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
昨夜發生的一切,都掩蓋在黑暗與風雪裡,無人知曉。
忙了一夜的林一,眼睛都沒合,就跑到捕房來,直到親眼看到季家三兄弟還在那兒關著,才放了心。
出門急匆匆吃了碗陽春面,喝了兩碗熱茶。
又回到捕房,正打算再審那三個惡霸兄弟。
可還沒進門兒,這昨天吃了個閉門羹的總捕,又來了。
林一當然不會有什麽好眼色,不鹹不淡得招呼了一聲。
但今兒,總捕卻相當客氣,隻說要和林一一起審那季家三兄弟。
林一不曉得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但也不好拒絕,就一起去審了。
審問時候,三兄弟依舊死不認帳,絕不承認是他們害死了張三兒。
林一還沒怒,卻見總捕直接一拍桌子,大喝:“罪證確鑿!還敢抵賴!來人把這證據拿上來!”
吏目聽令,趕忙去往物證室,將兩隻靴子端進來。
但看到兩隻靴子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變了。
總捕閉目垂眸,氣息均勻。
那季家三惡霸,眼眶瞪圓,大笑出聲。
諸多吏目,茫然不解,仿佛見了什麽不可能的事兒。
至於林一,臉色一變,雙拳緊握!
眾多各異的目光下,那兩隻靴子,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完全不一樣!
左邊兒那隻,正是昨天從季家三兄弟的家裡搜出來的;但右邊那隻從張三兒屍體手裡拿到的、本應該與左邊那隻靴子匹配成一對兒的“證據”,此時此刻卻變成了一隻釉白色的小靴子。
兩隻靴子,別說細看了。
就是有眼珠子的,都能看出來,這壓根兒不是一雙鞋!
當即,那季家老大嚎啕大哭,“冤枉啊!我們冤枉啊!不明不白被捉進這捕房來!太冤枉啦!”
總捕也是裝模作樣地一皺眉頭,看向林一:“林捕,這所謂的證據,似乎並非同一雙靴子吧?
你看這釉白靴子,乃是死者手裡抓著的,按理來說,應當是屬於凶手的。
但你看這從季家搜出來的,可是一隻碼子更大的黑靴子啊!而且我瞧這三個嫌犯,似乎沒有哪個能穿下這死者手裡的白靴吧?
林捕,你這是不是辦案心切,抓錯了人?”
說罷,總捕往椅子上一靠,眯著眼,看著林一。
抓錯他娘的個鬼!
此時此刻的林一,哪兒還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物證!
被偷偷換了!
那放在物證室的、從張三兒手裡得到的、能和季家搜出的靴子匹配成一雙的物證,不知如何被換成了一隻毫不相乾的釉白靴子!
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人乾的,但想要無聲無息潛入這捕房內換掉證物,怕是最起碼也要先天的高手,屏息凝神,隱藏氣機,方可完成!
可那季家三兄弟何德何能,有這般手段??
而看眼前總捕的表情,怕是早就知曉這事兒。
怪不得,掛不得他今天要和自個兒一起審季家三兄弟!
原來如此
原來坑在這兒啊!
“咳咳,既然是誤會抓錯了人。”總捕輕咳一聲道:“那便把人放了吧。”
“你敢!!!”林一猛然一聲大喝,佩刀唰地一抽,拍在桌上,“我看今天,誰敢放人!”
“林一!你要做什麽?”
見狀,總捕也是勃然大怒,站起身來,“你身為捕快,破案心切,抓錯嫌犯!如今還敢對我抽刀?你到底想幹什麽?!你心裡可還有律,可還有法!!”
林一握刀,指節發白,怒目圓睜,卻被一旁幾個吏目死死拉住,不敢讓他做出過激舉動!
總捕這才罷休,冷哼一聲,“放人!”
於是,季家三惡霸枷鎖被解,鐐銬被脫,哈哈大笑!
“林捕,以後捉人,可要放亮了招子!”季老大拍了拍林一的肩膀,“也是咱三兄弟心腸軟,若是換了別人,指不定公堂上告你一狀!”
