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收起了象征榮耀的戰旗,不同又相似的冷峻面容保持著漠然,平日口舌最毒辣的“獵人”們難得閉上了嘴巴,保存精力的同時,分工明確的留意著周圍的環境,一切為了最終的目標奔去。
“戰爭之紅”的統領,高貴的“紅天使”梅迪奇此時也如一般凡人將領,沒有展露絲毫非凡,耐心收斂了神話生物的鋒芒,和祂的士兵們一同,用雙腳丈量勝利的前夜。
羅曼·安布羅休斯就在祂身旁,與祂並駕齊驅,全然不像善於玩弄空間的“旅法師”。
“停。”
精神鏈接中,簡短的字節不分等級,同時傳入了士兵和將領耳中,整個隊伍也旋即停止。
黑鐵填滿了兩座山峰中間的溝壑,雨夜後囤積在山谷中的潮氣也在此刻向軍隊停留的方向凝固,不消片刻便湊出了一場大霧。
“希望祂們的狗鼻子沒那麽靈。”
富有靈性的神秘學霧氣中,梅迪奇擦拭著長劍,被汙染染成赤紅的眼眸眺望遠方。
“我們肯定被發現了,只是祂們也沒有辦法。”羅曼同樣凝視著那一方向,遵循靈性直覺的提示,小心避開了某些細節,“造物主親臨國境線,安提柯和‘黑夜’、‘風暴’那幾個真神的仆從對峙,弗裡德裡希雖然不如安提柯,但也有辦法取巧讓造物主暫時降臨,同時主宰兩條戰線。”
“巴蘭卡一個人阻擋六位天使,全靠著‘**母樹’的庇護和我們對北大陸的戒心才拖到現在……”
羅曼冷靜說道。
“‘被縛之神’已經完了,就算祂比法布提多堅持了幾年,可祂畢竟不是完整的序列零,連依靠位格做繼續抵抗的機會都沒有。”
“我甚至懷疑祂真正的意識早就死在了‘神孽’誕生的那一刻,現在的祂和‘深淵’裡的法布提一樣,都不過是‘**母樹’在屏障內的傀儡,雖然無法靈活掌控,借著天上舊日的分享與‘暗影世界’共鳴發揮出些許本質還是不成問題的。”
“‘深淵’……”梅迪奇無聲歎息。
如果說在造物主的陣營中,
除了兩位永恆盟友外,哪位神話生物還有接觸源質的經驗,那也只能是祂。
安提柯和羅曼雖然接受了來自源堡的祝福,但那更像是一種“詭秘”贈與心腹的小小特權,是一種憐憫。
“深淵”,這一次詞匯既代表了現實中某個特殊區域,更代表了一條途徑的頂端,目前可以等同視為法布提本人。
獨立於諸大陸之外,本身面積堪比大陸的“深淵”是不正常的,這是梅迪奇在第三紀隨造物主討伐異形時便清楚知曉的事情。
那裡充斥著濃烈危險的汙染,遠超一般序列零能承受的上限,最後連造物主本人也束手無策,只能在更大的危機前將那片海域暫時拋之腦後。
恐怕在第三紀的時候,法布提就已經和“暗影世界”有了聯系,而在後來,“**母樹”的滲透隨著屏障削弱加強,法布提徹底淪為“失心之神”的傀儡時,遠在西大陸封印後的“暗影世界”也一並劃入了真正的深淵,開始向祂的源頭回歸?
想到這,梅迪奇忍不住罵了出來。
“這些雜種,又是相鄰途徑惹出來的問題。”
聽著於神話生物交際圈中幾乎等同廢話的抱怨,羅曼嘴角慢慢上揚。
“別急啊,要說起來通過源質和相鄰途徑取得聯系,除了造物主和老師,現在還活著的也就只剩你了吧?”
“或許還有奇克和‘隱匿賢者’?”
祂扭頭看向身旁的夥伴,神色認真。
“你當初被‘災禍之城’反向汙染的時候,到底又沒有感受到奇克,還有‘魔女’的權柄?”
畢竟每一個被源質汙染的神話生物,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些特殊,無論好壞。
有的就此成為更加強大的個體,有的淪為傀儡,變成源質在現實的觸須,總之都是變強了。
“滾!”
