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使者”號前所未有的寂靜。
船長室內,金發碧眼的布拉托夫·伊萬拆開一卷繃帶,一圈一圈往小臂上纏去,紗布擠壓著破裂的肌肉,不一會便蔓開大片殷紅。
嗅著空氣中藥酒的苦香,克萊恩許久沉默,站在窗前,背逆著從格柵中透過的陽光,仿佛雕塑。
兩個沉默寡言、滿懷心事的人共處一室,都在等待對方開口。
終於,處理完傷口的布拉托夫邊活動左臂,邊從書桌下抽出了一瓶高濃度的烈酒,徒手捏碎瓶口,往嘴裡灌去。
透明的液體順著“守護者”凹凸有致的肌肉流淌,屋中的酒精味頓時更為濃鬱。
“去拜亞姆不容易。”
豪飲一口的布拉托夫舒爽的呼了口氣,隨手一丟,酒瓶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半圓弧,克萊恩眼疾手快,精準擒住了碎裂後殘存的瓶口,面具下眉頭微挑。
“這是從聖密隆帶來的好酒,不嘗一下可惜了。”
側斜著腦袋,看了看瓶中的液體,克萊恩摩挲著鏡子面具,思考回答道。
“我喜歡苦艾。”
“哈,因蒂斯浪蕩子喜歡的娘們酒!”布拉托夫嗤笑一聲,低頭掃了眼風衣正裝打扮的冒險家,嘴邊金色粗短胡茬掛著的水珠一顫一顫。
他招了招手,接過克萊恩重新拋回的酒瓶,又細細打量了眼前人一遍,篤定道。
“你,不是因蒂斯人。”
克萊恩無動於衷。
“我見過太多因蒂斯娘炮了,渾身插著雞毛,一個個活像發情的公雞,手裡不掐著指頭,不捏著嗓子都不會說話。”
把酒倒進木桶杯,布拉托夫用空酒瓶指著克萊恩。
“魯恩人對吧?”
房間內仍是沉默,沉默卻成了布拉托夫揣摩試探下的底氣。
他笑了,舒展著身體,拉出椅子坐了下去。
“還真是稀奇,一個魯恩人,竟然會加入密修會……”
覆蓋手掌的黑色手套遮不住繃緊的骨節,隨著一聲低笑,克萊恩竟然取下了臉上的面具,目視著隨性假象下訝異躍動的布拉托夫,悠悠然道。
“怎麽發現的?”
面具下男子的外表年齡不到30,臉龐消瘦,棱角分明,兼具成熟與陰鬱兩種氣質,乍一看北大陸人種五官深邃分明的特征明顯,卻藏著一種有別於南大陸長相的柔和。
布拉托夫目視著男子的真實面貌,微微愕然,不禁小聲嘀咕了一句。
“精靈……”
這人是精靈混血?
不過很快他就壓下了猜測,輕咳一聲,僵硬的微笑松動,指了指克萊恩大衣衣領上銀色的胸針。
“因蒂斯人的審美就像他們嬌柔做作的姿態一樣輕浮,造不出來這麽美的東西。”
這顯然是一個玩笑,克萊恩沒在意,只是點頭。
初到海上時,他對所有的海盜將軍都只有一個單薄如紙片的片面印象,直到和他們一一接觸、交流、戰鬥,才將這些印象慢慢補充起來。
如果說特蕾茜給他的感覺是迥異“魔女”一貫主流風情的驚異,賽尼奧爾是完美契合了對“玫瑰學派”的刻板印象,布拉托夫·伊萬則夾在了兩者中間。
既有弗薩克人的共有特點,也有許多有別傳聞的隨性,給人以一種鮮活感。
很可能他在戰神教會中的處境和“倒吊人”先生一樣,
都是被出身拖累,不得不放棄內部晉升渠道,跑到海上闖生活的“原官方人士”。 “去拜亞姆有困難?”
盡管思緒紛紛,克萊恩仍切記扮演的守則,開口便是“格爾曼·斯帕羅式”發言。
“當然,羅思德群島最近發生了大事,風暴的水手全天候守在遠海,想進去必須繞大圈子,或者在附近的小港口提前換船。”
布拉托夫頓了一下才回應道,似是沒有想到眼前的男人和他遇到過的密修會成員完全不一樣,一點也不健談。
“如果你想去拜亞姆,最好的方案就是從戴諾斯島或者提亞納港,換一個身份潛進去,避開海軍和風暴的身份盤查。”
“不過我不建議選擇提亞納島,當然,就算你想在提亞納下船我也不會同意,最多把你帶到戴諾斯,那裡太遠了。”
克萊恩並非“航海家”,也不是常年出海的水手,對海上的方位和島嶼分布沒有概念,只能靠對海圖的朦朧印象回憶。
戴諾斯島……從直線距離看,比之前在的奧拉維離羅思德群島還要遠啊……
想到這,他視線不動,余光留意著布拉托夫的神情,若有所思。
“海王”考特曼和疑似“詭秘”分離的“風暴”途徑天使特性大戰也就是兩天前的事,按海上消息傳遞的常識看,遠在中蘇尼亞海活動的“黃昏中將”布拉托夫根本來不及收到消息,就連我都是從當事人之一的特蕾茜·佩萊口中聽到的……
弗薩克人在羅思德群島的消息站有意在傳遞羅思德遠海的異動?
