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視物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暈作一團朦朧光影,若有物事動起來,就看見移動的輪廓。夜裡視物的時候,什麽東西都是一片漆黑,唯有光源好似穿過灰霧照進來一個化開的圓圈。
等到晦日去了,新月漸漸生長出來的時候,他的視力又緩慢恢復了過來,眼前也越來越明亮。
靈應狐王這才確定,他的眼睛並沒有被治好,宮夢弼送來的月中桂子雖然解化太陰詛咒,卻讓他的重生的目中之神成了某種與月相相關的“月神”。
月滿則神,月晦則不神。
雖然比起全然的瞎子要好一些,卻也根本比不上原本的目神。
靈應狐王心中憤懣,但實際上他並不因此記恨宮明甫。他心中清楚,殺人者人恆殺之,若他是宮明甫,只會做得更絕,這一雙眼睛,已經算是小懲大誡了。
比起天狐院的老爺們,宮明甫已經算是仁慈了。只可惜這份仁慈並不能幫他排除萬難,反而會讓人有機可趁。
他鬥不過天狐院老爺們。
靈應狐王躲在深山老林之中舔舐傷口,因為目神時靈時不靈,往往要趁著視力好的時候外出,去采集些草木精氣用以療傷。
靈應寺的寄神佛像已經全部毀了,也不必再回去。他又犯了事,也不好尋舊友托庇。最好的打算就是在深山老林躲藏個幾十年,等一切都平息了再說。
只是這樣的打算,亦是奢望而已。
月滿之前的第二天,靈應狐王正在水邊采氣修行。他龍神法相的龍角被宮明甫斬斷一支,至今不曾恢復,還需以水氣養育,慢慢調養。
風裡吹來了一股奇香,靈應狐王閉氣凝神,睜開了眼睛。他盤坐在水邊的一塊青石上,石上青苔柔軟,他幾乎與這塊石頭融為一體,即便是月光照耀,也會將他忽視。
風裡來了兩個戴著鬼面的人,一身黑衣,幾乎與月色融為一體。
有一種刺骨的殺意激得靈應狐王眼皮亂跳,靈應狐王的心神收緊,緩緩道:“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其中一個黑衣人道:“我們尋了你很久了,沒想到你從五台山一路南行,又躲到武夷山來了。”
另一個道:“耗費我們許多時日,不過總算是有個結果。”
靈應狐王站起身來,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道:“你們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了,那野狐神通廣大,也並非我的過錯。”
“主上也很舍不得你,能靠著一部八部化身經修到四品,你也絕非尋尋常之輩。你這樣的棋子還沒有發揮作用,便要先廢去,也實在可惜。”
“既然如此,何不放我一條生路。”
“沒有辦法,如今那野狐正是得勢的時候,我們能找到你,那野狐也能找到你,你始終逃不了。那野狐捉住你也沒有什麽,但我們不能在天狐院留下把柄,隻好委屈你了。”
靈應狐王面色沉凝如鐵,陰沉沉的眼眸看過來,道:“那就來試試吧。”
那兩個戴著鬼面的黑衣人大笑一聲,道:“我們都到你面前了,你竟然還想著反抗?”
“找死!”
其中一個黑衣人身形猛地虛化消失在靈應狐王的面前,靈應狐王周身寒毛直豎,將身一扭,道袍變幻形狀,化作一副盔甲,貼在他同樣變形的軀殼上。
這變幻的身相靛藍臉、長獠牙,六臂三頭,一手持盾,一手持戈,雙手持弓箭,雙手持神石。
就在他扭轉身形的一瞬間,持盾的手就已經向著身後推了過去。
便只聽一聲金鐵交鳴,一縷黑煙攜著寒芒從盾前消失,遁入黑暗之中。
靈應狐王三頭轉動,時刻戒備著。
“夜叉法相。”那不曾動身的黑衣人冷笑一聲,道:“八部化身經是我們交給你的,如今你倒是用在我們頭上了。”
“你看這是什麽。”
那黑衣人伸出手來,將一個玉盒打開,露出其中光華豔豔的一截玉骨。
玉盒一開,玉骨便放出重重金光,照在靈應狐王身上。
靈應狐王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夜叉化身行動凝滯了起來,法力僵化、精神沉重,一身神通被盡數壓製。
黑暗裡一道寒芒蹦了出來,靈應狐王隻來得及偏了偏頭,就有一顆靛青的頭顱飛起,落在地上,精氣迅速消散,風蝕成灰燼。
靈應狐王吃痛,痛呼一聲,夜叉法相再度變化,但這種變化卻仿佛卡殼了一般,變得異常緩慢,五種法相透出重重光影,卻成了混成一團的大染缸。
那持著玉骨的黑衣人用看待死物的眼神看著靈應狐王。
“有破綻。”又一道寒芒刺來,正刺在靈應狐王混成一團的靈神之中,隻一瞬,便將五種法相盡數擊散,露出靈應狐王的本相。
靈應狐王面上掛著長長的血痕,捂著血流不止的肩膀不斷後退,眼中露出血紅的光。
“八部化身經的克星,這佛經果然有後手。”五種虛幻的法相散落在靈應狐王身邊,不斷開始風化,化作帶著香火氣息的白煙。
“八部化身經沒有問題,但它正是從這金身舍利上參悟來的,也被這舍利所克制。靈應狐王,我們知道你一定不會乖乖去死,所以隻好請了這舍利隨身。”
靈應狐王慘笑一聲,詛咒道:“你們不得好死。”
這樣心神失守,便露出更大的破綻。
毫無疑問,下一刻,那道寒芒從幽暗中刺來,對著靈應狐王太陽穴刺了過去。
但這寒芒卻刺空了。
靈應狐王伸手捉住了這寒芒,才看清了這寒芒的本相,是一柄細長的牙劍。
靈應狐王五指血肉盡去,森森白骨握著牙劍,赤紅的眼眸看向牙劍的方向,道:“抓住你了。”
那神靈逸散的五大化身一瞬間便徹底化尾白煙,凝聚成巨大的狐狸法相,一口將握著牙劍的黑衣人吞了下去。
那手持舍利的黑衣人勃然色變,甚至來不及收起舍利,那白煙狐狸法相就已經逼到近前。
顧不得舍利掉在地上,那黑衣人鼓動法力靈神,猛地從腳下探出一隻巨大的漆黑鬼手,抓向那煙氣狐狸。
漆黑鬼手與煙氣狐狸僵持在虛空中,靈應狐王看向那黑衣人,口中念起秘咒。
那黑衣人隻覺得周身氣機在一瞬間被靈應狐王勾住,赤紅的血光鎖鏈一般從靈應狐王身上飛出,落在黑衣人身上,將兩人相連。
靈應狐王白骨森森的五指握著牙劍,赤紅的眼中露出凶光,下一瞬牙劍調轉,猛地刺在靈應狐王自己的胸腔上。
“啊!”那黑衣人突然慘叫了出聲,他的胸腔同樣出現了可怕的穿刺創口,鮮血噴湧而出。
血光鎖鏈崩散,但這已經足夠了。
在黑衣人心神失守的一瞬間,白狐掙脫了鬼爪,一口將黑衣人吞了下去。
靈應狐王艱難拔出胸口的牙劍,面色已經如同金紙一般。
他顫顫巍巍將那舍利拾起來,搖搖晃晃向著黑暗中走去。
那白狐法相徹底潰散,從龐然大物變得只剩下些許狐形,落在了靈應狐王身上。
“下一次會是什麽時候呢?”
靈應狐王法力潰散、靈神潰散、血流不止,他又想著:“活不過今天,就不會有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