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昌,左吳兩人位列淮南八公之二。
左吳身形瘦高,下巴尖削,喜穿一襲褐衫,眼角略微上吊,冷面如冰,眼神中透著銳利。
他年近四十,比晉昌小十余歲。
晉昌的下顎留山羊胡,常人身形,瞳孔有些泛黃。
他們統率著千余淮南王蓄養的門客,也就是麾下的奇人異士,來到江夏。
霍去病所獻平淮策,江夏是正面奔襲,奪淮南周邊各郡兵權的第一戰,也是必爭之地。
左吳和晉昌兩人提前趕來布置,在這裡嚴陣以待。
兩人都精通武備,且各有修行,能在淮南王門下以千計的門客中脫穎而出,可見才能。
“我還以為田由也會過來,沒想到只有我們兩個。”
左吳面冷,聲音也是寒冷如刀,聲線幾乎不帶起伏。
晉昌的嗓音略沙啞:“田由從北關回來,君上便對他失了信任。
他率兵去北關,慘敗而歸。據說連正式接戰的機會都沒有,回來後還找借口,說漢軍太強,他沒有甲備,才被漢軍衝散。
如此表現,君上已經夠仁慈了。”
“你可知淮王究竟做了什麽安排,有把握對抗長安?”晉昌問。
左吳冷聲道:“這等隱秘之事只有最被君上倚重的三被可能知道,我如何能知。先勝了眼前首戰,才能談到其他。”
他說的三被是淮南八公中的伍被,毛被兩人。
還有一人名雷被。
三者同在淮南王麾下做事,巧的是名字裡都有個被字,故又在八公之外,被稱為三被,尤其得到淮南王看重。
其中的雷被有淮南第一劍之稱,且精通道術。
“消息上說,此戰是奔襲過匈奴的漢將霍去病統兵,此子旬月來已名震天下。你有幾分把握能勝他?”晉昌說。
“他奔襲匈奴後方那一戰,近來確是天下皆知。”
左吳沉吟道:“豎子成名,本事肯定是有的。但還遠遠算不上名將。你我走到今天,誰不曾與人交手爭鋒無數。
君上讓我們帶隊過來是何意,伱難道不知?”
兩人此時是在一處閣樓當中,往外看去,是一片校場,位於江夏郡郡城的城郊。
校場內,兵馬正在操訓。
劉安蓄養的門客,各個身懷絕技。
左吳和晉昌一次帶來千人,淮南王對雙方的初戰顯然有必勝之心。
交鋒之時,這些門客將混在軍中,突然暴起,斬將奪魁,為淮南贏下首戰。
在這一點上,不論是晉昌,還是左吳,甚至劉安,意見是一致的。
即將到來的漢軍,不會知道他們將面對一支什麽樣的隊伍!
“淮王的消息渠道當真厲害,早上到現在,已給我們送來三封密信,將長安的動向,對方帶兵將領,甚至連行軍路線都有過推斷。
包括其中軍,會先來攻擊江夏這一路,亦寫的很清楚。”晉昌感慨道。
“怪不得淮王敢舉事!”
左吳應道:“淮王的能力,謀略,皆一時之選,不然何以能讓你我死心追隨。淮王的消息如此細致,敵軍舉動皆為我們所知。
兵力優勢也在我們手中,你考慮過主動出擊沒有?”
