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躲避第五次魔族狂潮的襲擾,國立天原大學魔法學院匆匆忙忙從學院山撤離,一路南遷至炎涼江畔的一處城郊荒鎮,才勉強安頓下來。
所幸,一路奔波雖苦,但魔法學院的師生們一個不落,所有人安全無恙地抵達了這座荒鎮。經過幾個月的修整,曾經孤零零遺落在岸邊的荒鎮,現在已經頗具規模:小樓林立,良田連片,甚至形成了市集。往來的商賈匆匆,卻無例外地都在此地歇腳…荒鎮的淒涼肅殺業已改頭換面,此時儼然一座學院城鎮。
夜深沉,整座學院悄悄睡去,月色如紗,覆在寧靜的炎涼江畔,波光凝凝,輕輕地敲著渡口歇息的船。
學院內最高的建築是小鎮的鍾樓,透過鍾樓閣樓的窗戶,可以看到室內的夜燈,盡管十分柔和,在這一片沉睡的小鎮中,卻格外顯眼。
鍾樓的閣樓內,一位長須老者正端坐在書桌前,老者穿著一身睡袍,左手壓著書角,右手持著放大鏡,低垂著頭,一字一頓地翻閱著古籍。
大概是夜深了,在柔和的燈火下,老者慢慢地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繼續翻起了古籍。
“倏————”
三聲風唳劃破了夜晚脆弱的寧靜,只見窗外,三道魔法風矢以迅雷之勢從五百米外向鍾樓殺來。
感應到魔法,鍾樓的牆壁大亮,遠遠望去,只見三道魔法屏障,橫斷在風矢與鍾樓之間。
“砯!”擊碎了第一層魔法屏障,三道風矢折損一道。
“砯!”第二層魔法屏障被擊破,三道風矢只剩下了一道。
“砯!”最後一道風矢撞上了魔法屏障,與之同歸於盡。
三道風矢正好擊碎三道屏障,殘留的一陣疾風吹開虛掩的窗戶,拂過了長須老人的胡須。
窗外的世界又歸於寧靜,沒有人被吵醒,夜似乎真的深了。
無視窗外的變化,老人依舊手持著的放大鏡,認真地翻閱著古籍。
窗外,距離鍾樓五百米處。
見老者沒有更多的反應,浮在空中的暗色身影格格一笑,因為帶著兜帽,所以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慢慢伸出藏在暗青色大袍下的右手——
“鋼鐵精靈,萬千鋒鏑殺陣!”
鋼鐵屬性的六音魔法!作為普通魔法巔峰的六音魔法,無論是單體還是軍團,無論是人類、魔人還是魔族,萬千鋒鏑殺陣是一切活物的噩夢,而這是因為雨點般密集鋼鐵箭矢足以平等地將它們射成刺蝟,來者有份,量大管飽。
在萬千鋒鏑殺陣剛剛問世之時,一度被不懂魔法的外行人歸類到戰略魔法之中,只可惜此魔法存在明確的屬性和六字的咒文限制,在威力略負戰略魔法的同時,破壞力比之更遜色不少,隻好屈居普通魔法之列。
緊接著,暗色身影的右手大亮,只見此人朝天托舉,右手之上是一根魔法化成的鋼鐵利箭。
刹那間,鋼鐵箭矢便化作兩根,兩根化作四根,然後化作八根,十六根…不過三秒,一大片鋼鐵箭矢鋪陳在半空之中,如烏雲一般,幾乎遮蔽了月光。
“唉。”老者歎氣,不為所動地翻弄著古籍。
暗色身影咧嘴一笑,高舉著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揮,無數根箭矢如暴雨傾斜,卻又如有靈一般,繞開了一切障礙,明晃晃地向著鍾樓內的老頭襲去——
“嘩。”第一支箭羽輕易地沒入老者的身體,沒發出一點血肉撕裂的聲音,便消失在了老者體內。
“嘩嘩嘩…”無數支鋼鐵箭羽接連襲來,沒入老者的身體中,消失不見了。
令無數戰士聞風喪膽的萬千鋒鏑殺陣,此時如同瘋狂的暴雨打在深不見底的旋渦上,連一朵水花都不能掀起,便隱沒在旋渦下的深淵之中。