顯然,我們可愛可敬的“紅天使”殿下並不想好好回答朋友的問題。
“災禍之城”不僅是霍亂與紛爭的象征,同時也包含著陰陽的概念,如果說別的神話生物走到盡頭最多是變成充滿母性光輝的陰性存在,尚且足以被凡人的觀念理解,梅迪奇自己所在的途徑,到最後卻極有可能是最不受造物主所喜的陰陽人。
這在造物主過去生活的保守時代,俗稱人妖,變態。
不過惱怒轉瞬即逝,祂反手摸著耳垂上的水晶飾品,同樣扯起了一道夾雜譏諷的微笑。
“呵,我最後會變成什麽還不一定,倒是你,一輩子也體驗不到這種味道了。”
羅曼“哈”了一聲,輕聲鼓掌道。
“那確實,我哪能與你相比,而且那也不是份好差事。”
“你知道的,我資質平庸,全靠著裙帶關系上位,連伯特利·亞伯拉罕的十分之一都不能比及,更別說老師了。”
“除了阿蒙羨慕,伯特利野心勃勃,這兩個精神不正常的瘋子渴求,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哪個正常人會把全部身家送進一個渺茫的未來中豪賭,那種要命的工作,還是讓老師來做比較好。”
“至於我麽……”羅曼拖長音道,“我想等老師成功後,祂應該不會介意再施舍我一份相鄰途徑的序列一,好讓我繼續侍奉祂,這樣我也算體會到一點你的感受了。”
“你?”梅迪奇半邊眉頭高挑。
祂也還以嗤笑,有一下沒一下拍打著腰間斜挎的劍鞘。
“你確實挺適合‘詭秘侍者’的,幹了幾千年,至少經驗十足。”
“謝謝誇獎。”
羅曼敷衍的點頭致意,虛握的雙手抬起,插入空氣,沒有任何征兆,直接撕開了空間。
荒蕪的山野在現實的裂隙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已經破敗但依舊輝煌的城邦。
高地的國都周圍群山環伺,“被縛之神”不知用了何種方式,通過某種大型儀式將國都和山川煉為了整體,任何活著的生物,無論現實還是靈界,都會在踏入儀式范圍的一刹那,被儀式本身的力量影響,誕生別樣的情緒,別的想法,不自知的繞開屏障,或死於潛伏於群山的陷阱之中。
而現在,羅曼·安布羅休斯為特倫索斯特的軍隊,在直接接觸儀式前,作弊般撕開了一條臨時通道,供他們繞開“被縛之神”留給高地最後的防線。
這缺口並不大,一次只能讓兩人通過。
穿過缺口,梅迪奇注意到,同樣是山川,屏障那邊懸崖的起伏程度隱隱約約出現了人工雕琢的痕跡,但是被密密麻麻的青苔遮蓋,越靠近祂,痕跡上覆蓋的苔蘚越多,就像是高地這一王國逐步從文明、克制,走向荒蠻、瘋狂,緩慢衰落的悲劇在祂眼前鋪開。
梅迪奇沒有感歎,祂又在心靈鏈接中下達了命令,停滯許久的黑色鐵流再次啟動,並快速穿越了缺口,抵達了屏障內。
這次,祂們不再掩飾,一望無際的火焰拔地而起,鐵與火在憑空長出的荊棘樹叢中碰杯,“獵人”們、、“陰謀家”們、“收割者”們、“鐵血騎士”和“戰爭主教”們,在“征服者”的帶領下揮舞長劍和軍旗,他們本身在此刻化為了一體的長矛,毫不留情的扎入了敵陣。
時機算的正好。
在真正的矛盾爆發前,意識到“戰爭之紅”來襲的“被縛之神”突然下達了清剿異端的神諭。
祂的學生,高地的“不死王女”被不知變成了何等怪物的老師親手揪下了遮羞布,護國神女跌落王座,摔進了泥潭,任由瘋子和孽畜欺凌。
“戰爭之紅”抵達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被“神孽”和數位半神包圍,苦苦保護學生和晚輩的“不死王女”蕾妮特·提尼科爾遍體鱗傷,明豔大氣的精致面容幾乎被絕望籠罩,乾枯的金發糾雜做一團,眼皮止不住的下落,即將遮住血紅雙眸。
祂的遭遇沒有受到任何一個“獵人”的同情,圍繞“神孽”的另一場戰爭已然打響。
