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雲整個僵住,心裡空空的。
這種事,至少在他產生記憶的十六年裡,未曾聽聞。
“太平盛世啊,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他心頭尚未掐滅的那點詭譎,此刻伴隨著未知的恐慌,不由自主開始野蠻生長。
木然回頭掃了眼星星火原眾人,他聲音顫抖。
“你,你懷疑他們?”
朝夕相處六七天的人,一夜之間化身惡徒,殺死五十三人?
想到那一張張坦然的笑臉,率性的脾氣……
沈青雲感覺自己好像剛從妖魔堆裡爬出來。
“我暫時不知案子詳情,但如此大案,秦武六十八年未曾發生過,別說他們,柳飛黃在此都走不掉!”
六十八年?
這不是霍大人上次去崇明坊的時間嗎?
沈青雲深吸一口氣,努力趕走雜念:“除了你,還有人來?”
“連小柳都留下幫忙了,只有我一人。”
“我們二人,根本控制不住他們,只能跟著。”
沈青雲念頭轉得飛快,行動更是果斷。
做好表情管理後,他哈哈一笑,拉著呂不閑走到薛護法前。
“薛護法,這是我家呂管家,我爹娘答應了!”
沒人聽出沈青雲笑聲中的顫抖,皆大喜。
薛凝霜更是緊緊拉住沈青雲的手,深怕到手的青雲飛走了。
“哈哈,大家歡迎沈隊正歸來!”
一陣熱鬧過去。
二人跟在隊伍後,強自鎮定,小聲交流。
“呂哥,你是如何想的?”
“暫時沒頭緒,五十三個人,就,就這般沒了。”
“我們捋捋,若真和這些人有關……他們之前的宣法,如何才能和這些命案聯系上?”
呂不閑心中一凜,思緒飛轉:“宣法,命案……”
“不著急,呂哥慢慢想。”
“宣法,他們主要講的什麽?”
“什麽都講,而且場子太多,各個場子講的又不一樣。”
“挑你記得的說一說。”
……
沈青雲一層層腦漿子刮,將所有記得的律法說出。
“不是這個,這不是殺人案適用律法,這也不是……等等!”
聽了大半刻鍾,呂不閑忽然一驚:“難道是,是這條?”
沈青雲臉色也變了。
二人互視,眼中惶恐,溢於言表。
“免罪?呂哥,殺人重罪都能免?”
“能。”呂不閑顫聲道,“秦武三十六律法第三十五卷第八章第六十一條免罪條,長不過六尺,免,免於刑罰!”
六尺身高。
約等於一米五。
沈青雲前天就聽過一遍。
當時還沒覺得什麽。
此刻再聽,他直接開罵:“哪個白癡弄出……”
“太祖皇帝。”
“太祖我也要……是不是有特殊考慮?”
“嗯,秦武人身材本就高大,六尺以下盡乃少童,再加上立國之初,朝廷鼓勵煉體……”
沈青雲明白了,這就是秦武王朝的未成年人保護法!
“就不能用年齡來……媽的,好像真不能。”
若說前世十二歲一米七、八的是稀有物種,不能當某種標準來用……
那在秦武王朝,這個頭還真就是人種的身高標準!
六尺身高,
拋開在迎春樓那種地方哺育成長的,也真的是獨屬少童! 又看了眼星星火原眾人,發現沒有低於一米五的,他心頭舒緩了一丟丟。
“若真如呂哥所想,那這案子,”他沉聲道,“麻煩大了。”
可以想象。
一夜之間。
九戶被滅門。
五十三條人命。
這對宛城是何等衝擊?
“即使禁武司立刻抓到凶手問斬,宛城民眾也難消怒火。”
如今卻還不一定能斬!
“若凶手身高不足,免於刑罰!”
就問你斬不斬!
斬,禁武司自己踐踏禁武三**律法。
不斬,禁武三**律法,就是個笑話!
“若在星星火原宣法前,民眾對法不了解,禁武司或許還有機會糊弄過去以平民憤,但如今……”
拋開不愛學習的、隻喜歡看帥哥的不提。
也至少有千余眾知曉此法。
“這一千多張嘴,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宣法整個宛城……”
而星星火原的宣法之舉,不啻於在禁武司屁股下面,塞了個大家夥!
二人再度互視,心頭同時冒出一句話——
此事若不處理好,徐州府都得亂!
沈青雲心亂如麻:“希望是我們想多了,這該死的律法漏洞,就不能……”
“漏洞?”呂不閑靈光一閃,思索良久,顫聲道,“好,好像有辦法了……”
“什麽辦法?”
“建興元年,太宗皇帝初登大寶,審閱律法,曾於免罪條禦批六字:不可削足適履。”
就是說可以隨機應變?沈青雲大喜:“如此便可以了!”
“不,這只是禦批,並非律法。”
意思只是指導精神?
不能用於斷案量刑?
