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子離開的步伐,走出了雀躍之勢。
沈青雲喊了兩聲沒留住人,摸摸鼻子又回皇宮,搞得親衛司親衛欲言又止。
“勞駕,”沈青雲拱手道,“下官有要事,需面呈陛下,煩請通報一聲。”
見沈青雲走程序,眾親衛大松口氣,扭頭就通報了太監。
一路接力了五六位太監,小順子硬著頭皮趴禦書房的門縫。
秦墨矩放下手中銅鏡:“何事?”
“啟奏陛下,禁武司律部判官沈青雲求見。”
“宣。”秦墨矩說完,看向一旁的秉筆太監,“沈青雲還沒穿宮牌?”
大太監心中一跳,忙放下筆道:“老奴該死,忘了陛下的吩咐。”
“人越老嘴越油啊,”秦墨矩繼續欣賞自己的大平頭,歎道,“是朕疏忽了,隻道他能隨意入宮,忘了走程序……”
大太監陪笑道:“若沈大人知曉陛下對他的喜愛,怕是得蹦老高。”
秦墨矩還在想怎麽走程序,聞言索性道:“蛟牙牌。”
“是……嘶!”大太監驚得跟吐絲了一樣,“陛下,會不會太過張揚?沈大人年紀尚輕,若被……”
“他比你懂韜光養晦,”秦墨矩放下銅鏡,負手至窗前,正好看到小順子領著沈青雲前後走著,“去看看龐博醒沒。”
大太監出門。
沈青雲進門。
“小沈大人,陛下正等你呢,快進去吧。”
大太監話說完,沈青雲的手才拱了一半。
是我太矜持了!
下次看誰快!
沈青雲忙回禮道:“下官見過豐火公公。”
一旁的小順子,表情明顯有些驚愕,但也是個稍縱即逝的節奏。
秉筆太監豐火微笑頷首,看向小順子。
“和我來一趟。”
這是有私密話要說啊……
小順子忙躬身,腳下一轉,跟在豐火身後。
目送倆公公離去,沈青雲轉身拱手面房門。
“進來吧,怎又回來了?”
依言入房,沈青雲表情有些苦,拱手回道:“方才微臣一個沒留神,被天衍子前輩下了套……”
“哦?”秦墨矩饒有興致道,“展開說說。”
“是這樣的……”沈青雲一字不差說完,“若天衍子前輩也去楚漢,那……七巧山參的事兒,就沒著落了。”
“哈哈,這哪兒叫什麽下套,”秦墨矩樂了……一半,笑容收斂,沉吟良久才問道,“你的意思是……天衍子以此為借口,在躲七巧山參的事兒?”
他避問道子如避瘟神,根本沒道理追著去楚漢嘛。
沈青雲暗歎天衍子陰險,回道:“微臣覺著,怕是這個理由了。”
“哼,老滑頭一個。”
秦墨矩嘴裡吐槽,心中微微一沉。
綜合起來看,天衍子面對七巧山參一事,已躲了三次,這多少說明些問題。
“於修仙界,增壽神藥稀罕得緊,但以秦武之國力,倒也不至於惹人爭奪……”
更何況,知曉七巧山參的人,加起來才五指之數,傳也傳不出去。
秦墨矩微微眯眼,找到了關鍵所在。
“此事朕知曉了。”
陛下明白就好……
沈青雲並未打七巧山參的主意,此來只是提個醒兒。
正要退下,又被秦墨矩叫住。
“隨朕去看看龐博。”
這個可以!
對龐博的劫後狀態,沈青雲十分好奇。
“大人渡劫後,最大的變化就是返老還……中年,但龐指揮使,明顯是改走魔法路線了?”
“在想什麽?”
“微臣在想,龐指揮使身上的雷靈之力。”
提及此事,秦墨矩忍不住樂。
龐博渡劫後裝死,把他和問道子小小坑了一把。
他還沒想著怎麽收拾,沈青雲轉眼就幫自己報了仇。
“先有雷靈後有天,龐指揮使還在前,哈哈哈……”越忍越樂,秦墨矩哈哈大笑,“你算替朕出了口氣。”
“誒?”沈青雲疑惑道,“陛下,微臣……想著問道子的目標是龐指揮使,便說些話,給龐指揮使漲漲身價的。”
秦墨矩怔而頓步,打量沈青雲,一肚子無語。
但轉念一想……
“問道子後面都要跪下來,求朕讓他做些什麽……嘖嘖!”
萬般感觸,化為一語。
“可想到朕身邊做事?品秩可不動,專門為你安排個行走,協助朕處理一應朝政。”
品秩不動。
照顧了爹味十足的沈威龍。
專門安排個新職務,足見看重。
一應朝政……
妥帖得無以複加!