大多數“戰爭之紅”在“紅天使”的領導下包圍了“神孽”和祂的簇擁,而“紅天使”長佩戴的奇怪水晶裡則冒出了兩道模糊的身影,附著在兩名“戰爭之紅”的高階軍官上,一時爆發出了不輸天使的力量,率領小股部隊包圍了試圖趁亂逃脫的蕾妮特·提尼科爾。
而羅曼,“旅法師”只是安靜觀看著這一切,既不去幫忙,也不打算離開。
祂有時會欣賞梅迪奇與“神孽”斯厄阿搏殺的勇猛背影,有時會望向天空,注意那裡是否會突然冒出一輪紅月。
但更多時候,祂將目光投向了高地王都外已經破敗的殘垣。
那些青苔滿布的懸崖斷面上,一尊尊受束縛的巨大雕像輪廓仍在,只是面容無法看清。
它們每一尊上,都有玫瑰和荊棘,與高地神話中“被縛之神”的形象特征相似。
這些雕像象征著高地的聖者和賢明君王,是他們歷史的記錄。
只不過時至今日,隨著“放縱派”力量日益壯大,直至完全佔據上風,奪走了“節製派”堅持數千年的話語權,一切文明的烙印也便不再尊貴。
會堂的立柱,民居的地基,學派高塔的牆壁,統統淪落到了野獸飛禽之手,過去由學者和工匠打造的殿堂,所剩下唯一的作用,只有庇護一方生靈躲雨避寒。
身為“旅法師”,過去的“記錄官”,一個從黑暗時代走出的老人,羅曼情不自禁離開了絕對安全的缺口邊,以最質樸的方式,步行到了遺跡旁。
這片遺跡相比祂最初生活的城邦,至少有二十個之大,殘破的文明痕跡無窮無盡,在祂的腦海中,亦在現實。
過去的虛幻與當下的現實接連成片,最終構成了無窮無盡的荒野,觸動了祂心中一直無可磨滅的情愫。
“一百八十一年。”羅曼如此說著。
這是祂近距離接觸遺跡後,推斷出這座建築物開始衰落到完全被放棄的時間。
黃褐色的土培上,尚有一兩片精美的馬賽克瓷磚孤零零且倔強的掛著。
褪色的瓷片仔細看,仍能看出些圖畫,上面描繪了“節製”的真正含義,用線條代替文字,書寫著貫徹“玫瑰學派”始終的最寶貴箴言。
“身是心的囚籠,世界是身的囚籠。”
“瘋狂被束縛,**被壓製……”
羅曼默默補全了馬賽克瓷磚上箴言遺失的後半部分,頓了片刻,繼續說道。
“囚籠斷絕自由,自由置換庇護……托爾茲納似乎忘記了教會祂信徒更重要的部分。”
可是“被縛之神”沒有警示信徒祂認為更重要的部分又怎樣,警示了又怎樣?
羅曼重新望向天空,紅月正高懸。
戰場似乎發生了傾斜,卻不重要了,因為在屏障邊緣,陰影帷幕正徐徐推進,黑甲的至尊踏著異端與叛徒的骨血,一步步而來。
屏障的削弱不可避免,托爾茲納最初的選擇,或者說祂的誕生和生命即是原罪。
只要祂還存在,“被縛者”還存在,“**母樹”象征的災禍還是會降臨大地,這一切不由祂說了算。
“戰爭之紅”準備對“神孽”召喚的“被縛之神”投影發動最後一擊,高溫氣流呼嘯奔騰,無差別地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炙熱的風橫衝直撞,羅曼身邊扭轉的空間幫祂避開了危險,可更多的遺跡卻沒有。
熱風從斷壁的裂隙劃過,伴隨磚石倒塌, 最後一批能代表高地文明最鼎盛時代的墓碑也消失了。
災難的咆哮在這一刻,又仿佛“被縛者”絕望的哭號,是祂嘗試求助的最後掙扎。
自身難保的“倒吊人”見證了這一切,祂那存在於陰影帷幕後的眼睛瞥向了羅曼,瞥向了一個文明終末的見證者。
祂,發出了由衷地歎息。
……
噗!
黑劍貫穿了蕾妮特·提尼科爾的修長白皙的脖頸,縮在黑袍下的老人死死緊抱著金發藍眼,洋娃娃般的小女孩,捂住了女孩的啼哭,任由淚水打濕祂堆積著無數皺紋的手掌。
弗裡德裡希·查拉圖幽暗無底的眼睛倒映著淒慘落敗的“不死王女”,低下了頭,撫摸女孩柔順的金發,憑著轉瞬間偶然瞥見的某種未來,那被白須完全掩蓋的嘴角翹起了些許。
祂好像……得到了一個了不得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