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尤莉唰地把手背在身后。
完全是下意识的逃避动作。
“我、我出来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她惊慌失措,扯出了一个非常蹩脚的借口。
说完就后悔。
但说都说了,尤莉涨红了脸,硬着头皮继续:“你转过去,别偷看!”
这种时候是打死都不能承认,一旦挑明白,那就玩完儿了。
“是………………”托兰直勾勾盯着她背身的小动作,美丽的瞳孔内璀璨金芒熔为暗流,“莉莉,你是要用这脏兮兮的手,上厕所?”
“我......”尤莉躲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搓了搓泥沙,“太黑了没看清,不小心弄脏……………”
话未说话,只觉眼前一花,淡蓝色的光芒消失不见,托兰收好记忆晶核,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瓶生活用水。
哨兵的动作很快,尤莉反应过来时,手腕已经被他拽在手里。
冰冰凉凉的水浇在她掌心,在夜寒露重,遍地薄霜的入冬季节,沁了她一个透心凉。
尤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掌心抖了抖,想把手收回,被托兰漠然按住。
他浇了又搓,边浇边搓,强势地帮她把手洗干净,“跟我回去。”
尤莉抿抿唇,跟他回到山猫小队属于他的那顶最大黑色帐篷。
帐篷内大概用了什么奢侈类的保暖道具,没看见有取暖炉或其他供暖装置,但一进门就感觉暖融融的,跟室外温度天差地别。
尤莉眼见地注意到,睡袋是托兰刚拿出来的。
是他们进入帐篷后的第一时间,他操纵着后背受伤、尾巴秃毛的大猞猁,新拿出来的。
先前并没有铺,也就说明他一直没睡。
??他一直在等她,等她行动。
“托兰……………”尤莉涩声开口,很多东西想问,但却不知道怎么问。
进入帐篷后,她逐渐感觉到她体内的精神力正朝某一处汇集,缓慢但真实。
是暗红色的小触手从失联状态苏醒,开始主动地跟她构建联系,这种感觉很微妙。
这同样意味着最坏的一种情况??她的危险感知触发了。
托兰知道了多少?他出来的目的是什么?
他真的准备叛逃基地吗?还是说…………………他真的决定动手杀她。
“睡觉。”托兰暂时不想跟她说话,抱着她闷闷躺下。
蓝色晶核是他在那天病房之后,跑来这里调查找到的,他就知道她上次申请出塔不会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没见过,他只是确认了一件事情??她想走。
甚至,这是她失忆前就做出的决定。她不只是不要他,她是统统都不要了。
原来在他做下决定想要杀了她之前,她早早就想离开他。
凭什么!
睡袋没拉开,托兰抱着她直接躺在双人睡袋的表面,压抑心中怒火。
毛茸茸黑影一闪,“啪”地一声,将照明用的小夜灯熄灭。
是她先招惹的他,又是她选择了他。
凭什么到最后,最先想要离开的人,还是她!
凭什么!
到底把他当什么!
托兰将人从后背侧揽,任性地把头埋在她肩膀,长臂绕过她的腰身,掌心包住她的手背。
在冰凉的指节上重重揉搓。
他搓得又重又狠,完全是泄愤式的,尤莉感觉皮肤都被他搓红了搓烧了。
但托兰搓几下嫌不够,可能嫌弃她的手怎么还不热起来,他变得有些不耐烦,索性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前按。
尤莉掌心顿时陷入一片柔软,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把她的手,按在了猞猁精神体的毛发上。
厚实蓬软的毛发带来了无可比拟的温暖,瞬间将她包裹。
精神体跟本体共感,他相当于把她冰凉凉的手,直接地往他自己身上按下去。
在袒露的肌肤上,重重按下。
把手浇凉的是他,现在想帮她捂暖的,也是他。
尤莉鼻尖蓦地发酸。
与此同时,预警到的若有似无的杀意,绵软起伏的杀意,又让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狂跳。
她的眸光紧紧盯着帐篷门口,盯着地缝透露的些许微光,清晰意识到她和托兰在割裂。
他们脑中的思绪在割裂,他们两个人都在矛盾。
尤莉头脑能很冷静地分析,这里没有其他S级,倘若托兰畸变,或者真的动了杀念,就算有斑尾和斓星两个A ,外加红绡等其他A级哨兵,大概合力也敌不过。
那么能阻止他的,唯一有可能杀死他的,只有她。
她跟托兰的精神链接还未彻底断开,她享受着哨兵本能的保护,纵使托兰可以突破这层本能,真正动手时,他势必会有一刻的犹豫。
而他不知道她能杀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她毫无防备。
这个时间差是暗红触手一击毙命的机会。
也只能一击毙命。
如若一击不成,给了托兰反应的时间和回神的机会,她和这里的其他哨兵都会死。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都会死,最好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是这样的,非常简单能预见的结局。
可是,理智上能冷静地分析了,感情上呢......
黑暗中,猞猁精神体尖利的爪钩泛起锋芒,悬于少女头顶。
另一侧,在它没注意到的角落,一根粗壮的暗红色触手隐没浮动,悄无声息。
时间仿佛正常流动,又仿佛在此刻静止。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托兰,你??”
半晌,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
尤莉不甘心,她还想好好谈谈,可是刚开口,鼻尖突然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道。
她脸色大变,心中一紧:“你怎么了!你的伤………………”
她在篝火旁时,在缅因小猫咪的精神体上,是看见了背部被严重撕扯的伤口,形状可怖,深可见骨。
可、可那时托兰本人的样子明明毫无异常。
“哦,止血凝剂失效了而已。”
托兰淡淡开口,声音疏远冷漠。
这种冷漠持续不到一秒,他突然搂紧她,不让她脸转过来,“别看。”
“不许看!”