晉昌道:“自然考慮過,消息上說對方分三路而來,中軍的數量反而不多。我們的兵員數倍於敵,可惜淮王傳下的命令,是憑借固守優勢迎敵。”
“確實很可惜。”
左吳歎道:“固守策略怕是伍被所定,過於求穩。”
伍被是淮南王的軍師,淮南封國的國相。
“還是按君上吩咐行事,我二人一明一暗,相互配合,靜待來敵。”
————
長安城郊,早晨的時候起了一層薄霧。
衛軍在城外的大營。
霍去病策騎出城,到達軍營時,姚招和趙破奴已點齊兵馬,仍是當初奔襲草原的近千部眾。
隊伍在霍去病到來前,已完成整備。
人人身披墨褐色輕甲,鑲紅紋血線,頭戴半圓盔,跨馬執槍,刀劍齊備。
因為這次奔襲的距離不算遠,一人隻配雙馬。
霍去病來後,隊伍立即出營。
出營後就不見了蹤跡。
長安衛軍右中郎將童軒,親眼看著面前的隊伍,在馳騁中卷起一陣霧氣,仿佛和虛空相合。初時蹄音震耳,但霧氣漸濃,似乎裹住了蹄音,聲音快速變小。
最後連他們的身影也被霧氣裹卷,直至消失。
這次出行的作戰目標明確,霍去病親自統兵,出城直奔東南向,沿沔水支流,與南陽郡交錯而過,奔襲大漢國境東南向的江夏郡,也就是後世的湖北境內。
隊伍離營後,在神妙行軍法加持下,人馬合一。
所有軍士都給馬喂下一種紅色的丹丸,可護持減少馬力的消耗。
天空中,一隻扇翅飛翔的遊隼,一直在盯著下方的隊伍。
當隊伍卷起一陣薄霧消失後,那遊隼偏了偏頭,似乎有些遺憾的樣子。
這是劉清分化元神追逐旁觀的‘眼線’,本打算關注霍去病的一舉一動,可惜沒成功。
好在知道大概的行軍方向,遊隼仍如常往前飛。等隊伍休整時,看看有沒有機會再發現他們的蹤跡。
然而一直到這天晚上,遊隼也沒能再找到那支隊伍。
夜色初降,離開長安的隊伍,選定了位置,短暫休整。
“……昨晚叫你出去,你說今日有戰事,不外出。前晚你說要修行,也沒去,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要不就是身懷隱疾。”姚招和趙破奴的對話。
“霍侯,姚招總要帶我去瞎混,還說我有毛病。”趙破奴果斷打小報告。
身經百戰的老卒有個特點,就是戰前情緒起伏較小,沒有因為戰事將至,過於亢奮,也不會畏懼。
隊伍的氣氛相對輕松,人人做好自己的事,休息前,會再檢查一遍戰備。
偶爾有人小聲交談。
因為要保持行軍的隱秘性,他們這支隊伍過城不入,在野外就地扎營。
營地裡隻燒一種驅逐蟲獸的藥草,人類聞起來味道很淡,且看不見明火。
入夜後,全員在規定的時間入睡,除了負責警戒的斥候。
這是一支隨霍去病征戰匈奴以後,愈發成熟的勁旅。
從匈奴回來,霍去病已開始著手從長安衛軍中篩選精銳,擴建麾下的騎兵隊伍。
當部眾入睡後,霍去病在營地中央,從短暫的修行溫養體內力量中睜開眼。
明月照大江。
不遠處就是沔水支流,耳內能聽到河水奔騰的聲音,連江水中的魚兒們在入夜後,也變得靜止不動,只有尾鰭在水中微微搖擺,保持著身體的穩定。
一切都纖毫畢現的被感知,不需要刻意去做,就將周圍所有的訊息,自然而然的呈現。
當霍去病想要側重關注哪一點時,那一點就會放大,變得更清晰。
而他識海裡的兵符,龜、蛇身上正有紋理閃爍,從對應北方七宿的玄武星位中,牽引一種仿佛來自天外群星的氣機。
這股氣機入體,讓龜、蛇的身軀越來越凝實。
兩枚兵符漸漸泛起一種青銅的光澤。
識海兵書內,瞞天過海的兵計神通也在發揮作用。
瞞天過海兵策和神妙行軍法合用,已成為霍去病的獨門手段,遮蔽覆蓋了整支隊伍的行跡,防止任何人的窺視和追蹤。
就在這時,霍去病忽然生出稍許心悸感。
他取出之前從那兩個俘虜身上獲得的空白簡書。
竹簡上,居然有字跡正在浮現。
這部簡書能聯系執筆者麾下的同夥,此刻則是其落在霍去病手裡後,首次出現變化,字跡:
“這次,你將會喪命!”
字跡是殷紅的血色,蘊含著一種觸目驚心的可怕波動。
對方是執筆者?
他想通過這種方式,鎖定竹簡位置,從而找到我的蹤跡,還是單純的一種尋釁……霍去病想了想,便是被其知道了位置又能如何?
誰是獵手,得戰過方知……
“我等著你,如果你敢來!”
字跡閃爍了一下,而後消失,竹簡也變得不再有任何波動。
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很快結束。
凌晨時分,整支隊伍重新啟程。地面上昨晚駐扎過的痕跡,包括馬糞都被就地掩埋,即便有人經過,也很難看出這裡曾有一支千人隊,停留過兩個時辰。
隊伍啟行後,直奔江夏郡而去。
————
七月的午後,驕陽絢爛。
“兩位將軍,在郡城以西一百七十裡外,發現了那支長安衛軍來襲的隊伍,有斥候通過秘哨傳訊回來。”
一名淮南軍,來找晉昌和左吳匯報。
他們仍位於江夏郡的地方軍軍營。
各地的守備軍營,都會建在城外,戰時需要守城,才會全員回撤進入城內。
左吳和晉昌聯合了劉安控制的淮南地方軍六千人,加上帶來的王府食客,共七千余眾。
而按照得到的消息,從長安奔襲他們的這支衛軍,不足千人。
左吳和晉昌信心充足,準備吃掉對方。
七倍於對手的兵力,嚴陣以待,優勢明顯。
他們不認為自己有輸的可能性。
當然,也不會因此輕敵,兩人都有著充分的臨戰經驗。
“看那支隊伍的路向,並不是往我江夏來,更像是要過江夏而不入,直奔廬江去。”淮南軍續道。
左吳和晉昌有些意外。
這和得到的消息不太一樣。
“是對方使詐?還是收到的消息,說他們奔襲江夏是假的?”
