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黛眉微蹙,露出疑惑的表情:“你說甚麽?”
“沒什麽,”顧旭立即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你這堂兄的行為,真是讓人作嘔。”
同時他在心中得出結論:看來趙嫣並不是穿越者。終究只有自己一個人,獨在異鄉為異客。
“是啊,”趙嫣讚同道,“尤其是當我叔叔提出,讓我同趙裕定下婚約後,趙裕的行為愈發猖獗,仿佛是把我視作了他的所有物。
“還好,我父親認為,在婚姻這種人生大事上,應該尊重我個人的意見,所以一直都沒有答應他。
“然後,十六年前,內閣首輔陸桓犯下叛國罪行,被誅九族。鎮撫使唐薈被派往青州陸氏的宅邸,執行抄家的任務。
“唐薈率領的那批人,大部分進了陸宅之後,就沒能再出來。據說他們是受到了鬼魂的報復。
“但也有少數幾個人提前離開了宅邸,逃過了那一劫。
“那段時間,趙裕正按照我們家族的傳統,在侍衛陪同下遊歷幽州及附近的地區,一邊斬殺妖魔鬼怪,一邊向同齡人切磋挑戰,以磨煉自身的武藝。
“歷練途中,他本性不改,不忘跟三教九流的人鬼混在一起。鬼混的同時,碰巧撞上了幾個從陸家宅院逃出來的人。這些人都是出身市井的底層士卒,暫未意識到這一事件的嚴重性,竟以炫耀的口吻,跟同伴分享起在陸宅中的種種暴行——往昔那些錦衣玉食的達官貴人,變成了任其踐踏折辱的階下囚,那些披金戴銀的婦人,遍體鱗傷在他們的面前哭泣求饒,似乎是件令他們驕傲的事情。
“這些人的誇誇其談,令趙裕感到極為興奮。待他返回薊城之後,便在牢中囚犯和軍中俘虜們的身上做同樣的試驗,然後又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聽。他甚至還妄圖對我動手動腳,想要讓我也參與到他那些令人作嘔的‘遊戲’裡。
“所幸,蔡教頭一直遵照我父親的命令,跟在我身邊保護我,及時製止了他這瘋狂的舉動,沒有讓他得逞。然後我父親把他關了半年的禁閉,逼他面壁思過。
“後來,當我開始修行,我的實力很快超過了趙裕。他怕被我揍,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說出任何汙穢的言語,也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
“只是因為幼年的這些經歷,我開始反感婚姻,反感異性的觸碰,反感男女之間的親密行為。
“至於那些‘流連青樓’,是因為我一直想替母親復仇,在青樓中安插了眼線,希望他們能幫我探明白當年的真實情況……
“我好像說的有點多了。”
說到這裡,趙嫣看著面前的顧旭,擠出一絲歉意的笑容。
其實她隻想簡單說一下,她同輔國將軍趙長祺父子關系不太對付。不料說著說著,心扉悄無聲息地敞開了,許多常年壓抑在胸中的話語突然如洪水般湧了出來。
她早就習慣了給自己包裹上一層帶刺的外殼,用驕傲和冷漠遮掩內心的陰影。但在眼前這個人身邊,她卻不止一次不經意地卸下心防。
顧旭靜靜聽著她的傾訴。
趙嫣說話的語氣很平靜,神態也毫無波瀾,但顧旭卻能察覺得到平靜之下的洶湧暗潮。
對於趙嫣的心情,他是能夠理解的。他知道有些事情、有些言語,或許對成年人來說無關緊要,但會給年幼的孩童留下深深的心理陰影,甚至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像他前世的一個朋友,小時候聽別人講了一個鬼故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獨自入睡,生怕惡鬼潛藏在漆黑的夜幕中來襲擊他。更別說像趙嫣這樣,從出生起就一直被心理變態的堂兄分享種種現實中存在的殘忍暴行。
只是有一點他很困惑。
既然趙嫣討厭與異性的接觸,那她之前替他療傷是怎麽回事兒?這對她來說,是不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情?
