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覺和侯老道鬥成一團,昔日道友,今日仇敵。
但張承祖除了痛苦只有痛苦,更有遭了無妄之災的荒謬感。
什麽魔羅大王,什麽四百年磋磨,他根本感覺不到。
各種可怖的音聲襲擊了他的靈台,他的靈神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肆意揉撚,讓他感受到筋骨斷裂、骨肉成泥的苦楚。
新覺讓他回想,但他根本無法思考,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昨晚天上的明月,就是金魄宮中背後玄光圓滿如月,十二月輪交織拱衛的仙人法相。
明月照耀在他的靈台上,好似炭火裡的冰輪,沙漠裡的清泉,叫他的精神勉強保持清明,讓他的靈神可以有一處庇護之所。
那忿怒心炎將他的軀殼靈台盡數攻佔,卻始終無法攻破明月的守護,突破不了明月中的十二月輪仙真法相,因此始終無法把“張承祖”泯滅,把魔羅大王喚醒。
新覺只是覺得這個“歸來”的過程有些長了,按道理來說“張承祖”這樣白紙一張,根本抵禦不了魔羅大王的侵襲,更不提他們本就是一體,從未分離。
卻沒有想到這個融合的過程是根本沒有開啟,一直在被他所瞧不上的“狐書”所阻礙。
倒也不能說沒有開啟,魔羅大王的記憶和四百年轉世輪回而不散的怨氣,的確在張承祖的靈台中回旋,在忿怒心炎的催化下,孕育出可怖的明王法身。
但這些東西都被通通被擋在了明月之外,張承祖閉上眼睛,為了躲避忿怒心炎的灼燒,已經入了定境,他兩眼一閉,便徹底超脫物外,心神化作一個小人,仿佛一枚未曾出世的卵,落在了月中仙真法相的手中。
五感六識盡數封閉,張承祖自然也不知道那月中仙真忽然睜開了眼睛,默默觀察著他靈台之中與惡念混雜為一團忿怒心炎。
“這忿怒心炎是哪裡來的外物?”
靈台中的明月落在地上,忿怒心炎立刻纏繞了上去,幽火在月面上翻湧著。
月中仙真將手伸到外面,一縷忿怒心炎落在他的手上,須臾間便引動他心中毀滅一切不尊、不敬、不臣的惡念,只是這念頭未曾動彈,這一縷忿怒心炎就已經被他掐滅了。
忿怒心炎和宮夢弼的心火是極為相似的神通,只是前者更具有毀滅性,會引動一切惡念最終轉化為滅世幽火,毀滅所有敵人。心火沒有這麽強的煽動性,卻根植在人心欲念之中,最終化為火焰,使人自燔而亡。
忿怒心炎不是魔羅大王修成的神通,否則四百多年前他就已經是忿怒明王尊,而不是“魔羅大王”了。
忿怒心炎是從魔羅大王的佛像上灌注到張承祖體內的,是有人借著忿怒心炎在點化明王,讓魔羅大王重新歸位,化作忿怒明王尊。
月中仙真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張承祖在他掌中躲避,隨著他的感應,那糾纏四百年的過往終於在月中仙真面前鋪陳開來。
魔羅大王這個名號,在他還沒有死的時候就已經廣為流傳了。但是最初他被稱作下邳王。
下邳王在尊奉佛法之前,就已經是血腥殘暴的凶魔,彼時黃金美眷,都歸於他一人享用,下邳士族百姓,都被他所奴役,動則血流成河。
有法號新覺的僧人意圖以佛法度化凶魔,向他演法,授予佛經,想讓他收斂凶行,心向善道。
豈料下邳王是真正驚才豔豔之輩,棄了酒色財氣,神通一日千裡,又有無窮供養,反而很快超過了新覺。
下邳王的神通不斷精進,卻沒有開悟真正的佛法,不曾領悟到真正的解脫,又或者沒有見識到更偉大的佛法。
為表尊奉佛法,下邳王在佛前立誓,要光大釋門、廣傳佛法,要以黃金為諸佛建造佛寺。
為建佛寺,他橫征暴斂,無所不用其極。強征百姓為奴,搜刮民脂民膏,他所建造的下邳佛塔佛寺佛像上到處都染著百姓的鮮血,尤以浮屠寺為甚。
黃金佛像、雲錦外衣,九重高樓,黃金鏡盤,都是從下邳百姓士族身上搜刮來的。
他尊奉諸佛,並不以此為孽,反而以此為功德,彼時的新覺就被任命為浮屠寺的住持。
新覺意圖勸誡,但反而被他迷惑——只要佛法光大,一切毀譽都不必放在心上,尊奉諸佛的功德,可以讓他們自己也成佛。
下邳人人念佛,不念佛,就會被魔羅大王的爪牙抓捕,魔羅大王也被尊稱為佛王。
佛王帶領兵馬去其他地方燒殺搶掠,以黃金和絲綢為佛像裝點。
這樣的暴行一直持續到新朝建立,派遣了將領前來討魔,侯道人為法師,下邳士族裡應外合,新覺關鍵關頭反水,才終於將浴血而不死的魔羅大王擊敗,五馬分屍鎮於浮屠寺。
魔羅大王死而不僵,幾乎把下邳化作鬼域,後來一百零八位高僧入鏡塔寺,以性命為代價將魔羅大王強行打入輪回,才有了後來的故事。
往後四百余年,侯道人、新覺一直主持著魔羅大王的輪回度化之事,再後來又加入了下邳城隍。
輪轉到如今,才有了張承祖。
月中仙真手捏維摩印護住張承祖,收攏了明月的光輝,任由忿怒心炎卷到身上了,而後調動張承祖的氣機,利用張承祖的靈神,便不斷變幻形貌,化作一尊獠牙直立、黑發火焰般飛舞的六臂明王。
張承祖的肉身在一瞬間被黑火藏匿,他背後的魔羅大王金身終於睜開眼睛,無窮怨氣終於找到主人,血液般流淌的赤色火焰從黃金皮膚的破潰處噴湧而出,化作一頭頭生巨角的紅毛山羊,落在黑火之下。
黑火之中現出六臂明王的法身,端坐在紅毛山羊背上,而那金身則被赤色火焰燒融,金液不斷流淌,化作一把金剛杵,被六臂明王拿在手中。
新覺以千手白骨逼退了侯老道,而後哈哈大笑,道:“是我贏了!”
他從天上落下來,拜在六臂明王座前,道:“大王,你回來了。”
六臂明王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看向新覺,幽幽道:“你怎麽還敢到我面前來?”
新覺伸手將自己的腦袋摘了下來,道:“因我愚見,難有恆心,請大王恕罪。”
他托舉著自己的腦袋遞到六臂明王面前,以示臣服。
六臂明王伸手抓住他的腦袋,便聽到他發出無比慘烈的哀嚎,隻一瞬間,皮肉成灰,但頭髮卻分毫不損。
黃金順著六臂明王的胳膊蜿蜒流淌,澆築在那顆骷髏頭上,最終把這顆頭顱煉製成一個黃金法器。
六臂明王提著那顆頭顱,道:“我原諒你了。”
新覺匍匐在地上,背後伸出六隻白骨手,分別在手心長著雙目、雙耳、口鼻,那嘴開口道:“多謝大王。”
六臂明王一手提著黃金頭骨,一手持著黃金降魔杵,昭告天下:“我乃黃金真性明王,老道人,還不提頭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