吩咐傳訊兵去再探後,左吳蹙眉道:“他們過江夏而不入,直往廬江去,你怎麽看?”
“斥候探查,他們往東南行軍,目的地就只能是廬江郡。”晉昌道。
“廬江郡之前因為縱橫道被發現,遭到過一次清理,是我們現在控制的幾個郡裡,淮王力量最弱的一個郡。
君上讓我二人在此阻敵,就是不希望對方到達廬江郡,免生變故。”左吳回應。
晉昌微微點頭,看來對方確是在使詐。從離開長安,他們得到的消息可能就是對方放出的煙霧,用來迷惑他們。
這支隊伍的真正目的就是去廬江郡,而後以其為中轉,與其他漢軍前後呼應,到時淮南提前來到江夏郡應敵的這支隊伍,反而會變得腹背受敵,局面不利。
這也符合對方兵員不多,不應該正面來與他們交鋒的邏輯。
“好算計。”
“那支隊伍怕是已經知道我們在此阻擊,故不與我軍正面交鋒,用的是迂回行軍的策略!想以奇兵取勝。”
左吳輕笑道:“斥候的消息說他們還在百裡外,若想去廬江,必要走我們東側十七裡外的憑欄渡。”
“你的意思是主動出擊,打奔襲?”
“沒錯,他們遠路而來,我們養精蓄銳,兵員充足,若出擊必可一擊重創來敵。”
“君上讓我們固守的命令怎麽辦?”
“形勢變化,固守只會錯失戰機。
平庸之輩才會在此時固守,君上若知道情況,也會認同我們的決定。
我等有七千眾,便是分兵兩處,也有勝算。不如你留三千人固守,我帶其余人馬去奔襲,盡殺來犯之敵。”左吳抿了抿嘴唇,戰功近在眼前。
“好!”
晉昌略一沉吟,道:“那就立即調集人馬,莫叫那支隊伍跑了。”
兩人傳下命令,兵員迅速整備。半個時辰後,數千人的隊伍在營地外列隊,殺氣騰騰。
“準備出發!”
左吳負責帶隊,晉昌留守。
在營地外整裝待發的隊伍,以一字陣拉開先後,在左吳命令下,啟程往南去。
轉眼間,塵土飛揚,前頭的隊伍開拔。
就在這時,左吳和晉昌,卻是莫名的生出一絲心悸。
軍營所在的位置,地勢空曠,為的是便於瞭望,附近的樹木都砍了,沒有能藏人的地方。但周邊的空氣裡似乎多了一種肅殺感,讓人不覺間心如懸膽。
左吳和晉昌左右眺望,神色凝重起來。
周圍除了他們這支隊伍的蹄聲,連天空中的雲層亦像是靜止的,高空連飛鳥也看不到一隻。
“不對!”
左吳精通兵法,此刻的狀況,讓他和晉昌下意識的想到了那支長安來的隊伍身上……這附近的氣機分明正在往兩軍對壘的戰場上轉化!
難道之前判斷有誤。
那支隊伍,並不是要去廬江?!
……霎時湧現的念頭,讓兩人對那支隊伍的感覺變得有些模糊,再難準確判斷地勢。
就在這時,他們忽然聽到如雷的蹄聲,轟然響起。
這聲音出現的突兀無比,就像是在原本寂靜的環境裡,有人驀地敲響了重鼓!
轟轟轟!
馬蹄踏地的聲音,讓地面震顫,無數的砂礫,在隨著蹄音跳動。
晉昌和左吳,隨即看見了讓他們震撼難忘的一幕!
就在軍營左翼,不足兩百丈外,不知何時隨風而至的薄霧中,幽靈般衝出一支隊伍。
人人身披精甲,執銳矛。他們早在薄霧裡就做好了衝鋒的準備,出來就是急速。呼嘯如風,呈錐形陣,攔腰衝向淮南軍正在出發的部眾。
漢軍真來了,來正面衝擊營地……左吳和晉昌心驚忖道。
隨後是兩人的大喊:“有敵襲,敵襲,掉頭列陣應敵!”
