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隨雲舒,淺酌海邊月。
六千六佰萬年前,地球。
在我的前世,稱其為白堊紀。
碧綠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沒有一絲風,唯有一輪烈日凌空,肆無忌憚地向這片土地拋灑著無窮熱力。整個土地熏蒸如籠,沙粒滾燙,空氣中飄浮著濃鬱的血腥味。
日後將以非洲之名而聞名的這塊大陸上,求生之戰的凶殘,已經沸騰到了最高點。
一根根透明的巨柱銀針般灑滿這片土地。只有在陽光偶爾的舞動下,才朦朧的流露出它們蟬翼般輕薄的輪廓。這些柱子宛如時空的指針,不留痕跡地貫穿著天地。它們似乎是由光與影交織出的纖細紋路構築而成,含蓄地展現了一種超脫於塵世的純淨之美,猙獰且霸道。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突然闖入的旁觀者,不屑與這個世界中的物質交融。
遍布細密抓痕的土地上佇立著一頭在逐日者看來如小山般的野獸。它土褐色斑駁的鱗片無聲的述說著歲月的摧殘,紋理森然的角質牙齒緊閉,長滿倒鉤的爪子無力下垂,它已經放棄了抗爭。日後被稱為霸王龍的大家夥,日複一日的咆哮與掙扎全是徒勞,在這仿佛跨越時間與空間的巨柱面前顯得無助且渺小。
逐日者用乾枯的手指撥了撥頸上的項圈,絨毛下面全是紅色的疹子,他有點癢。
他側眼看了看旁邊已經蜷縮成一團的幼崽,無論烈陽的炙烤還是滾燙的土地,已都不能讓她再發出一點聲音。他並不能夠明白這個剛剛咽氣的“小家夥”從血緣上講,是他的親妹妹。
他覷著眼看了下太陽,烈日在頭頂的正上方,要吃飯了,他知道。
地上食盆中被裝滿了混合著血水的腐肉。他興奮的咕噥著,開始狼吞虎咽。每當太陽升到頭頂,就能得到食物,這是他唯一確定的事。
倏忽間遠方傳來巨大的轟鳴,逐日者無法分辨是什麽聲音。因為這種聲音在世上還前所未聞—這是巨大的金屬相互撞擊的鏗鏘聲。
伴隨著巨響,出現了一道刺目的霞光,將天地中分,原本碧綠的天空,涇渭分明的變成了黃色與藍色。
仿佛天地倒轉,日月星辰以及身邊的同族、野獸、天空、土地都變換了顏色,宿命似乎要被重新洗牌。他看著一頭頭巨大的野獸倒了下去,他和栓在一起的同族抱在了一起,準備迎接死亡。
多年以後,逐日者的後代們稱這一天為白堊紀恐龍大滅絕,並有專家推測是因為小行星撞擊地球導致的。
逐日者並不想責怪他的子子孫孫,因為他們沒有親眼看到那耀目的霞光中漂浮著的、兼具貓雲相、破鏡相、焱燚相、幻音相、魂戚相、晦桃相、古樹相、無名相、三生相的巨人。
天人九相。
最後的最後,他注意到了腳邊的一株四葉小草,依然鮮翠欲滴,文明的種子仍在。
————————————
一千兩百年前,華夏。
檸檬色的天空陰霾密布,隱約雷鳴。
雲如沉墨,傾盆大雨撞擊叢林之巔,雨響似織,氤氳濕氣逼人,水簾如傾斜瀑布,遮天蔽日。
隱約可見,古老山峰挺拔,蒼翠覆蓋。
深山九亭,宛若仙界飛閣,環顧四周一色。
山腳下,男子面容清臒,一襲雲紋青衫,仙袂乍飄。他右手拉著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女孩,女孩穿著一件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個竹葉吊墜,臉色白嫩無比,似乎要滴出水來,眼神燦若星辰,給人一種幼鹿踏春的活力。
“準備好了嗎?”青衫男子透出一種無情的鋒芒,每個字都冰冷如刻。
“嗯。”小女孩扁了扁小嘴,勉強擠出一個字。