沈青雲小臉都白了。
其他的不說。
微臣看其他富二、三代,活得滋潤瀟灑。
“也沒聽說哪家的首富外孫,想把自己累成狗的吧……”
“得陛下這般看重,微臣感激涕零……”
好恭敬的婉拒……
秦墨矩暗歎口氣,擺擺手道:“確實早了些,但朕話既出口,這條路,朕給你留著。”
沈青雲還待惶恐感恩,秦墨矩轉了話題。
“龐博體內的……說是雷靈之力沒錯,但其本質,”秦墨矩聲音稍顯凝重,“仍是氣血無疑。”
沈青雲疑惑道:“陛下,微臣也不懂,但……這正常嗎?”
正常?
秦墨矩繃嘴,沉吟道:“氣血自發,按道理說,人之氣血不屬五行,更遑論雷靈之力……朕猜測,和詭異天劫有關。”
“那龐指揮使也算是因禍得……”沈青雲吞了吞口水。
“目前看來,倒無大礙,”秦墨矩算是肯定了沈青雲的說辭,想了想道,“後路的話,可能要改功法……”
剛普及完神通一事,二人抵達龐博所在的小屋。
門口,豐火公公和小順子正候著。
沈青雲抓準了豐火公公嘴唇稍啟的瞬間,拱手笑道:“見過豐火公公。”
豐火險些咬到舌頭,震驚回了個笑,又忙躬身道:“啟奏陛下,龐指揮使業已蘇醒。”
“狀態如何?”
“呃……”豐火稍頓,皙白臉上掠過一抹古怪,“老奴也看不出,但……比之前更白了。”
沈青雲咬了咬唇。
“哼,”秦墨矩邁步上前,“去瞧瞧稀奇。”
門開。
一道殘影從角落拉到桌旁。
見進屋的是秦墨矩,殘影忙起身拱手。
“臣參見陛下。”
秦墨矩先看看角落的銅鏡,再看回龐博,白得刺眼。
“你這回去,你家那口子能認伱?”
龐博摸摸鼻子:“膚色還是其次……”
嗯?
沈青雲還在疑惑,秦墨矩就罵道:“有孩子在,正經點兒!”
“是陛下……誒?是青雲啊,那沒事兒,”龐博嘿嘿道,“都自家人。”
沈青雲一臉聽不懂的樣子。
“感覺如何?”
“回陛下的話,”龐博整理思緒,緩緩道,“氣血暴漲十倍不止,筋骨強度水漲船高,便連神魂強度……”
聽完,沈青雲恍然。
“總結一下,便是龐指揮使破入五境後,乾掉四境的自己,約等於殺狗……”
又猶豫良久,龐博歎道:“至於那勞什子雷靈之力,臣半點頭緒也無,求陛下指點迷津。”
秦墨矩揚揚下巴:“再外放看看。”
龐博依言行事,全身綻藍。
秦墨矩看向沈青雲:“好好感應一番。”
“是,陛下。”
沈青雲感悟少頃,臉上浮現稀奇。
“和之前雷牛散發的雷靈之力,又有些不同了?”
這點不同,便是秦墨矩之前說的,氣血之根。
沈青雲思緒一下就打開了。
“應該是突變倉促,待龐指揮使穩定下來,雷靈之力方和體內氣血真正融合……嘶!”
見沈青雲臉色變化,秦墨矩朝屋外走去。
“施展下神通。”
屋外廣場。
龐博離眾人百丈。
稍運轉氣血,激蕩出一頭劈裡啪啦冒藍光的雷牛。
雷牛尺寸,和龐博等高。
“撼海掌!”
隨著龐博一聲輕喝,雷牛前蹄離地,狠狠朝地上杵下。
臨落地收力,地磚無恙。
但就架勢來說,沈青雲也不免咂舌。
“這一對蹄子杵這麽一下……更容易燉爛了吧?”
他正暗讚,秦墨矩又罵道:“好好一對熊掌變成牛蹄,龐博,你可以的!”
龐博還正嘚瑟,聞言哭喪道:“陛下,臣也不想啊,但……熊變成牛,應該也沒什麽吧?”
“朕不想說這個,”秦墨矩看向沈青雲,“這便是五境煉體士之神通,你所見之威力,萬不足一,真正施展起來,光是神通之變化,五境修士便防不勝防,沾之即傷。”
沈青雲點點頭。
五境後,煉體士補足了神魂強度,氣血凝練到極致,外放距離更是恐怖。
外加天生針對天地靈氣,確實是修士的大麻煩。
“微臣覺得……”想了想,他問道,“龐指揮使氣血之力的氣息,似乎也變了不少?”