懷著猜測,克萊恩保持人設,不去好奇布拉托夫故意拋出的“羅思德群島發生的大事”,只針對眼前的問題。
“可以從西彌姆島登陸。”
那是羅思德群島最東端的島嶼,距離奧拉維並不算遠,只有三、四天的航程,也是特蕾茜口中“海王”戰場附近的最近島嶼。
“我說了,那裡發生了大事情。”
布拉托夫還是搖頭,堅定否決克萊恩的提議,不願意冒險嘗試。
“‘靈教團’的成員在西彌姆島經常出現。”克萊恩冷不丁道。
灰霧之上的“愚者”先生似乎是把特蕾茜嚇破了膽,也可能是讓這位“疾病中將”看到了某種希望,總之,在那天之後,她就經常向“愚者”祈禱,事無巨細的匯報著她所能獲知的,有關魔女教派活動的一切細節。
“‘靈教團’在羅思德群島有據點不奇怪。”
布拉托夫突然抓起桌上的木桶杯,掩住了鼻梁以下。
“確實。”
沒有繼續放餌,克萊恩話鋒一轉,突然不再就當前話題談下去,打了個響指,緊閉的船長室屋門旋即打開。
仍是拜朗長袍打扮的喬吉亞端著一杯從甲板二層廚房搞來的水走進房間,遞給了克萊恩。
戴著半高絲綢禮帽的冒險家坐到了另一張椅子上,舉杯小口小口滋潤著嘴唇。
“五天后我要到戴諾斯島……”
“不,不去,我一般不往那邊走。”布拉托夫擺手否決,“去西彌姆島,我正好要去狂暴海另一邊,可以把你放在那邊的黑港口。”
呦,改變主意了?克萊恩同樣被水杯遮擋的嘴唇上翹弧度。
但他依然沒給布拉托夫回應,就這麽看著對方。
混蛋……布拉托夫終於承受不住,起身走到了房門邊,推門朝外大喊了一聲,沒過半分鍾,“黃昏使者”上的大副就小跑湊了過來,連連點頭,又跑了回去,整個艦隊隨後開始轉向。
砰。
“黃昏中將”用力關緊房門,沒好氣的用鼻子大力出著氣,腳步頗重。
“知道嗎?”
“你現在給我的感覺不像密修會,像‘戰爭之紅’,像極光會裡面的榆木腦袋!”
弗薩克帝國和戰神教會對真實造物主信仰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清,相比其他背後有靠山的海盜,布拉托夫經常和真實造物主信徒有限度的合作,彼此之間相對熟絡。
“說說吧,魯恩打扮的特倫索斯特帝國先生,西彌姆島到底是怎麽回事?”
克萊恩看著“黃昏中將”的眼睛,雙手端著水杯放在了小腹前。
他掃了眼侍立在一旁的喬吉亞,曼妙女士隨即開口。
“是奴隸貿易和搜集文獻。”
說完,喬吉亞低下頭,姣好面容藏進了陰影。
“然後呢,沒了?”