青衫男子抬頭,目光穿透綿綿雨絲,凝望著山中的第一座亭台,那裡匾額上書“業火斷疑”。亭中,一位面容枯萎的老僧端坐於蓮台之上,頭頂沒有僧侶戒疤,卻刻著無量壽印。
青衫男子牽著女孩,緩步走入亭中。
“阿彌陀佛,雲沉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止步吧。”老僧在撫掌合十的恭敬姿態中回應著二人的到來,雙目緊閉,如同靜坐的山嶽。
“空行大師,佛說因果,乃是宿緣,今日至此我身後已無路。前行,雖有三玄,三藏,三聖坐鎮於九亭,卻也未必能攔我雲某人將竹兒送至雲頂。”雲沉眼中精光四溢,似劍芒刺破蒼穹。
“施主乃舉世真無敵,老衲自然阻攔不了。但羽寂大劫在此,老衲不得坐視不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僧空行依舊雙目未睜,坐如山嶽。
雲沉此刻透出的深沉寧靜,如深淵:“竹不賣姿,節不負重,翠不爭眼,疏不畏寂。因你口中的劫難而要一個無辜的孩童去死,這就是你所謂的佛法嗎?”
“一人即是蒼生,蒼生也是普天下的每一人。殺一人而救蒼生,實非貧僧所願。貧僧因此願下地獄,今日守亭九人,皆願如此。”空行老僧如石塑精舍。
“好一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九亭屹立,非障亦非界,命運所指,必達雲巔。”說著雲沉左手輕輕一推,將小女孩遠遠送出亭外。右手伸出,一本金色書冊乍現。一時間風雲變色,水滴懸浮,空氣靜止,天地唯我。
“好一個內聖外王,凝純到金色的浩然正氣,貧僧也想見識一下。”老僧睜眼,金剛怒目。
雲沉向前一步,右手輕劃,一張金色書頁從書冊中飛出,“山澗鍾-時詠”,一聲聲吟唱如洪鍾大呂般響起,以雲沉為圓心,四周的空間被龐大的氣機壓榨得似水波一圈圈向外炸開。
空行大師神識一清兩澈,但卻被定格於這永恆的片刻,時間為他停滯,空間為他凝固。
不動如山的老僧現在真的是一動不能動。若仔細觀察老和尚的周圍,雨滴懸空,衣角不再隨暴烈的罡風擺動。然而,穿透僵定的外表,卻可見老僧的神情中流露出的堅毅。老和尚右手中指,無名指彎曲向大拇指,左手食指,中指扣向掌心,雙手結兩印,分別是:佛火-牙突,禪心-如意足。
如意足乃是佛門靈慧至上的解縛法門,而牙突更是撼山拔海的絕學。菩提影境的老僧出手不凡。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一瞬間。只見老僧周身百丈火海,佛火-牙突衝破了儒家浩然正氣的空間束縛。
“遊龍戲畫”,老僧周身的火海,化成一個巨大的火焰龍頭,瞬間將周圍的雨水蒸發得一乾二淨。
火龍如白虹貫日,直撞雲沉。
他不閃不避,依然是書頁輕劃,又一張金色光芒飛出,“聖賢接引”,一個威嚴的聖人虛影浮現半空,將火龍吸入腹中。“舞墨揮毫”,只見虛影聖人手中大筆一揮,剛剛吸入腹中的火龍隨筆遊走,反朝老僧襲去。
……
不知過了多久,亭子周圍的空間終於停止了激蕩。老僧面無表情站立著,一動不動,身上沒有任何傷痕。雲沉在老僧身側兩丈處負手而立,嘴角滲出淺淺的血絲,幾縷燒焦的頭髮卷曲,衣衫被撕開一道道口子,可見他被佛火和罡風傷的不輕。
這時一個奇特的畫面出現了,亭腳處微風攜塵而過,當風沙吹到了老僧身旁時被一分為二:上面的風沙裹挾著泥土貼著僧袍自然拂過,下面的風沙卻在老僧腿部懸停,帶著泥沙因而顯出一道道痕跡的輕風,如畫卷般在老僧的大腿根至腳踝處鋪展開來,凝滯不動。
“大師,你的雙腿永遠被留在了時間長河之中,無法自拔,也無任何他救的方法。”雲沉的眼神中帶著些許悲憫,“這場爭鬥亦本非我所願。”
“無妨,三玄觀往來已知曉劫果。”老僧依舊淡然。
