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來第八峰,鄭法能夠感受到龐師叔一脈的變化。這種變化很難說從哪裡可以一眼看出來。
但一路走來,龐師叔門下弟子那急匆匆卻又漫無目的步伐。
那看到自己驚疑又暗中帶著敵意的眼神。
那忙不迭地往龐師叔殿中稟告的道童。
還有那踏上山道之後就隱隱被人圍觀注視的感覺。
都讓鄭法真切地感覺到這第八峰之上彌漫著的緊張和沮喪。
鄭法拜師掌門的事情沒有傳開——主要是掌門這人拜師後忙於影視創作,鑽進草廬根本不耐煩宣傳這事。
但龐師叔門下卻是有少數人知道的。
上次鄭法前來的時候,還有幾個師兄對自己笑得挺熱情,像是一家人似的。
但這次再來,他們眼中有點敬畏,但更多的卻是疏遠。
鄭法不由想起之前章師姐的話——自己拜師掌門,對龐師叔一脈可以說是重大打擊。
章師姐甚至提醒過鄭法,在人前要對兩脈保持不偏不倚的態度。
之前鄭法還覺得章師姐有些小題大做,但今日看著第八峰之上的氣氛,卻又有些領會到了其中的苦心——九山宗兩脈之間的矛盾,遠比鄭法想得要深。
若不是章師姐壓著,可能符法閣論符都會有傷亡出現。
此時他才明白為何章師姐要讓自己來送《符道築基法》。
僅憑這短短一段路就能看出,兩脈弟子之間的矛盾甚至已經壓過了同門之情。
可見自己拜師掌門,又和章師姐交好對龐師叔一脈造成的壓力了。
日後要彌合這兩脈的裂痕,可能比鄭法之前想的要困難一點。
“鄭師弟!”身後,傳來了孫道余的聲音:“你來我第八峰何事?”
你我二字之間,清晰地分辨出了界限。
鄭法回頭,看到了孫道余兩人。
孫道余的臉色也不如上次熱情。
而他身後的周乾遠的狀態就更讓鄭法摸不著頭腦了——這人看起來一臉生無可戀,見到自己也不過輕輕點頭,倒也沒啥敵意,只是再沒有往日的自信張揚。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周乾遠的樣子,那時候,他站在自己面前,傲然地自我介紹。
何等少年意氣。
今日再見,卻發現這人竟是滿臉胡茬,衣服皺巴巴的,對自己點過頭之後就低著頭,不看旁人。
讓鄭法更不解的是,若是說這第八峰上的師兄看到自己的眼神是得有點緊張的話,那看到周乾遠的時候,眼神中就全是排擠。
神色中的態度甚至比對自己都生疏點。
“我來拜訪龐真人。”鄭法看了眼周乾遠,朝著孫道余說道。
“拜見師尊?”孫道余愣了愣,就見到之前入殿通報的道童走了出來,朝著三人說道:“真人請鄭師兄入內。”
“孫師兄,周師兄,真人也召見你們。”
鄭法三人聽到這話,同時走進殿中。
殿中的龐真人態度倒是不如上次溫和,但也沒什麽敵意,只是顯得生分了一點。
他看了一眼周乾遠,輕輕皺眉,就轉頭對著鄭法說道:“師侄前來,是有何事?”
鄭法拿出《符道築基法》道:“前日拜師叔賜下千年紫竹淚,弟子不勝感激,奈何身無長物,只有一份《符道築基法》尚可一觀,還望師叔莫要嫌棄。”
龐師叔一愣,眼睛看了鄭法半晌,方才開口道:“《符道築基法》?”
“正是。”
“章師侄所創的那部?”