“那你之前……”他沉吟片刻,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跟其他人不一樣。”趙嫣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然後她驀地意識到,這句話似乎有些容易讓人誤會,於是她又補充了一句:“你不要多想。我的意思是,可能是因為我們修煉的功法淵源相近,所以我在生理上並不反感你。”
“我明白。”顧旭點了點頭。他清楚,趙嫣這幾天對自己的幫助,應該只是出於愧疚和報恩。他並沒有自戀到產生對方喜歡自己的錯覺。
別的年輕女孩或許會迷戀他的外表,崇拜他的傳奇事跡。但趙嫣作為大燕繼承人,從小到大見過的帥哥美女、天縱奇才肯定不計其數,或許早就審美疲勞了。她應該早就沒了這些低級趣味,把心思都放在了天地大道和復仇計劃上。
趙嫣猶豫了一會兒,板著臉,用一種“討論修行問題”的嚴肅口吻,繼續道:“準確來說,你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別人’,而像是另一個‘自己’。尤其是在你幫我激活血脈的那一天,我們的經脈、乃至於血管,就好像是被一種神秘的力量連通了起來,真元和血液在彼此身體間來回湧動……不知你是否有類似……”
“確實有類似感覺。”顧旭道。
“真是神奇,”沉默許久後,趙嫣開口感歎道,“我之前曾懷疑過,你會不會是趙家人遺落在外的私生子。”
“我想應該不是。”顧旭笑了笑。在他看來,自己與趙嫣這冥冥間的聯系,應該來自於“回祿”符文。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趙嫣又簡要描述了自己父親和叔父之間一些潛在的矛盾。她指出,輔國將軍趙長祺和大齊境內的不少達官顯貴存在經濟上的密切聯系,曾合作經營過一些煉製丹藥、製作法寶的產業。因此,比起一直在謀劃為妻子復仇的趙長纓,趙長祺更傾向於與大齊王朝妥協。當大齊朝廷嘗試削減燕國公手中的軍權時,趙長纓表現出明顯的不滿,趙長祺澤則認為,交出軍權,以消除君王心中的疑慮,是一筆非常劃算的買賣。
“我很擔心,在見了你之後,我叔父會為了個人利益,把你送回到大齊朝廷手裡,”趙嫣說道,“他是第六境修士,掌握著不少厲害的法寶,血脈雖然比不過我,但也比大部分趙家人強不少。在他面前,我可不一定能保護得了你。”
“那就照你說的做吧,”顧旭道,“先盡快趕往北冥,拿到法寶的碎片。
“有勞趙小姐做我的向導了。”
“跟你講了一萬遍——在我的面前,不要說客套話。”
…………
做出決定後,兩人一刻也沒有耽擱,開始繼續向北趕路。
真元充裕的時候,顧旭就使用“星盤”構建空間通道,趙嫣則抓著他的胳膊,瞬息之間穿行百裡。
真元不足的時候,顧旭便找個偏僻無人的地方,取出“閑雲居”,把它變回原本的模樣,然後和趙嫣一起鑽進去修煉。
有了趙嫣帶來的“破障丹”,以及“回祿”符文中源源不斷湧出的能量,他的修煉速度又比以前快了不少。
當他閉上眼睛,置身於意識中的幽冥世界時,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如風一般地奔跑,道路兩邊的風景飛速後退,前方視線盡頭的“孟婆亭”飛快地朝他迎面撲來。
他身邊的趙嫣能清晰感受到他體內真元的瘋漲。
在她的感知裡,每當顧旭進入修煉狀態,他就仿佛變成了一團冬日裡熊熊燃燒的篝火,一輪光芒迸放的太陽,向四周毫不吝嗇地揮灑著光和熱。
她經脈中的真元也隨之興奮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與對方應和。
修煉《涅槃經》本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會讓她產生血肉撕裂又愈合、骨骼粉碎又恢復般的感覺。
但只要和顧旭一同進入修煉的狀態,這種痛苦就會很大程度地得到緩解,真元增長的速度也會大幅提升。
“難道《涅槃經》是一部不完整的功法,”趙嫣在腦海中胡亂地猜測,“它殘缺的另一半,在顧旭的身上?”