“黑暗精靈魔法,好一手,”見鋼鐵箭矢悉數沒入老者的身體,卻不能給老者帶來一點點傷害,暗色身影登時明白過來,老者一直在維持黑暗精靈魔法,在黑暗精靈加持的狀態下,生成物理攻擊的魔法,譬如鋼鐵魔法,是起不到一點作用的。
暗色身影浮空的身子飛的更高,直到老者的視覺盲區,悄悄道,“沙漠精靈——”
“穿雲神兵!”天空中傳來暗色身影的爆喝,引得老者斜睨一眼。
此時,暗色身影手心處生出一把長槍,將槍杆握在手中,身形後仰,似乎是在蓄力。
老者認得那把槍,正是天原國歷史上震古爍今的兵器,位列百兵實錄第九——霸王槍。
用盡全身力氣,暗色身影一把將之擲出,長槍如同一道流星,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衝老者而來。
“面對黑暗精靈魔法,類似的攻擊是不會起作用的,”老者自言自語,再次低下頭,緩緩將書合上,“無用功就不必——”
“嘭!”殺向老者頭部的長槍突然爆散開來,化成無數沙粒,只有一小部分沙粒被老者的黑暗魔法吸收,大部分沙粒如同揚塵一般,漂浮在鍾樓的室內各處,一時間,鍾樓的窗戶中,滾滾煙塵在內外翻騰。
見狀,得手的暗色身影並沒有撤退,而是竊喜道,“自以為是的臭老頭,這下尷尬了吧。”
“風之精靈,風拂!”鍾樓內傳來老者的聲音,緊接著一股小風從室內吹出,不一會,揚沙被一掃而空,窗戶邊,長須老者探出腦袋,借著月光,可以看到胡須上還掛著幾小片沙粒,只聽老者對著浮在窗外暗色身影怒道:“馮行之!你個臭小子閑得慌!”
“老頭子,”褪下兜帽,馮行之瀟灑帶著得勝微笑的面龐在月光下不留余地暴露在老者面前,生怕他看不到一般。
馮行之對著老者笑道:“確實閑得慌,不然怎麽有機會來看你。”說著,笑吟吟地飛入鍾樓窗戶。
剛剛飛入窗戶,馮行之便結結實實挨了老者一個爆栗。
“哎呦,您打我這是作甚,”馮行之笑謔,“堂堂魔法學院理論魔法系主任,超級魔法戰士,高傲的‘孤獨學者’,馮浪滄教授,被學生戲弄後竟然氣急敗壞動手打人,這種事情傳出去,是不是有點自降身份啊。”
“相比你堂堂神明代行半夜騷擾年邁學者,還是自愧弗如啊!”老教授馮浪滄一邊將古籍放回書架,一邊還不忘反唇相譏。
“還有,”馮浪滄轉回身子,眼神犀利望向馮行之,“小子,出息了啊!什麽時候契約的沙漠精靈?”
“嘿!您發現了啊。”馮行之扶額歎氣道。
藏不住眼底的笑意,馮浪滄罵道:“你師父我老了,但還不是呆子!方才那一招‘穿雲神兵’是四音的鋼鐵魔法,既是鋼鐵魔法又怎麽可能化成飛沙?其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你提前偷偷地啟動了沙漠精靈魔法,通過一嗓子吆喝讓我誤判,又趁我來不及反應,將飛來的霸王槍沙化——小子,虧你做這麽多鋪墊,就是為了讓為師吃一嘴沙子?”馮浪滄眉毛一豎,胡子也差點吹了起來。
“還得是您呐,師父。”馮行之訕笑,心下暗暗佩服師父的學識淵博。因為啟動之後便可以使用一種元素的所有魔法,因此每種元素的精靈魔法都不相同,用起來怪誕離奇、千變萬化。而自己剛才使用的便是沙漠魔法中的“化沙訣”,將鋼鐵魔法的產物變成了沙子,爆散在師父面前。
若是尋常人等,除了驚慌詫異之外不會有其他反應,可師父完整地推理出了他的所有行為。
“還輪不到你來誇我!”譏謔一句,馮浪滄走向窗邊,剛準備關上窗戶再布置一個靜音魔法,但人到窗邊時,伸出的手微微一頓,
“你小子還怪懂事的,怕驚擾到別人就提前布置了靜音魔法!”