沈青雲心頭一沉。
呂不閑又是長時間的思索,喃喃道:“我想起來了,禁武三**律法第二十九卷,也就是商法,其中規定,若從眾亂市,驚擾民心,無赦!”
“商法?”沈青雲一驚,“能適用殺人案?”
“都是禁武三十六律法,如何不適用?”
呂不閑有了底氣。
“假設真是衝免罰而來,首先此案至少三五人才做的下,可稱眾,五十三條人命,商市亂不亂?民心受驚否?滿足這兩點,則無赦,什麽叫無赦?陛下大婚,大赦天下都赦不了他,還免罰?做夢!無赦之下,再以殺人、滅門等罪審斷判,凡涉案,皆剮!”
沈青雲聽愣了。
先是禦批定基調。
隨後商法定無赦。
最後重法定量刑?
“這,這好像是七彎八倒拐硬湊上去斷案,是不是有些牽強?”
“什麽叫硬湊,上有禦批下有律法,如何不行!”呂不閑擲地有聲,“我說行,就一定行,霍大人都反駁不了!”
聽到律法達人這話,沈青雲也放下心來。
“如今只是假設,凶手是不是衝著免罪去的還不知道,若是也不怕,有禦批有律法,廖統領他們……”
“他們不行!”
“為何?”
呂不閑凝聲道:“鎮部辦案,早就拋開了律部,他們隻知免罪條。”
沈青雲恍然。
“是了,鎮部走的簡易辦案程序,一看長不足六尺就免罪,他們如何知道禦批,知道商法還能溜達到這案子上來打打醬油,呂哥都想了半……嘶!”
他猛地毛骨悚然起來!
先宣法打底!
再行免罪之惡!
“若操控此事的人,還知鎮部辦案的這個弊端……”
沈青雲心跳都停了。
這哪裡還是徐州府將亂的節奏?
驚悚良久,他故作平靜地問道:“若事急從權,廖統領能以謀逆等重罪論處,平定動蕩嗎?”
“更不可能。”呂不閑搖頭,“且不說謀逆大罪所需證據得查多久,這種事陛下願意聽到?陛下不點頭,誰敢斷謀逆?”
沈青雲一琢磨,還真是如此。
皇帝斷謀逆之罪,這和寫罪己書沒多大區別。
“還好呂哥想到了法子,”他慶幸道,“能在律法范疇辦妥此案,即使有風波,也不會太大。”
呂不閑眼裡全是光:“此時我才明白,大人接手此案的用意。”
不!
你不明白!
霍大人是人,不是神!
“若霍大人十日前就算到了這一步,那我還修什麽仙?拜他為師,修士都得給我打工。”
默默吐槽一句,沈青雲又道:“廖統領搞不定,只有辛苦呂哥再跑一趟。”
“何來辛苦之說?”呂不閑一字一句道,“滿腦子公文,一肚子律法,往日無處得施展,今日方知我是我!小沈,你且跟著他們,我先去結束此案,再帶人……”
話音未落。
官道兩旁無聲出現十來人。
薛護法眉頭一凝,直到看到某人,才松了口氣,上前笑道:“薛凝霜見過馮管家。”
馮管家?
沈青雲打量突然出現的馮管家,老眼細長,尤為矚目。
“應是賀員外家的老管家,”呂不閑低聲道,“可有修為?”
沈青雲凝神打量,微微搖頭。
和禁武司調查的情況一樣。
馮管家沒有修行。
卻也不是普通人。
“是個成了精的家夥,呂哥。”
呂不閑正想推空氣,聞言放下手。
滅門案一起,再加上賀員外管家突然出現。
他警惕性迅速拔高。
“薛護法辛苦,”馮管家笑呵呵道,“前幾日收到信函,我家老爺不信,這不讓我過來瞧瞧。”
薛護法笑道:“若非親自參與其中,我也不信,但……沈隊正,過來一下。”
“正是沈隊正挺身而出,星星火原才能提前完成任務。”
擔心馮管家不信,她又招呼另兩位護法上前說明。
眾人也你一言我一語,詳細描繪沈青雲的豐功偉績。
馮管家聽得連連點頭,感慨道:“英雄出少年啊,沈隊正,我代我家老爺,謝謝你了。”
沈青雲壓下紛亂思緒,笑著應付馮管家。
這時,隊伍裡的杜奎,暗暗打量著不速之客,心頭驚疑不定。
“這是什麽功法氣息?”
沈青雲和馮管家聊了幾句,突然一拍腦袋:“老人家失陪一下,來的匆忙,我先讓管家回去把行李取過來。”
“何須行李?”馮管家看了眼呂不閑,笑呵呵道,“沈公子對星星火原恩重如山,此後一應所需,皆由賀家供奉,呵呵,當然也包括這位管家的。”
沈青雲聞言,心頭一沉。
ps:免於刑罰,秦律有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