等了許久,遲遲等不到下文的布拉托夫拍著大腿說道。
“那是額外的價格。”克萊恩語調平穩,情緒愈發愉悅。
他救了布拉托夫一命,雖然他猜測即使沒有他的幫助,布拉托夫付出些代價,也能掙脫“怨魂”附身,不會被“血之上將”殺死,但這是他們就搭順風船已經談好的交易,一事抵一事,自然不再相欠。
“好,我知道了。”
常年被海風吹打,有些粗糙的臉從白變紅再從紅慢慢變回原本的色彩,布拉托夫努力深呼吸,輕聲回答道。
他慢速側頭,瞄了眼窗外的風景,判斷艦隊已經完成了方向的調轉,正在駛向另一個航道。
“我需要一個單獨的房間。”克萊恩出聲道。
明天就是塔羅會,他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主持聚會。
“你的房間會在最下層。”布拉托夫沒有刻意為難,但態度也絕稱不上好。
說到這,布拉托夫也失去了繼續交談的**,木桶杯端在手裡,用下巴指了指大門。
“我要休息了。”
……
“好好休息。”
倫納德拍著科恩黎的肩膀,低聲關切道。
“放心吧,這點酒不算什麽。”
身材短小精悍的“值夜者”收不住臉上的笑容,時不時就朝背後瞧上一眼。
今晚的計劃相當成功,果然倫納德驚喜出場後,戴莉女士和隊長鄧恩一夜都沒再爭執,加上以羅珊為首的女性隊員們有意的誘導,倫納德為主的男士們舍命灌酒,終於在聚會結束前拿下了鄧恩,讓這位一貫成熟穩重的紳士感動落淚,不再膽怯,表明了真實想法。
“你的過去是你自己的事情,與你攜手未來,是我的榮幸。”
“聖靈教導我們應摒棄自私,我不允許因我斷送了你的未來,但我更應該尊重你的選擇,作為男士,作為丈夫……”
“嘖嘖嘖,女神啊,隊長這話真好。”
廷根值夜者小隊中的“作家小姐”不知道何時告別了奧麗安娜太太和羅珊,和目送科恩黎登上馬車的倫納德並肩站立。
她掏出一個皮圈將白發束成馬尾,掃向倫納德目光略顯揶揄。
“隊長已經證明了他的文采,大詩人,你什麽時候證明下自己?”
“我又沒有未婚妻。”倫納德避開了西迦的目光,盯著路邊的灌木叢看。
“貝克蘭德多少好姑娘,以你的容貌,還有現在的級別,找一個合適的女孩很難嗎?”
“我……”倫納德張了張嘴,臉頰被月光染上緋紅,看不清具體。
他歎了口氣。
“我不想耽誤別人。”
耽誤……西迦仰頭目視著倫納德,不禁沉默了。
過了一會,小雨眼看將要結束,西迦才再次開口,拍了拍倫納德肩膀。
“今天乾得不錯。”
“我和洛耀,和弗萊、科恩黎本來還在打賭,你會不會把紅手套帶出來,惹羅珊不高興,壞了大事來著。”
倫納德笑了。
“我在你們眼裡就和因蒂斯人一樣愛顯擺?”
他雙手伸進上衣口袋,在掏出時已經蓋上了一層血紅。
舒展著五指,將“紅手套”小隊的象征展現給前隊友,倫納德小聲道。
“這不是值得炫耀的東西。”
說著,他攥緊了雙手,略顯突兀的改變了話題。
“你怎麽回去?”
他記得西迦的房子就在附近。
“回去?”西迦古怪地掃了他一眼,“查尼斯門還需要人值守呢,你沒看我今天沒喝多少酒嗎?”
“倒是你,你買的不是今晚的車吧?”
“不是。”
伸手招停了一輛出租馬車,倫納德摘下手套,邊往兜裡塞邊答道。
“明天上午十一點,走之前我會去公司給你們說一聲。”
“行。”
西迦微微點頭,倫納德猶豫片刻,終究沒說什麽,只是揮了揮手,快跑兩步,鑽進了突然又下大的雨夜,頭也不回,凌亂的半長發散動, 一晃一晃,融進了黑夜,身影在雨裡愈發模糊,仿佛帶著暖意墜入了真實世界外的遙遠虛假。
“走了。”
……
轟隆!
閃電撕破烏雲,廷根的雨隱隱有向暴雨發展的趨勢,天邊的銀白照亮了墓園的森冷一角。
倫納德·米切爾站在一尊墓碑前,看著被電光照的白森森的黑白相片,忽然提起了插在旁邊的鐵鏟。
最好的哥哥;
最好的弟弟;
最好的同事。
兩堆泥土逐漸堆高,墓穴一點點暴露,好似時光倒流,帶著所有的不幸向悲劇尚未發生前的安樂奔去,回到那個令人懷念的迷夢。
轟隆!
雷聲炸響,蓋過了鐵鏟落地的動靜。
倫納德居高臨下俯視著完全暴露的棺槨,放棄了工具,俯身往下,伸手握住了棺材蓋子的邊緣。
他猛地用力,掀開了那沉重的木蓋,沒有聽到應有的鐵釘斷裂的聲音。
哢嚓。
倫納德的心出現了裂隙。
他的動作霎時變得緩慢,雨水打濕的頭髮黏在額頭上,完全遮住了眼睛。
隨著他一點點起身,棺蓋也滑落進泥土,四方木板內漆黑一片,空無一物。
唉……
倫納德維持著半弓的身體,靜靜看著這一幕,靜靜的看著。
這兩天更新的晚,寫完身體都要散架了……
最後還是求一求推薦和月票,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