龐師叔說起章師侄三個字的時候,語氣微微加重了一點。
“是。”
鄭法回答得古井無波,卻讓龐師叔微微沉默。
他伸手一招,鄭法手中的玉筒便飛到了他手中。
龐師叔微微閉上眼,似乎是在用神識閱讀這玉筒中的內容,等他睜開眼時,臉上已經露出了笑容:“這《符道築基法》果然別出心裁,章師侄果然天資驚人。”
不只是龐師叔笑了起來。
鄭法看到,站在他身旁的孫道余看自己的目光也變得溫和了許多。
一部《符道築基法》讓殿中這莫名凝重的氣氛,松快了不少。
“鄭師侄,你看你周師弟如何?”
龐真人忽然問道。
“周師弟?”鄭法聽到這話,不由轉頭看了周乾遠一眼。
周乾遠似乎也沒想到自己師尊會忽然問這個問題,也是一愣。
“周師弟天賦過人,心性上佳,日後必成我九山宗的中流砥柱。”鄭法想了想,鄭重地說道。
這倒不是站在龐真人面前說漂亮話。
周乾遠此人,天賦心性都過於常人,才會被龐真人看中,甚至抱著一種日後抗衡章師姐的期待在培養。
就是今日他的狀態讓鄭法摸不著頭腦,感覺他似乎是遇到了什麽挫折。
“乾遠一直仰慕你的符道造詣,不然就讓他跟在你身邊,替你辦點事,伱也幫我教導他一段日子?”
龐真人忽然說道。
“啊?”鄭法不料這師叔忽然提出了這個想法:“我和周師弟同時入門,平日也就交流切磋而已,更何況他是龐師叔愛徒,如何能讓我來教導?”
“乾遠?你願意麽?”
龐師叔卻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朝著周乾遠問道。
反倒是周乾遠雖然愣了一下,卻好像有些心灰若死的感覺,只是點了點頭,悶聲道:“願意。”
“也不知道,師侄你看不看得上我這徒弟。”
聽到這話,鄭法知道自己不好拒絕了。
他此刻倒是想明白了龐師叔的用意——周乾遠受他寵愛九山宗近乎人盡皆知。
將周乾遠放在他身邊,可以說是龐師叔對自己這掌門弟子支持的一種體現。
這就有點像古代王朝的東宮太子身邊有一大堆忠臣的孩子——久而久之,這群人就是太子黨了。
看著鄭法帶著周乾遠下了山。
孫道余不由問道:“師尊,真要讓周師弟跟著鄭法啊?”
“不然呢?人家背後站著的是大勢!”
龐真人看了一眼自己弟子,哼道。
“大勢?”“這小子敢把章師侄的《符道築基法》拿著到處送,意味著什麽你不懂?”
“意味著章師姐和他關系好?”
“意味著,他背後站著掌門,姓黃的,還有章師侄三個人!你師尊我就是有三頭六臂都不夠打的!”
聽到這話,孫道余不由齜了齜牙,似乎想到了自己師尊被圍毆的場景。
“我就想不通了,原以為章師侄和鄭法中是章師侄做主……”龐真人皺著眉頭說道:“今日看起來,竟是以這鄭法為主。”
孫道余這才明白,自己師尊讓周乾遠跟著鄭法,確實是因為鄭法如今是大勢所趨。
“那周師弟他……”想到方才周乾遠的狀態,孫道余憂慮道:“我就怕他會覺得被師尊拋棄了。”
“他最近不大好過吧?”龐真人卻忽然問道。
孫道余低頭,不敢回答。
“是了,我之前想收鄭法為徒,冷落了他,他恐怕就有些不快。”龐真人像是看得一清二楚:“這幾日你那些師兄師弟是不是以為他已經失寵,刻意排擠他?”
“師尊明鑒,周師弟他不太看重門戶之見,天天往鄭法家跑,往日惹怒了不少師兄師弟,這幾日……確實受了不少委屈。”孫道余老老實實地說道。
“所以我才讓他先去鄭法身邊。”
“師尊是說,先把他和那些師兄師弟分開?”