秦墨矩頷首道:“你觀察得很仔細,煉體士氣血,氣息特殊,龐博經此變,氣血氣息淡了至少大半……雷靈氣息反倒強盛……”
沉吟良久,他終於說出叫沈青雲看稀奇的目的。
“從此後,秦武王朝的五境之路,怕是要多出一條了。”
縱早有猜測,見大佬這般說,沈青雲亦吃驚不已。
“陛下,會不會只是特例?”
秦墨矩笑道:“特例難道就不是路?”
“陛下說的是。”
“且不管這條路有無第二人,”秦墨矩輕籲口氣,“朕所期待的百花齊放,算是看到了第二朵。”
這便是大佬格局了……
沈青雲暗暗感慨。
“說不定,陛下還會主動廣而告之,讓有心的煉體士都去試試……嘖!”
秦武千年,煉體士何止億計!
“之前就沒一個遭雷劈的?”
正腹誹,龐博開口。
“青雲,咱倆關系如何?”
陛下還在呢龐指揮使!
沈青雲無語,拱手道:“龐指揮使待屬下如子侄。”
“所以咯,”龐博正色道,“我覺得這條路,就是為你我二人量身打造……”
沈青雲悻悻。
我本來都想偷師的!
“學不會,真的學不會……”
“夠了哈!”秦墨矩皺眉道,“離開朕的皇宮,好好琢磨如何改進功法!”
目送遭雷劈的龐博離去,沈青雲大松口氣。
“雖說你境界不夠,提前開開眼也是極好的,”秦墨矩諄諄教誨,“煉體一途看似無路,實則無涯,只要肯琢磨……”
說到這兒說不下去了。
秦墨矩表情也複雜起來。
要說龐博愛琢磨這話,委實不好意思說出口。
想了想……
“但凡遇到了對的人,路子也就來了。”
“陛下說的是……誒?”
陛下所謂對的人,指的是問道子嗎?
沈青雲驚了。
“哈哈,”秦墨矩樂道,“總比說他悟性好現實。”
“呃,微臣也不懂……”
“行了,”秦墨矩溫和道,“稀奇也瞧了,見了霍休,把此事說與他聽……何時出發?”
沈青雲恭敬回道:“應該是後日。”
“後日啊……”感慨一聲,秦墨矩拍拍沈青雲肩膀,“送他們一程也好,論行事妥帖,朕不如你。”
二日後。
晨鍾大鳴。
卻又不是尋常的報時之數。
聽得兩輪晨鍾,天譴人已好奇起來。
至三輪作罷……
“仿佛……是國喪之數?”
“年前天譴之殤,葬陣亡英靈,亦是如此!”
“肯定是前番出征的將士!”
……
天譴主街朱雀,道旁人滿為患。
沈青雲和李飛,護著呂不閑,站在距離皇宮較近之地等候。
“那邊是商會的人?”
沈青雲聞言瞧去,斜對面兒百丈距離,立足之人服飾統一,安靜等候。
“應該是了……嫂子沒來?”
呂不閑搖頭,耳語道:“她若看了這些,怕是幾天都睡不好。”
“可不,”沈青雲唏噓,“我家百藝姐也想湊熱鬧……就這陣仗,不哭個死去活來,她都不好意思回家。”
能排在皇宮附近的,都是事先組織好的。
除了商會、各部官員、勳貴群體等,亦有各宗修士,以及歸附天譴的散修。
沈青雲一一掃過,不曾於這些群體上停留。
最後,視線停留在數百蒙童身上。
蒙童懵懂,尚不知事。
有的還在啃包子,有的還在打哈欠。
更有調皮搗蛋者,躲著老師的視線,不是鬧海的,就是鬧天宮的。
不斷有教習低聲喝止。
卻也有無動於衷者,怔怔注視皇宮方向。
“馮玉?”呂不閑循望過去,輕輕道,“還真成了教習。”
李飛聞言,忙道:“呂經歷,沈哥,前日晚間,我去找過馮玉公子……”
“情況如何?”
“執禮甚恭,談笑甚歡,還留屬下吃飯。”
呂不閑和沈青雲互視,再觀馮玉。
和之前仙市初會相比,此時的馮玉,渾然沒了少年得志的桀驁。
沈青雲看得仔細,發現對方眼神皺皺的,像是被各種情緒折磨得變了形,卻又強自壓抑,看上去深沉了不少。
“成熟了許多,”呂不閑喟歎,“兩位馮大人在天有靈,亦當瞑目了。”
沈青雲點點頭,正要挪開視線,又挪了回去,看向馮玉身後的蒙童。
“咦,還是教授六小齡童的教習?”
