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碑第一日。
沈青雲在鼓鼓的幫助下,書就三面碑文。
每面碑文千五百字左右。
霍休一字字看完,不言不語。
他拿起沈青雲用過的三十來支筆,手指依次撥弄筆頭,這才滿意起來。
“筆毛損傷趨小,說明你對氣血的掌控在增強,是好事。”
沈青雲唏噓道:“動筆才知落筆成刻,實在不容易。”
“容易也不會讓你搞了,”霍休笑眯眯的,“如何,倦否?”
“大人,屬下不累!”
“累也不喊苦,不錯,有何感悟?”
“最大的感悟,落筆,行筆,收筆,一筆之間力道大小變化是最難的。”
霍休聞言,忍不住歎出了心聲:“這條路,你沒走錯。”
沈青雲也深有感觸。
毛筆書寫,一筆之中的粗細變化都很複雜,且大多還是線性變化。
“要將這種變化,用軟軟的毛在堅硬的蒼緬石上呈現,難度暴漲百倍不止。”
也就是有五境靈舟的器靈鼓鼓相助。
“否則我寫完一面碑,都得累死。”
二人又聊了陣。
“待伱熟練後,速度還會提升,”霍休琢磨的過程中,將時間不斷縮短,“一年半應能完成。”
那我每天要寫萬余字!
沈青雲不說話,幽怨注視霍休。
霍休退了一步,淡淡道:“兩年。”
那也是每日萬更!
“不要低估自己,人都是逼出來的。”
此話一出,二人皆愣。
沈青雲反應極快:“大人說得是,人就是要逼自己前進。”
“晚上來我家。”
目送大人飛快離去,沈青雲繃著嘴,面無表情。
“大人的回馬槍,是出了名的快準狠。”
等了一刻鍾,沒等到殺回來的霍休,他還有些意外。
“說不定是緩兵之計,不可大意,今日直至回家,都不能笑!”
瞅了眼三面碑文,他伸手入懷,豎掌。
啪!
大手小手擊掌。
“乾得漂亮!”
“沒想到鼓鼓這麽熱愛學習。”
“少爺最喜歡熱愛學習的孩子,哈……不能笑!”
……
沈青雲的彩虹屁,從後花園一直拍到禁武司照壁。
迎面而來的,是仙部……
和鎮部的混合體。
他多少有些愕然。
“這麽快就打成一片了?”
呂不閑緩緩走近:“你突破的事,都傳開了。”
同時傳開的,還有霍休放出的,沈青雲體質有異的消息。
這消息一出,裘屠一眾心頭那點疑惑也煙消雲散,卻也氣得不行。
“二師兄,沈青雲還敢出現,臉皮真厚。”
“他煉體之初,就能吃一盆小犀肉,還不告訴我們!”
“此等行為,和打劫何異?”
……
此時再見沈青雲,仙部眾修自然不甘。
裘屠淡淡傳音:“都是些小聰明,大勢卻在我等身上。”
一乾同門聞言,再環顧周圍湊近乎的鎮部同僚,舒服了些。
地位來自實力,同時也少不了吹捧。
仙部一頓飯,就能讓惰怠於修行的沈青雲破境。
此等手段引得煉體士追捧,再正常不過。
略作沉吟,裘屠腳下一轉,朝沈青雲走去。
“呵呵,沈判官一破境,氣度都不一……誒?”
還沒說完,沈青雲就跑回了律部。
別說裘屠,呂不閑都愣住。
“這很不沈青雲啊。”
沈青雲的嘴,是出了名的。
如今見了助他破境的裘屠,一語不發就跑?
“這我得幫小沈找補找補……”
想了想,呂不閑看向裘屠,緩緩道:“小沈性子內向……”
呂經歷你說的什麽你最好自己聽聽!
眾人齊齊無語。
裘屠臉色有些黑。
“拋開目的不談,你吃了我的東西突破,當眾不說謝一個,還調頭就跑……”
再如何手握大勢,他都忍不下這口氣。
回頭眼神一示意,眾師弟當即領會上意,七嘴八舌起來。
“沈判官這不是失憶了吧?”