龐真人點頭,卻忽然說起鄭法:“章師侄這般支持這個鄭法,但他想真的坐穩這個未來掌門的位置——還得看他能不能對我們這一脈一視同仁,讓你那些師兄師弟服膺。”
“啊?所以周師弟是對鄭師弟態度的一個試探?”孫道余恍然道。
“乾遠已經是我弟子中最沒有門戶之見了……”龐真人搖搖頭道:“想要兩脈一體同心,我沒辦到,章師侄也辦不到,我倒要看他能不能了。”
“要是他不能呢?”
“那乾遠在鄭法那裡受了委屈,就會知道我這師尊對他也不差了。”龐真人笑了起來:“這不就又懂得尊師重道了?至於未來掌門的位置——夜長夢多誰說得好?”
……
下了第八峰,鄭法看向身後的周乾遠,這人依舊是個要死不活的樣子。
“周師弟,你這是怎麽了?”
他朝著周乾遠問道。
周乾遠搖搖頭,似乎是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乾巴巴地開口道:“請問師兄有什麽吩咐?”
“吩咐不敢說,這樣,明日我要拜訪章師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周乾遠點點頭,也不問其他的,只是麻木地朝著鄭法一拱手,轉身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鄭法皺了皺眉頭。
這人的狀態,他倒是有點眼熟——就那種滿腔理想的少年初入社會,然後被殘酷的現實吊打之後的樣子。
……
第二日。
周乾遠早早地就睡不著了。
他也沒有起床,只是睜著眼睛躺在床上,靜靜地發呆。
等到和鄭法約好的時間,他才推開了自己的院門走了出去。
他住的地方附近住著很多龐師叔一脈的師兄,往日大家倒還是很熱情,周乾遠也覺得挺好。
但最近卻並不太好了。
他輕輕低著頭,在幾位師兄各色各樣的目光中疾行。
這些師兄什麽都沒說,但他也明白其中的意味——
師尊將千年紫竹淚送給鄭法之後,這些人看自己都有點嘲笑,也沒有了往日的親昵。
周乾遠咬著牙,走到了鄭法家的門口。
臉上不免露出一絲苦笑——他來九山宗之前,師尊看重他,他也對九山宗有很美好的幻想。
他矢志追求符法大道。
他想要給師尊爭氣。
甚至仗著師尊的寵愛,他從來不在乎派系之別。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得罪了這麽多的人。
當原來往日可親可敬的師兄,有一日抱團排擠自己的時候。
他終於明白九山宗門戶之見有多深了。
看著鄭法家的院門。
周乾遠搖搖頭。
鄭法大概也沒啥區別吧。
那些師兄和自己還是一個師尊,往日也不過虛情假意。
他和鄭法本就是分屬兩脈,恐怕鄭法心中看自己比那些師兄更生分點,之前的客氣和尊重,也不過是逢場作戲。
他敲了敲門,鄭法打開門看到他直接說道:“咱們去章師姐家。”
跟著鄭法,周乾遠走到了章師姐的小院前。
他不由有點緊張。
章師姐在他們這一脈心中,可謂是提起來就讓人有點恐懼的存在。
這個小院甚至有龍潭虎穴一樣的威懾力,往日根本沒有同門師兄敢靠近。
章師姐在後院等著鄭法兩人,她身後還有元師姐,兩人都看到了周乾遠,卻也似乎不驚訝,只是輕輕點頭。
幾人坐在湖邊小亭中,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著話。
漸漸地,周乾遠就發現事情不對勁了——
什麽五行子符?
什麽元符道基?
什麽符分陰陽?
這些東西是自己這個“對頭”能聽的麽?
果然,說著說著,章師姐和鄭法像是終於發現了這還有個外人,都看著自己。
周乾遠抿了抿嘴,站起身想要告辭。
“周師弟,你說說看你的見解?”
鄭法忽然說道。
“啊?”
周乾遠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識到——他好像沒有遇見想象中的門戶之見和排擠。
但遇上了這倆天才的無言碾壓。
一旁,元師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