所以上次,是差點就見面了啊……
見大姐頭繃著臉,比馮玉還深沉,沈青雲忙挪開視線,調整情緒,等待宮門大開的聲音。
稍時。
門未開。
聲先響。
響徹全城。
“娘,俺二狗啊,銀票藏在貼牆床腳外側,你摳開拿鐵鉤子一鉤就出來了,銀子分花花一半,讓她改嫁去,沒生過娃好整得很……娘,二狗不孝,在這兒給你磕頭了。”
沈青雲眼睛尖。
就這短短五六句,喊遺書的親衛,已經從心到嗓子,廢了個徹徹底底,哭嚎著退到一旁。
這一嗓子,對知情人來說,不啻於當頭一棒。
管你心思多晦暗,情緒多複雜,城府多陰深也擋不住,直接被劈得破防。
遠處的不知情者,剛聽完莫名其妙的改嫁之語,又聞得前方傳來的哭嚎,更為疑惑。
“這說的啥?”
“不知道,但……前面的人哭啥?”
“花花是誰,為何二狗要他改嫁?”
……
“想哭就哭,”沈青雲看向身旁忍得顫栗的李飛,“不丟臉。”
李飛聞言,心防大破,卻又狠狠一咬牙,通紅的眼珠,憋得暴突……
卻仍隻顫栗,就是不哭。
“舊日同袍英勇如斯,我,我當笑才,才是!”
咬著腮幫子說完這話,李飛便開始抹淚了。
就在此時……
“國難當頭,仇寇猙獰,秦武興亡,匹夫有責,今以死戰,護兒茁壯,願兒承志,勿忘本分……”
李飛崩。
沈青雲的眼睛都紅了。
他知遺書難看,所以一路不看。
卻沒想到,聽第三人說遺書,更為破防。
朱雀前街,哭嚎聲更甚。
其中時不時夾著一句對楚漢的切齒咒罵。
更有勳貴,體內涼血再熱,奔向皇宮……
第二份遺書,內容更為直白,轟破了一條街人的心防。
“是,是遺書?”
“狗日的楚漢!”
“二狗,花花……那,那是我鄰居……”
……
蒙童懵懂。
尚不知事。
但情感這玩意兒,足以無視懵懂和無知,從心靈最底層,給你一大耳刮子,讓你哭。
大姐頭小嘴用力,都嘬成了一個點。
忍得住哭,忍不住大顆大顆的淚。
沈青雲不忍看,眨去眼裡濕潤,轉了視線,落在馮玉身上。
馮玉在笑。
笑著流淚。
設身處地體悟良久,沈青雲歎了口氣。
“希望他真能走出來……”
喊遺書的人,喊一封廢一個。
聽遺書的人,聽一封痛一次。
從皇宮中走出的隊伍,前面的人一個個往後撤去。
至朱雀後街,秦墨矩站在了隊伍前頭。
他身後,是一群捧著空木盒的素衣太監。
帝皇朝天一拱手。
國運卷舒如雲,激蕩如海。
“秦武歷尚武二百二十三年三月廿八,秦武人拒敵於國門八十九萬裡外!”
時間。
地點。
人物。
事件。
距離。
簡單一句話,讓所有的悲傷憤怒,有了具體的錨定。
也讓激蕩卷舒的國運,定型。
天譴人有感,抬起朦朧淚眼。
空中有人。
形如秦武軍士。
前方仇敵萬千。
背後故土同胞。
眾人怔怔凝望此幕,心空蕩蕩的,似乎所有的情感,都注入了天上的軍士之中。
“定,每年三月廿八日,為軍魂日,君民同體,祭為國捐軀者!”
空棺祭奠。
至此落幕。
五境靈舟,於城外落地。
空棺一一送入。
緊跟其後的,是親衛司剩下的一批舊軍士。
見天譴人久久不願離去,沈青雲暗歎口氣,吩咐鼓鼓先行。
“呂哥,我也要出發了。”
呂不閑點點頭,紅著眼道:“一路小心。”
“沈哥,我……”
沈青雲對欲言又止的李飛笑了笑,離去。
目送沈青雲消失,呂不閑看向李飛。
“咱律部講究個各司其職。”
李飛忙道:“謝呂經歷教誨,屬下省得……請呂經歷吩咐。”
呂不閑看向正散去的蒙童身影,視界裡的馮玉,依舊深沉得像塊冰。
“看著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