待顧旭修行結束,睜開眼睛,她忍不住問了一句:“憑你這修煉速度,恐怕不出兩三個月就能突破第五境了吧?”
“希望我能安然無恙地活到那時候。”顧旭笑道。
趙嫣沉吟幾秒,又說:“在你旁邊,我修煉的效率好像加快了不少。“
”我也是。“
”我是在描述一個客觀事實。不是心理因素,也不是玩笑話。”她雙手環抱在胸前,一本正經地說道。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她的臉頰上,使她的肌膚泛著朦朧的光,像是晶瑩的雪。
”我也是。“
…………
愈往北走,氣候愈寒。
現在雖然是暮春時節,但是在大荒北方的空氣中仍舊殘留著寒意。
路過幽州首府薊城時,“回祿”符文產生了極為磅礴猛烈的力量。顧旭能從中聽到成千上萬人的祈禱聲。
這使他不禁想起“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爭奪香火的故事。
信仰的力量著實強大。難怪上界神仙需要它來登臨那至高的境界。
不過再往北走,農田退去,人煙也漸漸稀少,視野中隻余下疏疏落落的樹木。丘陵則愈發陡峭,很快變成積雪的山脈,矗立於昏暗的蒼穹之下,仿佛是白發蒼蒼的灰藍色巨人。
偶有冰冷溪流從草木間穿過,水面閃爍,天光映照。
當太陽落下、銀月升起,趙嫣站在陡峭的懸崖邊上,伸手指向遠處天地交接的地方,輕聲道:“那裡應該就是世界的盡頭了吧!”
她此刻的目光很複雜。顧旭能從中窺見好奇、期待與忐忑的情緒,像是即將登上新大陸的探險者。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天邊雲霧籠罩,一片模糊。
傳說中的“北冥”,應該就隱藏在那片雲霧的背後。那是一片神秘的、鮮有人至的土地,有他想要的“星盤”碎片,也有無數潛在的危機。
就在兩人準備繼續趕路的時刻,雲霧之間忽然有一團巨大的陰影升騰而起,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幕布,令銀白的月光暗淡了幾分。
“你知道那是什麽情況麽?”趙嫣微微皺眉,又問。
“也許是傳說裡的‘鯤鵬’。”
顧旭想到在書籍中見到過的描述:“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書中把大鵬寫得體型龐大,氣勢磅礴。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親眼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依舊頗感震撼。
“聽說‘鯤鵬’是‘凶神’級別的妖物。”趙嫣面露憂色道。
“不必太過擔心,”顧旭道,“如果書裡描述得沒錯,‘鯤鵬’和普通的鬼怪不太一樣。它是天地大道演化而成的存在,不會吞食人類,而是以陰陽二氣為食物……當然,這個世界沒有陽氣,它只能吞食陰氣。
“只要我們足夠小心,不去激怒它,應該不會遭到它的攻擊。”
顧旭一邊說著,一邊從衣兜裡掏出幾枚陳舊的銅錢,將其輕輕一拋,默念”太上昊天“和“紫微大帝”的名諱,得到了“坎上震下”的“水雷屯”之卦。
“‘屯卦’坎上震下,為坎宮二世卦,說明有困難,象征著動而逢險境,需要剛毅果敢方可通達,”他向趙嫣解釋卦象,“但它終究是吉卦,算是‘初難後解’之象。”
“你佔卜準麽?”趙嫣問。
趙嫣喜歡簡單粗暴的戰鬥方式,習慣用手中的長槍解決問題,對佔卜、符篆、陣法等繁瑣複雜的東西不甚了解。再加上幽州境內沒幾個靠譜的佔卜師,經常算出跟事實相差十萬八千裡的結果,使得趙嫣對佔卜推演之術一向不太有信心。
“從未出錯。”
“連洛司首都不敢這麽說吧。”
“在這方面,我比他更有天賦。”
顧旭的語氣很平淡,沒有年輕人吹牛時的浮躁,也沒有逞強後的心虛,而像是在描述客觀事實,在講述一條像“太陽從東邊升起”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