“哈哈哈,我這不是怕麻煩嘛!”馮行之笑呵呵地,熟練地從書架邊抽出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上去。
“無事不登三寶殿,小子,你來找我,又遇到什麽困難了?”馮浪滄坐在自己的書桌前,斜著身子看向馮行之。
“瞧你說的,我就不能想您了,來看看您?”
“你就扯吧!從小到大,哪一次你不是遇到難題了才想起來找我,就拿你八歲那年和高年級貴族同學打架那次來說…”
“好好我知道打住,”馮行之連忙舉手叫停,打斷馮浪滄絮絮叨叨地發言,“我這次來是想告訴您,我又接了個活。”
見馮浪滄沒再插話,馮行之繼續說道:“天原王又給我派活了,給我五萬兩黃金和國王印璽作為保障,讓我去找埋藏在大陸各處的‘魔主典藏’。”
“‘魔主典藏’,是那個作用不明但是魔法力很強的魔法兵器?”馮浪滄問道。
“是的。”
“魔主典藏,魔主典藏,”馮浪滄一邊點頭一邊念叨著,大胡須一顫一顫地抖動,“擔子不輕啊。”
“是啊,光是想想就麻煩死了,”面對師父,馮行之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將自己的感想全部抖落了出來,“當初擊敗魔主的時候我就納悶,魔主的實力怎麽與傳說中的完全不符?太弱了!結果呢,人家布了盤大局,利用第四和第五次魔族狂潮的間隙去生產魔法兵器,所以才沒有去恢復實力。”
歎了口氣,馮行之繼續說道,“再趁著第五次魔族狂潮的當口,利用手下的魔族在流沙大陸偷偷埋藏魔法兵器,最後在被封印前告訴全流沙大陸人類有關‘魔主典藏’的事情…這不是明擺著要人類內鬥嗎?”
“還有好事者給現在這個時代命名,叫什麽——大收藏時代,”馮行之歎道,“我看還不如叫大內戰時代!”
“除此之外還有那些個神明代行,什麽討伐魔主,什麽神權神授,”馮行之哂道,“我還以為多神聖呢,結果這人均素質,哼!一言難盡!”
“神權不消失,我也只能保證我不會為禍人間,其他那幾位啊,真難說!”
“什麽第五次對魔抗爭勝利日,天天勝利來,勝利去,今天你贏贏贏,最後是輸光光。”
馮行之一句接著一句,將長期積鬱在內心中的塊壘,向師父馮浪滄一並吐了出來。
與開始絮絮叨叨的老者形象不同,馮浪滄耐心地聽完了馮行之的每一句報怨。
馮行之意識到自己今天話太多了,在說完最後一句之後便收聲打住了,低垂著頭,等待著馮浪滄的回應。
“好小子,這一年果然沒白歷練!”馮浪滄拊掌讚許道,“真是成長太多!”
“誒?”沒料到師父的反應,馮行之愣著抬起了頭。
“時局艱難,你清醒地意識到了,這已經完勝了絕大多數人,在知道時局的情況下還敢義無反顧地接下‘魔主典藏’這麽麻煩的擔子,你已是當仁不讓的棟梁之材!”馮浪滄感歎道。
“…”馮行之半懵半懂地看著馮浪滄,沒有言聲,表明了希望他說下去的態度。
“‘魔主典藏’威力巨大,若是落在歹徒手中,豈不是禍家?若是落在敵國手中,豈不是禍國?若是落在某些宗教手中,豈不是全流沙大陸都要生靈塗炭?到時候,惡人才不會後悔自己的罪孽,只有百姓會遭受到罪惡的荼毒。”
“所以,只有把所有的‘魔主典藏’收集起來,交付有德之人保管,才能杜絕罪孽的發生,也能維護大陸的和平安寧,”馮浪滄的目光遊離,望向窗外,“但誰是真正的有德之人,誰來保管‘魔主典藏’才能讓你我信任,這種事情是不能試驗的,因為,剛剛經歷戰火的流沙大陸再經不起折騰了。”
馮行之默然,馮浪滄的每句話都說到了他的心裡。
“天原王陛下,你信得過,我也信得過,畢竟你們的成長我都看在眼裡,你們那個約定我更是言猶在耳,”馮浪滄笑著念叨著,兩人的思緒已經回到往日。
馮行之大學二年級那年,適逢十年一度的全國魔法大賽,在馮浪滄的鼓勵下,馮行之便報名了預選賽,彼時已經是卓越級魔法戰士的他,憑著一身強悍的魔法和不弱的體術一路高歌猛進,輕輕松松便殺入決賽。
在決賽的時候,馮行之的對手是他的老同學老朋友,時任天原國第三王子的何興敗。