“救這個孩子是你執,貧僧也有執,羽寂大劫是我執,拯救蒼生是我執,現在終於可以放下了”。老僧語氣平和,話音和最開始沒有任何區別。
與此同時老僧右手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五指深深的插入了腹部右下瀾海的位置,這個動作用力過大,老僧軀體的上半部分從大腿根處滑落,軀乾與大腿的斜切面平滑光潔,沒有絲毫的血跡。
“大師!”雲沉話音未落,老僧已經用伏魔指捏爆了自己的瀾海。亭子裡的氣機瞬間鼓蕩,金芒好似浪花般掀起一陣陣細微漣漪,層層疊疊,推進,鋪散開來。
老僧出手太狠也太快,金芒毫無征兆的印在了雲沉身上。
老僧用自己的死,給雲沉施加了一道九塵印之一的淨土印。任何單獨一道九塵印都沒有實質性傷害,但當九道印記疊加於一身,即使是神佛仙,也將被打入塵埃,十死無生。
臨終,老僧自爆瀾海,遂宏願。
雲沉心裡五味雜陳,老僧為救蒼生不惜身,不能說錯;自己有錯嗎?為救蒼生而要一個無辜的小女孩死,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
“走吧”,雲沉沒再猶豫,牽起小女孩的手,抬腳向更深的山中邁進。
第二亭“玄風隱語”已顯輪廓,道家三玄之一的天隱真人已靜候多時。
觀往來境。
————————————
六年前,東周,江南道,奉天府,甄縣。
男子約莫四十來歲,美服華冠,面如溫玉,顯然是常年保養得當。在周遭一片蕭瑟、破敗的環境襯托下,男子的氣質衣著格外的顯眼。
他先是環顧了一圈兒,確認沒人才起手輕敲了三下門。應門的是個女子,粗布麻衣,未施粉黛卻難掩俏麗的容顏,只是貓一樣的眼睛裡似乎有種不尋常的渾濁。
女人沒有言語,示意男子進屋,然後將房門輕輕的關上。
過了不到半刻鍾,房門重新打開。女人牽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出現,男孩有一雙好看的丹鳳眼,但神態卻像一潭即將枯竭的泉水,水面沒有半點漣漪。
女人如行屍走肉般的前行,而男孩卻靜立在門口,久久不願離開。他望向沒有炊煙的村子,遠處山坡上的田地,一片荒蕪。路旁狹小的菜畦裡,野草正瘋一樣侵壓著弱小的菜苗。
……
王檜像往常一樣窺探著鄰居家的小院,這種窺探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隔壁母女是他生平僅見的靚麗風景,她們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三十多年單身帶來的敏感且無處安放的**。
此時已至黃昏,天色暗淡,但隔壁小屋卻未見升起煙火。“她們一家三口都不在嗎?”王檜尋思著,腳步開始向隔壁移動。
他沒有壓抑住好奇心,輕手輕腳地推了下門,居然沒鎖。他走了進去。室內陳設簡陋至極,在這個吃蝗蟲、樹葉、草根甚至泥土的年頭,這樣的簡陋並不稀奇。但屋裡掛著兩重黑色厚幔帳的窗戶還是格外引人注目。
他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他好像踢到了什麽。低頭一看——是人頭。
……
“怎麽樣?”男人一襲皂色公差服,頭戴平頂巾,中氣十足。
“吳頭兒,應該是砒霜中毒。”仵作答話,示意了下手裡的銀針,針頭髮黑。
地上躺著一個女人,穿著粗布麻衣,七竅流血,很是猙獰。她貓一樣的眼睛瞪的溜圓,死不瞑目。捕快們來到案發現場時,一對兄妹正趴在屍體上嚎啕大哭,看到孩子那個模樣,周圍的人心都碎了。
“砒霜?這個女人會和誰有這麽大的仇?”吳捕頭輕捋著下顎不算濃密的胡須,低頭沉思。
