克萊恩努力跟上,小心附和了一句。
“沒想到祂也是一位天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阿茲克先生從那天暴露了部分非人特征後,性格和情緒都低沉了不少,就像是被切去了大腦中負責調控情緒的部分,面對什麽事情都無法真正的提起興趣。
這就是所謂的神性……如果阿茲克先生不是經歷過許多對他影響深刻的不同人生,恐怕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還會更嚴重一些,會直接把他變成他一次次人生末期時那樣,他以前最恐懼的模樣……
“那您這次之後,還會繼續尋找因斯·讚格維爾的下落嗎?”
擔心阿茲克的人性愈發低迷,克萊恩隻好刻意提起一些可能會引起老師興趣的話題。
“會。”阿茲克輕微點了下頭。
“他褻瀆了我孩子的屍體,將他變成不得解脫,只能在過去領地徘徊迷茫的惡靈,我必須替我的孩子報仇。”
“而且因斯·讚格維爾掌握的那件封印物,也就是你們口中的0-08,那件封印物對我來說同樣重要。”
“您也想得到0-08?”克萊恩驚訝道。
“不是要得到它,而是需要用它去換取一些東西。”阿茲克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不自覺望向了南方,“阿勒蘇霍德之筆藏著不少古老年代的秘密,當然,對我來說它意味著怎樣的隱秘都不重要,我只需要它所代表的那份‘觀眾’序列一特性,去換一個和真實造物主面談的機會。”
說著,阿茲克打斷了肚子裡堆滿了問題的克萊恩,目光隨著即將攀登上南方最高點的太陽移動,似乎要將那個方向看穿,將視野拓闊到狂暴海另一頭去。
“‘黑之聖女’說的很對,我不可能永遠逃避我的責任,在這片不屬於的我的土地上一直迷茫下去。”
“那天為了和得到足以和祂抗衡的力量,我接受了部分神性的自己,拿回了丟失的一些力量……也算是主動擁抱了過去的自己。”
“拜朗帝國雖然不在了,我也不希望那樣畸形的國家一直存在,不過拜朗的子民仍生活在原本的國土上,他們失去了,失去了我父親的庇護,又在最後一代拜朗皇冠繼承者死亡後,先後淪為了‘玫瑰學派’和北大陸諸國軍隊魚肉的對象,作為拜朗的執政官,我不能在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後,在漠視原本屬於我的東西被他人支配。”
“還有分裂的靈教團,他們一直以來缺少一個真正的首領,作為死神親子,我的身份和位格都正合適。”
自言自語的阿茲克短短幾句話裡,主觀態度的出發點矛盾了好幾次。
一部分,他和過去當大學教師一樣,是在以人權和博愛的角度同情拜朗被殖民的土著人民,而又一部分話語中,他則站在了冷酷無情的高位者的角度,將半座大陸上的生靈當作了自己的私有物,圖謀他們的歸屬,希望得到靈教團保留的力量和死神遺產。
克萊恩張了張嘴,不知該怎麽接話,最後乾巴巴的問道。
“可,這和您必須得到0-08有什麽關系呢?”
“您如果想成為靈教團的首領,就像您說的,您是死神的子嗣,沒有誰比您更合適,一位天使的力量也足以庇護一部分原拜朗帝國的國民,平穩的生活下去……”
“克萊恩。”
阿茲克笑了,這是今天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看著自己的學生,嘴角的弧度越來越自然,手掌搭上了克萊恩的肩頭。
“我記得你在信裡提到過,你了解了每一條途徑都有對應的相鄰途徑。”
“‘死神’、‘戰士’、‘不眠者’,這三個途徑就是相鄰途徑,每一條途徑天使層次的特性都是固定的,無論是‘黑夜’還是‘戰神’,對我的特性都很感興趣。”
“南大陸是真實造物主的領地,‘玫瑰學派’和他們信仰的‘**母樹’、‘原始月亮’,在當下都不過是隱秘活動的零星力量,只是難以處理罷了,如果只是他們我當然可以應付,可如果是黑夜女神和戰神要對我下手呢?”
“沒有真實造物主的庇護,我在祂們手中不過是會移動的非凡特性,就算我收復整合了靈教團,率領一部分拜朗帝國的民眾重新建國獨立,也只會讓他們在我被那兩位神靈盯上的那天,和我一起回歸冥界。”
“所以您需要0-08,因為‘觀眾’是‘秘祈人’的相鄰途徑,真實造物主不會拒絕一個能讓祂染指相鄰途徑的機會,也不會拒絕一個有投誠意向的天使?”克萊恩想通了許多。
在拋開私人情感後,什麽都懂一點的“鍵盤強者”周明瑞,也迅速找回了自己建政時對政治局勢“敏銳”的嗅覺,找到了其中的關隘。
他給了阿茲克一個驚喜。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克萊恩。”
阿茲克笑容又真誠了一點。
“不過還是不夠成熟,比如你沒有想到,我其實根本沒有能力參與0-08歸屬的競爭,我真正能拿得出價格和真實造物主商談的,只有我的忠誠,還有我能為祂帶來的,新的土地和新的錨。”
他沒有解釋錨這個單詞背後的意思,繼續說道。
“克萊恩,你既然成為了極光會的神使,以後就必定會接觸更多的, 類似的情況,你還有許多需要學,不能再像過去一樣天真了。”
“在災難面前,不嘗試怎樣脫身,反而表露出不理智的自殺傾向,你難道忘記了你並沒有真的死去,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兄長和妹妹嗎?”
“即使不能再以過去的身份和他們見面,只要你活著,一個強大的序列五,永遠都是兩個普通人最有力的保障。”阿茲克對說教的力度把握的相當穩恰,後面緊跟著補上了舒緩氣氛的調侃,“而且你現在還是神使,是在特倫索斯特第二帝國享有議員權力的大人物,不止你的兄妹,就連我現在想要和真實造物主的眷屬接觸,都需要經過你的引薦。”
“阿茲克先生……”
仿佛失去了“小醜”的能力,克萊恩的臉頰通紅,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
他消化著師長的肺腑之言,花了好一會才完全找回了狀態,重新穩定好情緒。
為了盡快結束這個令自己尷尬的話題,他想了想,決定禍水東引,從口袋裡取出了另一件和天使有關的物品——威爾·昂賽汀的千紙鶴。
將千紙鶴展示給阿茲克,克萊恩小心道。
“阿茲克先生,這隻千紙鶴是一位神秘的天使轉送給我的,祂好像是‘命運’途徑的序列一,您對祂的身份有什麽頭緒嗎?”
和‘黑之聖女’的戰鬥,相當於強行壓短了阿茲克記憶的恢復速度,現在的他更接近每次人生末尾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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