說罷,跟著總捕一起,揚長而去!
“肖子華!你對得起你的衣服?對得起你的刀嗎?!”被幾個吏目拉著,林一瞠目欲裂,死死盯著總捕,歇斯底裡!
總捕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並未回答,轉身而去。
砰!
捕房大門,被重重地關上。
黑暗裡,林一癱軟無力,坐在地上!
先前,他防到了不讓人放走季家三兄弟,卻沒防到被人偷換了物證!
那一雙靴子,乃是最重要的證據!
如今被人換了,季家三兄弟幾乎完全洗脫了嫌疑!
而且,鄰水街捕房是他的地盤兒。
物證被換了,也是他看守不力!
只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咽下這委屈!
這一天,林一遭受了當上捕快以來,最大的打擊。
也深切地體會到,平靜渭水下,那沉沉的黑暗。
下午,黃昏時分。
余琛下了山來,采購一些竹條和黃紙還有筆墨。
先前紙人扎太多,用得差不多了,都沒有扎出用來賣給祭拜的百姓們的剩余了。
——雖然他現在不缺銀子了,但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更何況那些百姓習慣了祭拜先人是在他這兒購買紙人和錢紙,總不能讓人家上山來空跑一趟。
但這不下山不要緊,一下山看到的一幕,直接讓他人麻了。
只見那旱橋集市口子上,季家三兄弟牽著條惡狗,招搖過市!
這仨兒不是被捉去了麽?
怎還能在這兒活蹦亂跳的?
但一時間,余琛並沒有做什麽別的舉動,而是上了山去,再扎了個張三兒鬼魂的紙人兒,趁著夜色,來到吏目居。
——人是林一捉的,到底為什麽放出來,他肯定知情。
但讓余琛沒想到的是,這正在借酒澆愁的林一,一見了張三兒的鬼魂,竟直接跪下來,嚎啕大哭!
那副模樣,不是恐懼,而是愧疚。
一邊哭,一邊抹著淚珠子和鼻涕,一邊道歉!
“是我沒用啊!”
“竟被人調換換了物證!”
“沒能懲戒那三個人渣!”
“是我的錯!”
“……”
聲聲泣血,搞得本來是來問罪的余琛,還不得不出言安慰無比愧疚的林一。
——被鬼魂安慰,他這也算是頭一遭了。
哭累了,酒勁兒也上來了,林一沉沉睡去。
余琛也從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大概就是,張三兒手抓著的那雙靴子,被人換了。如此一來,季家三兄弟自然洗脫嫌疑,被放了出去。
清風陵上。
收回紙人的余琛,睜開眼來。
沉默。
這衙門也是夠離譜的。
被冤枉的余琛的爹娘,被毫不客氣地把腦袋砍了。
這鐵板釘釘殺了人的季家三兄弟,換了物證也要放出去。
殺人償命,難道不是天經地義麽?
怎麽那季家三兄弟,作惡多端,還能在外邊兒逍遙?
——這樣,真的對麽?
余琛感到困惑,坐在那兒想了很久,才得出結論。
——這樣不對。
好人難安,壞種橫行。
這個世道,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取出度人經,聽見黃泉河畔的鬼魂,還在呢喃,“償命了嗎……他們償命了嗎……”
“還沒有。”
余琛也不曉得他聽不得聽到,只是自顧自說著,
“他們背後有人,你臨死前耗盡力氣抓著的靴子,被人換了。”
“所以他們仨兒今天被放出來了,大搖大擺,招搖過市。”
“沒了證據,衙門也管不了,給不了你這個公道。”
“但,沒有關系。”
“答應你的事兒,我定會做到。”
搖曳的昏黃燈火下,少年看墳人吐出一口白氣,漆黑的鬼臉從皮肉底下長出來。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變得森寒,變得冷硬又鐵血。
“衙門給不了你的公道,我來給。”
“衙門管不了的事兒,我來管。”
“衙門殺不了的人,我來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