“砒霜摻在蘿卜乾裡,蘿卜乾裡的辣椒能很好的掩蓋砒霜的辛辣口感。”仵作補充道。
“那兩個小孩沒吃嗎?”捕頭吳三平有些疑惑著踱步到門外,屍體已經被收斂,這對兄妹已經被拉到了門外,依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小妹妹,你今天早上吃了什麽?”女孩相較男孩稍大幾歲,所以吳頭兒先詢問女孩。這個女孩有兩個特點,一是頎長的脖頸,總是彎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她應該知道自己脖子很美;二是貓一樣的眼睛,每一個眼神都似乎在講述著一個故事。配上完美的臉型,小小年紀就已經給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男孩則普通許多,唯有一雙丹鳳眸子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深邃。
女孩抬起手背,把眼淚從眼角拭掉,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吃的米糠粥,然後就和弟弟上山砍柴去了。”女孩還在抽噎,但聲線卻十分穩定,沒有因為哭的傷心而帶有絲毫顫音。
這個年頭還能吃上米糠粥,這個人家的日子過的可能沒有家中陳設看起來這麽窘迫,吳頭兒琢磨著。
“有吃蘿卜乾嗎?”他繼續追問。
“沒吃,蘿卜乾比較少能吃到,所以我們想著留給媽媽。”小女孩眼淚含在眼圈,又要哭出來了。
哦,原來孩子沒吃,吳頭轉身要走。
“蘿卜乾是隔壁王伯伯昨天送來的。”旁邊的男孩補充到,他的情緒看上去比女孩穩定許多,幾乎沒怎麽哭,但是聲音卻微微發顫。
“隔壁王伯伯”幾個字使吳三平頭腦霎時清明,發現屍體和報官的人也是隔壁的王檜。
吳頭兒馬上吩咐手下人將王檜控制住,並開始搜查他的屋子。
王檜對於指控堅決否認。前幾日他為了給地裡的菜苗殺蟲, 確實買了砒霜,剩下的半包被他放在了雜物間的壁櫥裡。但是衙役們在他家裡大肆搜查,卻沒有找到包砒霜的油紙包,這讓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丹鳳眼男孩似乎從母親去世的悲痛中恢復了許多,他跑到隔壁的院子裡關注著捕快們的一舉一動。
“阿亮,小心點,別掉下去。”隔壁院子裡有一口枯井,男孩探頭探腦的在觀察著井底,似乎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姐姐擔心地提醒著,喊的格外大聲。
“姐姐,你快來看,井底好像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男孩好像發現了什麽異寶,興奮的叫嚷著。
姐弟的對話吸引了在院子裡的吳三平,他快步走了過來,朝井底仔細觀望,“什麽都沒有啊?”此時天色已經一團漆黑,他舉著火把,卻燈下黑。
“井底,有個白色的東西。”男孩的答話異常肯定。
吳三平將火把抬高了幾分,再度仔細觀察,“張順,你下去看看。”他朝旁邊的捕快示意。
綁好井繩,捕快下到井底,取上來一小團油皮紙包,裡面還有殘余的白色粉末。
“是砒霜。”仵作再次用發黑的銀針頭示意。
“把他帶走。”吳頭兒指著王檜,聲色俱厲。
……
今天的進展令人滿意,一樁命案,幾個時辰就人贓並獲,回去可以好好做做文章了。臨走之前,吳頭兒又看了看王檜指認放砒霜的櫃子,周圍布滿了灰塵,旁邊齊腰高的灶台上有幾個小小的腳印。
“不能吧。”
他搖了搖頭,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