“失憶就不會跑了,怕是失聲了,哈……”
“昨晚夜宴都還有說有笑,一番感謝之詞,說得我潸然淚下,今日卻……”
……
鎮部眾人聽得不敢開口。
且不說沈青雲被一群大變態叫著沈哥……
“單單他那根鞭,就能上打昏君,下抽諂臣。”
開口是絕對不能開口的。
眾人皆沉默。
仙部眾修的視線掃過來,他們也只是微微一笑。
氣氛尷尬之際,沈青雲提著一張大紙,又跑了出來。
他把紙往裘屠手裡一塞,拱手告辭。
裘屠愣了半天,雙手提起紙張。
眾人皆探頭。
紙張中央,四行大字。
“青雲下衙將欲行,忽聞同僚讚歌聲。煉體天塹高千尺,不及裘屠助我……情?”
“哇塞,沈大人這是,以詩詠情?”
“淺顯易懂,卻又震撼人心。”
“讚歌?是說我們在讚揚裘經歷!”
“以破境瓶頸,喻裘經歷相助之恩……”
“錯,這不是比喻,而是比物,尤其不及二字極妙!”
“然也,不及二字,變無形的情誼為生動,空靈而有余味,自然而又率真!”
“此詩充分表達了作者……”
……
沈青雲丟出一張紙。
現場頓時變成了詩賞析。
裘屠本還想冷笑。
被眾人這麽一賞析,尷尬羞恥頓上心頭。
“小賊可惡啊……”
詩賞析的本質,就是眾人賞裘屠。
即便皆是褒獎和讚賞,但賞析本就突出一個直白,不把詩人情感挖掘一空不罷休。
呂不閑光是聽,都險些熱血上鼻頭,忽見紙上還有幾行小字……
“紙上還有內容,大家靜一靜。”
然後他開始讀。
“昨日夜宴,盡得裘經歷之助,輕易破境脫胎,吾歸後,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每每思及裘經歷,感激涕零……”
眾人聽得熱淚盈眶。
裘屠有些受不了了。
“沒想到這小賊,還是有些良心……”
呂不閑再讀。
“尤聞裘經歷助人,從不求回報,徐判官更言,若報恩,反結仇,嗚呼哀哉!裘經歷之風,光耀於天地之間!”
“天地之間,有君子裘屠,其風華之態,令人傾倒,難以自拔!”
“故做此詩,聊表感恩寸心。”
裘屠聽得臉都紅了。
這紅裡有羞恥,有欣喜,卻也有慚愧。
“沒想到我一番用心,在他看來皆是好意,我可能看錯,但詩裡的情感,又豈能作假,哎……”
他甚至開始猶豫……
“要不,接下來針對沈青雲的事,就算……嗯?”
他突然察覺有異。
環顧四周,只見鎮部所有人都看著自己,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吃了一般!
“他們這是……”
終於,有人開口了。
“沒想到,來自修仙界的裘經歷,是這樣的君子。”
“裘經歷助人,從不求回報!”
“若報恩,反,反結仇!”
……
裘屠突然就覺得,眾人吃人的目光,其實就是一句話——
“裘經歷,我們差的就是您這樣施恩不圖報的朋友啊!”
猛然間,他遍體生寒。
就在此時……
人群中的趙霸天上前幾步,拱手喟歎。
“裘經歷,實不相瞞,我從小就失去了……”
趙霸天一抽一抽訴說悲慘童年之時。
沈青雲都快走到霍府了。
“不能笑,卻也不能板著臉和裘經歷說話,哎……”
不經意環顧四周,他總覺得霍休無處不在,正盯著自己帥氣的臉龐,試圖找到哪怕只有一絲的笑意。
“那首詩,不僅能表達我的謝意,還能讓仙部更融入禁武司……”
思及此處,沈青雲微微一笑。
“裘經歷,不用謝。”
篤篤篤。
霍府門開。
“靳爺爺!”
霍府管家靳老伯,看上去比周伯還大了不少。
“小沈來了啊,老……爺在後花園,三位大人剛到。”
“哈……嗯,”沈青雲正色道,“我來幫靳爺爺泡茶。”
後花園。
“不得不說,這苦茶經小沈之手,都帶上了回甘,”龐博讚道,“難怪你伯母整日在我耳旁說……”
“你把小沈捧天上去,觀想還是看自身天賦。”霍休不鹹不淡一句,“烏龜在正廳,你們開始吧。”
見霍休興致不高,沈青雲也不想多呆,與三位指揮使入了正廳。
不多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響起。
霍休從懷裡拿出獸皮冊,開始翻看。
獸皮冊,正是唐林贈給沈青雲的神魂功法。
沈青雲想都不想,反手就給了霍休。
翻看日久,霍休已然確定……
“所謂直通五境的神魂功法,至少開頭的效率,不如觀想大烏龜。”
合上獸皮冊,他不由失笑。
“若讓秦墨染知道,她弟子手裡有這玩意兒,嘖……瞧瞧咱這人品。”
提起人品,他又想到下衙前說的那話,不開心了。
正琢磨著,有人突然出現。
“通政大人。”
“說吧。”
“沈大人一路出禁武司,未有異常。”
霍休暗松口氣。
“不過……”
霍休眉梢一挑:“不過什麽?”
