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城的夜十分寧靜。白日裡煙火氣越重,夜裡就越是靜謐。在神鬼妖怪與人並居的情況下,這座城在夜裡並不屬於人。
濠州城的凡人或多或少都知曉一些禁忌,聽說過許多夜裡衝撞鬼神的故事。
天黑之後,就很少有人在外頭遊蕩了。
即便是開在夜裡的勾欄瓦舍,都已經習慣了見怪不怪。
宮夢弼帶著五鬼一行從鍾離王的神域中走出來,就從那巨大的王城和熱鬧的鬼市之中脫離,落在陽間的濠州城。
站在濠州城的街巷中,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到黑暗中放著光的王城。
神域和濠州城本就重合在一起,是依托在濠州城的陰陽間隙。從陰陽間隙到陽間來很難,因為鍾離王是神域絕對的王者,但反過來就容易許多,因為這城中有固定通往鬼市的入口。
這也是為什麽鬼市中有“原路往返,不可闖關偏行”的規定,若是不原路往返,很容易混淆凡間和神域,迷失在其中。
但這條規則對宮夢弼顯然無效。在他的眼中,重疊在濠州城的神域根本無法藏匿真形,從神域中走出來很容易,想要再回去那王城,就更容易了。
宮夢弼遙望氣數,便見濠州城中諸氣混雜,人氣自然最重,但人氣之外,也少不了其他神鬼妖怪。
這確實是很少見的事情。
一般來說,城隍是人神。尤其是大乾的城隍,更是人神當中的人神,與王朝氣數緊密相連。
也就是在濠州這個地方,封敕的是鍾離王這樣的古代王侯,竟然在踐行神王之道。
這是很古老的路數了,神王既是神,也是王,下轄萬類群生,好比上古時候的九頭氏。
在如今的神道的之中,就歸屬於天神的路子,而非地祇的路子。
大概是古代王侯總有引魂升天的野望,若是真叫他成了,也未必不是一條好路。如今這種神鬼妖怪混治倒還保持著某種平衡,但現下這世道,太平時候也就罷了,一旦亂世起來,他立根的城隍神位很難不受牽連。
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宮夢弼現在是來復仇的。
他已經辨明了人氣,便令伏辛放下箱篋,伸手打開箱篋,便從中散出幽幽鬼氣,夾雜著狐火磷光、怨煞之氣,像是一灘湧動的黑泥,從箱篋中掙扎出來,翻滾著,舒展著修長的四肢和膨大的尾巴,啼血悲鳴,冒出兩顆血星子一樣的眼睛。
這醞釀著狐子怨氣的鬼狐浮在半空中,湧動在身上的是霧氣還是隨風而動的毛發。
宮夢弼目光發冷,微微帶著碧色,他伸出手,指尖微微發著光,道:“冤有頭、債有主,去,去把程家找出來!”
那黑狐長鳴一聲,重疊著三十余重的應聲,伴著風聲,在虛空中奔走著,或是嗅聞,或是聆聽,眼中血光大盛,卻始終找不到方位。
髑髏神眼眶中跳著青光,道:“是道法遮蔽,他們尋不著。”
“藏得住形,藏不住跡。”
宮夢弼伸手在虛空中撈了一把,仿佛撈出了一根絲弦,隨手撥弄,便傳出回聲。
這聲音聽而不聞,但鬼狐卻厲嘯一聲,順著這絲弦震顫的波動如同爬索一般,飛奔而去。
“跟上去。”
五鬼開道,五個高大的鬼神幽影穿街入巷,寒風颯颯,所過之處,鬼神皆驚。
宮夢弼跟在後面,身後的伏辛背著打開的箱篋,裡面似乎有很多隻冒著綠光的眼睛在張望著。
髑髏神張開嘴,發出無聲的大笑。
只聽得黑狐嘶鳴之聲,是啾啾狐鳴,也是嚶嚶鬼語,匯成了淒厲又可怖的聲音。
五鬼隨後而來,便見那攀索而行的黑狐落在一處高大的門頭前,毛發聳立,四肢低伏,不斷發出尖嘯的聲音。
那高門大院,看得見亭台樓閣,望得到燈火通明。
宮夢弼走上前來,那巨大的黑狐才止住急切的叫聲,焦躁地踱著步。
門上有門神守衛,掛著繪著辟邪靈符的燈籠,燈火透過燈籠,投在地上的光影化作兩個火神,攔住了黑狐的去路。
“邪鬼妖魔,怎敢害人!”
那兩個火神手持焰火葫蘆,葫蘆裡衝出陣陣火光。
五鬼靠到近前,那兩個火神便勃然大怒,“看火!”
說是火,其實是光。焰火葫蘆調轉方向,從葫蘆裡放出辟邪神光,伴著赤焰蒸騰,向五鬼打了過來。
赤先生冷笑一聲:“小小祭神之術,也來裝神弄鬼。”
他本就是鬼神法相,亦鬼亦神,並不受辟邪神光所製。伸手在身前畫了一個圈,化作一個火輪,硬接了辟邪神光,那火輪便猛地撲上去,將那兩個火神打得倒飛回去,化作兩道靈光飛進靈符之中。
那靈符亮起,又有兩個手持火焰旗的火神借由靈符幻化,攔在面前。
“把燈籠吹了。”
宮夢弼指點道。
赤先生攔住兩個火神,黃先生和黑先生便化作兩道幽影撲向燈籠。
程家大門上神荼鬱壘猛地現形,一持戰戟,一攜白虎,又上前攔住黑先生和黃先生。
青先生和白先生又借機向前,一人一個,向燈籠裡猛吹一口鬼氣。
那燈籠裡的赤色光焰驟然熄滅,火光投射出來的靈符頓時消失,那兩個借由靈符顯化的火神自然也消失不見。
回過頭來,青先生和白先生又去相助黃先生和黑先生,前後夾擊,把神荼鬱壘二神打回到門上,重新變成兩塊桃符上的畫像。
宮夢弼摸著黑狐的腦袋,道:“去吧,他們已經擺好了陣仗在等著我們了。”
小小一扇門,都以神通法力守住,程家何德何能,能有這樣的守備。
黑狐撞開大門,向程府鑽了過去。
五鬼緊隨其後,踏入門中。
宮夢弼站在程府的大門下,抬頭看向那匾額,抹去了那匾額上的程府二字,以尾為毫,題下“首丘歸去”。
那熄滅的燈籠冒出青幽幽的火光,投下來的靈符扭曲變形,在狐火之中,投出修長的狐狸的影子。
宮夢弼踏入程府,更準確的說,是踏入“首丘歸去”。
從他題下這四個字開始,整個程府就開始往幽深之地墜去,陷入了狐狸的法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