此時,他們看見那支殺出來的隊伍,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戴銀盔披銀甲的一員將領目如閃電,往他們的方向指了指。
那將領的一左一右,立即衝出一支小隊伍,往兩人殺來。
晉昌和左吳觀察敵勢,卻是很快恢復了鎮定。
當看清那支隊伍只有數百兵員,兩人立即明白了斥候探查的消息不實的原因。這支隊伍在只有千人的情況下,仍敢分兵惑敵。
斥候看見的是他們以兵術手段,掩蓋了真實數量的一部分兵眾,正馳騁而過,往廬江去。
那支隊伍就是為了誤導他們!
而另外一部分漢軍藏匿蹤跡,才是眼前突然出現,對他們進行衝擊的隊伍。
漢軍的首領,想憑借數百人來衝擊江夏軍營的守軍?
左吳和晉昌想明白其中的原因後,齊齊湧起怒火。
“早聽說這霍去病敢奔襲匈奴,生性猖狂!果然如此!”
“隻帶數百部眾來衝營!”
“殺了他!”
晉昌和左吳連聲呵斥,手下兵員紛紛調轉馬頭,準備和來襲的隊伍廝殺!
而此時,那支隊伍已迎頭殺了上來。
轟!
兩軍近距離接戰。
姚招,趙破奴策騎執槍,分別迎向晉昌和左吳。
後方,霍去病根本沒動手,高居馬上,眺望戰場。
他指揮的隊伍,以瞞天過海的兵術,融合神妙行軍法,突兀殺出,位置,時機再好不過,如同一柄長刀,將對方正在出營的隊伍攔腰衝斷。
從戰機上來說,出現的那一刻就佔盡優勢。
他敢在千人的情況下分兵,並不是驕狂輕敵。
而是建立在準確的對敵勢,對淮南部眾的心態判斷上。
淮南這些地方軍,和漢軍交鋒,名不正言不順,意志不堅,沒人會效死命。
所以淮南才急需首戰的勝利,派兵前來阻擊,想提振士氣。
這種部隊能有多少戰鬥力?
只要擊潰這支首戰的淮南軍,往後的戰鬥會更好打。
霍去病看了眼已和趙破奴,姚招接戰的左吳,晉昌。
不遠處,其他部眾交錯,隊列分合間,果然迅速將對方的部眾撕開一條口子。
而淮南守軍因為遇襲時正在出營,惶然開戰,大半都被堵在軍營裡,造成接戰的敵方部眾並無多大的人員優勢!
霍去病對身後的傳令兵道:
“傳訊以長槍陣,百人為列,呈橫縱兩向,交錯馳騁,切割破壞對方陣列,重點襲殺對方將領。
淮南軍戰意不堅,被我們切開隊列後,將領再被殺,必有人收手罷戰,進行觀望,甚至投降。
再傳令,讓斥候往北上,張次公那支隊伍南下,距此地已不足兩百裡,按預定作戰計劃,讓他派人來接管這裡的降兵和軍營。
我們打完就走!”
剛開始接戰,已在布置勝利後的安排。
這是獨屬於霍去病的自信和對眼前戰況的精準判斷。
身畔的傳令兵大聲領命。
同一刻,霍去病看見戰場上,左吳使出一個假身,從和姚招的交鋒中鬼魅般後撤,就近翻上一名淮南軍戰士的馬背。
那名戰士被其劈手掃落馬下,左吳策騎往霍去病所在方向殺來。
他想獵殺敵將,定鼎戰局!
霍去病騎乘的今安,很不安分的一直在用小碎步往戰場的方向蹭。
兩人距離只有二十多丈,並不遠。
下一刻,左吳手上多出一張長弓,閃電般射出一箭!
活動活動也好……霍去病心忖。
倏地,今安加快了速度,猝然衝出,以毫厘之差躲開了左吳射來的一箭。
晃眼間,今安已飆衝到左吳近處。
這馬好快……左吳念頭一閃,左手收弓,另一手閃電般往左側刺出一槍。
卻不想今安往左側一沉馬步,似乎整個身軀都在往左側傾斜,兩條馬腿像兩根扎槍般刺在地上,土石外翻。它龐大的身軀展現出詭異的靈活性,猛然變向,重心右移,出現在左吳騎乘的馬匹右側。
我被一匹馬的變向迷惑,判斷失誤……左吳念頭未完,已聽見交錯而過的霍去病輕聲笑了笑,下方奔雷般撐出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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