“沈大人下衙時,寫了首詩送於仙部裘經歷……如今司內局面,有些失控。”
聽完手下匯報,霍休目瞪口呆。
正廳。
見三位指揮使面紅耳赤,沈青雲正色道:“今日便到這裡吧,諸位大人無需氣餒,當日大人觀想成功,至少練了數百遍。”
“哦?那沒事兒了!”龐博長松口氣,大笑出門,“明日繼續!”
衛、李二人也找回了自信,互視一眼,對沈青雲拱手一拜,離去。
三人可以來去自如。
沈青雲再不願,也得規規矩矩去和霍休告辭。
沒走到後花園,靳伯叫住了他。
“老……爺又去司裡了,你自去吧。”
“靳爺爺,明兒見!”
沈青雲如蒙大赦,連忙回家。
沈威龍忙著設計兵甲,尚未回府。
“我娘呢?”
百藝笑道:“夫人回來吃了晚飯,又被黃柳氏她們請了去,說是開小灶。”
沈青雲聽得直歎:“都這樣了,我娘還參什麽賽。”
“夫人近日笑都多起來了。”
“哈哈哈哈……”
沈青雲一陣大笑,把今日沒笑的笑補了回來。
回了屋,修行一番,他開始琢磨,霍休關於氣血掌控的教誨。
“大人要我寫律法,主要還是為了重塑禁武之威。”
“與此同時,更能讓我修行順暢,氣血掌控……”
這想法,霍休很早就給他說過。
“大人破了五境,想法不改,甚至變本加厲,讓我落筆成刻……”
很顯然。
破五境之後,霍休更看重氣血掌控,方會如此。
“但我氣血不顯,所以我掌控的不會是氣血,而是……力量。”
真武隱仙訣的修煉過程,至今共有五次明悟。
“明悟之中,也有對力量掌控的內容,如今看來,卻還不夠。”
不是明悟不夠,而是自身修行深度不夠。
今日寫碑,主要是靠鼓鼓。
沈青雲做的,只是握筆施加輕重之感。
至於輕重力道的完成,全在鼓鼓所化的虛影身上。
回憶鼓鼓完成的過程,沈青雲漸漸出神。
他手指在空中不斷比劃,尋找那種感覺……
“舉輕若重,舉重若輕,這些我都能做到……”
“不,應該還有舉重若重?尤其每筆回峰時,這種感覺更甚……”
“而撇捺收峰漸細,力量卻自始至終貫穿,這是舉輕若輕?”
“還有……鼓鼓是如何做到飛白的?”
所謂飛白,即是行筆中絲絲露白,像枯筆所寫。
“蘸墨寫,飛白易出,寫碑無墨,還能飛白,這又是何種掌控境界?”
沉思良久。
沈青雲起身出屋,開始和“三萬斤”石鎖較勁。
是夜。
工部匠房。
燈火通明。
兵甲革新的要求早已通過審批,如今武庫司要做的,就是實現要求。
但在材質方面,遇到了難題。
丘槐梓面色陰沉,瞥了眼尚在思考的沈威龍,又看向劉正。
“劉大人。”
劉正趕緊躬身走近。
“侍郎大人,此地太過悶熱,有我們在就行,您還是先回……”
“現在不是獻殷勤的時候,”丘槐梓冷冷道,“即使今日鍛不出符合要求的材質,也要找到解決辦法!”
劉正苦道:“侍郎大人,非我等不上心,實在是現有礦料根本達不到標準……”
“我就一句話,”丘槐梓環顧房內眾工匠,“誰能解決這個問題,誰就是武庫司員外郎!”
沈威龍聞言,從沉思中醒來,心頭莫名動了幾動。
“侍郎大人,”劉正一點兒不擔心自己的位子,苦笑道,“若真有大才做到,我甘願退位讓賢,只是……難啊。”
就在此時……
沈威龍緩緩舉起了右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