他蛮横霸道地警告。
既气恼她,又气恼自己,到了现在竟然还想向她撒娇。
走的时候头也不回,现在又来关心他做什么。
他知道,肯定又是莉莉的伎俩。
托兰咬牙,决定最后再信一次:“莉莉,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跟我走,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你只要我一个,只选我一个,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
这是托兰最大的让步。只要她答应,他们都能变好。
然而尤莉沉默了,她无法回答他。
托兰的心在时间分秒的流逝中渐渐变冷,眼神也跟着变冷,眸中墨色翻滚。
他感觉所有脉搏和呼吸都好像慢了下来,体温和血液随着她的沉默渐渐凝滞,他所有的身体机能好像要无法正常运转了。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印象中被人领到福利院之前,在垃圾堆旁推过的冬天,都没有这么冷。
那就这样吧。
“莉莉,我们一起去死。
托兰倾身,温柔地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仿佛临终祷言。
不能一起离开,那就一起去死。
他回基地是死,畸变是死,没有她也是死。
那就一起死。
他不可能让她走,他要她永永远远在他身边。
托兰眸色不断转变,在熔金竖瞳和幽暗黑中不断切换,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
污染在蔓延,他甚至已经不能自如地控制瞳孔变化。
想到畸变的腥臭他就恶心,他不可能让莉莉看到那样的他。
所以一切要在畸变之前结束。
体内的精神力突然疯狂涌动,尤莉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托兰污染具现的黑瞳,她感觉到了猞猁爪钩的利刃在朝她靠近。
杀机骤显,暗红触手应激般不可遏制地高高扬起。
可是,可是.......
可是不应该这样,他们之间不应该这样!
“托兰,托兰,再治一下好不好。”尤莉声音发颤,她突然撤掉了所有防护,把整只小章鱼都放出来,不要触手了,不要暗红触手了。
她把白嫩的小章鱼丢到托兰身上,将他紧紧缠住。
她其实连动作都乱了,流程也不对,只记得咬紧唇瓣强自镇定,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忘了应该让小章鱼缠到猞猁身上,会比本体更合适。
可就在这么乱糟糟的流程中,猞猁爪钩下垂的速度也乱了,极速地下坠,又毫无预兆地骤停。
托兰眼睁睁看着突然蹦出来的小章鱼,缠在他手臂胡乱吸附,杂乱无章,乱得他脑中同样懵然。
脑域内上涌的污染如浪花拍打在了礁石沿岸,掀起惊涛后,堪堪停留在警戒线。
托兰怔怔想到了他们第一次治疗时的情景,她那时也是这么青涩、笨拙。
什么都不懂,横头乱撞,天真单纯,想到什么就拉着他尝试摸索。
他们也曾青涩过,最初连一个吻都要小心翼翼。
她也曾在弄痛他之后,又一次次哭着帮他上药。
托兰胸口一滞,忽然觉得堵得慌,可是不知道哪里在堵,他慌乱地把头埋在她颈窝。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好想回到过去,他好想莉莉。
“莉莉,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以前的你,我也想现在的你,我就是想要关心我的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他现在想要杀了她。
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回到当初不好吗?她为什么想要离开他?
她为什么就,突然不要他了呢?
*1 ......
托兰的眼泪无声滚落,浸湿了尤莉的衣领,打在她颈间,灼得她脏腑生疼,“托兰………………”
??“托兰,你是不是永远觉得自己没有错?”
??不是的。
他错了,他不想杀了她,他只是不想她离开他。
“对不起,莉莉。”托兰闷着声,无措地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
他抱紧她,他想说别丢下我,可最后沙哑的声音说出口,却是:“你走吧。”
莉莉,趁我没有反悔。
趁我还控制住自己。
你走,离开我,过你新的生活。
托兰突然松开了怀抱,背对她转过身,像只独守荒原,连伤口都不愿舔舐的困兽。
他之前打斗留下的撕裂伤早早蹦开,战斗服后背一片濡湿,浓重的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尤莉颈间依稀残留着微凉,是方才青年湿漉的眼睛,是永远肆意妄为的他滚落的泪。
是她的罪与业。
不是这样的,他不该跟她说对不起。
扪心自问,她在饱受煎熬的同时,真的没有因为那一百多人的死亡而感到畅快吗?哪怕一秒钟。
不,她有。
她曾经真心实意地为不用看到那些人的后人,而感觉庆幸。
托兰真的错了吗?对错的标准是什么?
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去管那些世俗的标准?
如果托兰错了,那同样也是她错了,从她的痛苦成为托兰痛苦的那一刻起,她跟托兰就再也无法分离。
“托兰,不许畸变!”
尤莉突然拽住托兰的手,十指相扣,在青年茫然错愕的眼神中,依靠着残存的精神链接,强制进入他的精神图景,做了最后一次力所能及的治疗。
几十秒后,吃撑的小章鱼就地吐出一口黑墨。
“好好活着,等我回来。”尤莉从托兰口袋顺走记忆晶核,拎上物资包,趁着夜色走出帐篷。
倘若她的痛苦成为了他的痛苦,
那么他的卑劣,亦是她的卑劣。
他们是一体,她永远不会丢下他。
少女走后,托兰然回神,呆呆望了眼地上的墨汁,感觉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他猛然起身,猝不及防后背一股巨力袭来,一只庞大的触手携带着无可比拟的威压,挥舞着进了他的腹部。
地面墨汁倏地被鲜血浸染。
“托兰,我忍你很久了。”
浮
月楼一贯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弯月的清辉之下,毁坏的帐篷后,四道颀长的身影相继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