按照馮行之的最初想法,本打算到了決賽,好好跟何興敗打一場,輸贏無論。
結果在賽前的夜裡何興敗突然造訪,向馮行之闡明了自己非勝不可的理由:天原國立儲向來是綜合考量,何興敗無論才學還是魔法都在其他王子之上,可是因為不是嫡長子,在名望上比其他人落後不少。為了被選為儲君,此時的他需要一個名震天原國的機會,因此他才迫切地渴求全國魔法大賽奪冠,並深夜求見馮行之,希望馮行之故意敗給他。
馮行之開始是萬般不願,雖然心裡也清楚何興敗是繼承天原國王位的最佳人選,但是不願意就這麽輸給何興敗。
無奈之際,何興敗便將天原國的現狀,自己的執政理念和理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告訴了馮行之,並願意與他做一個約定:在全國魔法大賽奪冠後,若是自己執政,一定會勤勤懇懇地帶領國家挺過魔族狂潮,然後走向複興。
在當時,正是師父馮浪滄出面做證人,馮行之才願意與何興敗立下這個約定,不過,馮行之在這個約定上附加了一點:讓全體百姓都過上可以隨時睡懶覺的日子。
此後全國魔法大賽上馮行之佯敗給何興敗,順利奪冠的何興敗也如願以償地君臨天原國,成為天原王並統治整個國家。
“這天原王執掌下的天原國,咱們是有目共睹,你說,他是不是正在履行與你的約定?”馮浪滄說道,“為他尋找‘魔主典藏’,是不是也是在為天原國、乃至全大陸的百姓尋一份安定?”
兩個問句看似是疑問,實際上堅定了馮行之的內心。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你的境界已經比我高了!”見馮行之下定了決心,馮浪滄也不多談,隻鼓勵道,“去做你認為正確的事吧!我支持你!”
“師父,謝謝你。”馮行之歎了口氣,雖然還覺得尋找“魔主典藏”是個極其繁瑣的事情,可在感受到了何興敗的決心,自己的決心和師父的鼓勵之後,馮行之便沒有什麽值得再猶豫的了。
“沒其他事兒了,我溜了,大晚上您也早休息。”
站起身, 走到窗前,馮行之正要推開窗戶,可卻如同想到什麽一般,伸出的手在空中懸住。
“師父,”馮行之回頭說道,“那個峽谷的夢,我又夢到了。”
“唔…”聽到這突如其來的言語,原本站起身來準備為馮行之送行的馮浪滄沉默了,輕輕咳嗽幾聲然後說道,“小子,自從我在你六歲那年把你從孤兒院領出來時,就一直在尋找你的身世,你再給為師一些時間,行不行?”馮浪滄言語中帶著一絲愧疚和懇求,緩緩地指了指自己書架的上層,馮行之定睛看去,上面散亂地擺滿了各地的地方志記和歷年官方通告的走失兒童報告。
空氣變得略微凝重。
“不,我就是這麽一說,謝謝你,師父,我現在好多了,”馮行之最不願意的就是看到師父愧疚的樣子,不再多想,連忙插話試圖驅散這種氛圍,“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您給我的汪洋大海——您永遠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的親人。”
“夜深了,不說這種話了,”馮浪滄背過身去,“你快去休息吧。”
“再見師父,”馮行之拜別道,
“風之精靈我需要你的庇佑!”一聲之後,馮行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籠罩在鍾樓外的靜音魔法隨著馮行之的消失而消失,一來一去,沒有絲毫驚動沉浸於熟睡之中的魔法學院。
見馮行之離去,馮浪滄坐回書桌前,熄滅了桌燈,眯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任憑月色灑盡黑暗的房間。
“為國家做事,是非功過豈是常人可以論說?”
月光凝凝,無從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