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幾張的信紙裡邊兒,大部分都是潛入朝廷的月蟬名單和多天造化陣基的位置。
至於剩下的,就都是從傀儡師芋蒙的嘴裡撬出來的信息。
其中包括月蟬的秘密,國師的身份,以及戚後的圖謀。
——將整個京城連同京城治下的百姓全都煉化成丹的可怕陰謀。
這一切,看得宋相眉頭緊皺。
良久以後,他方才深吸一口氣。
二話不說,提起筆墨,在信紙的背面寫下了他這些日子查到的情報。
——雖仍沒有揪出戚後放棄了國師的身份後到底又藏在了哪兒,但宋相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只要戚後還不想放棄佔天司,那她重新偽裝的身份,只能是佔天司的高層。
於是,他順著這個思路查下去。
一個名字,毫無意外地進入了宋相的視線。
——西神君,紅菱。
這個從出生開始就一路順風順水得有點過頭的女人,倘若是平日裡來說,宋相都還只是認為她氣運無雙,老天眷顧而已。
但出了戚後這檔子事兒以後,再回過頭來看,就能發現一些端倪了。
天下沒有憑白而來的饋贈。
既然當初被戚後掠奪了身份的國師三番五次地袒護西神君紅菱,絕不可能只是閑得無聊而已。
在這背後,一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動機。
雖然如今沒有任何證據,但宋相將對她的懷疑寫在了信裡,重新折成紙鶴放飛了去。
他知道,這紙鶴會回到它的主人的身邊,也就是是那判官的身邊。
這要是在以前,他或許會留一手,趁機探尋那判官的底細。
但這個時候,宋相沒有選擇通過紙鶴的行蹤來探查判官的真實身份。
因為,那已經不太重要了。
“子秋,命人備馬,為師要進京面聖!”
半刻鍾後,一輛墨黑色的馬車從相府緩緩駛出,向著皇宮而去。
此時此刻,且看那金鑾殿上,啟元帝端坐皇位,衣衫不整,一身邊是幾個美豔的宮女兒穿著若有若無的輕紗,笑盈盈地將一枚葡萄剝開,把裡邊兒翡翠一般色澤的果肉用纖纖玉指夾著,送進啟元帝嘴裡。
後者咕嚕一聲,吞咽下來,長長吐出一口氣兒來。
臉上露出一副享受的神色。
優哉遊哉。
再看那金鑾殿下,平日裡無數文武百官商議朝事地地兒,這會兒卻是絲竹悠揚,琴瑟和鳴,一名名樂師奏樂之下,柔若無骨的舞女翩翩起舞,輕紗幔帳,好不快活!
再加上皇宮各處,一枚枚精致的獸首香爐嫋嫋生煙,淡淡的香味兒縈繞在金鑾殿上,那煙清而不升,環繞下地板周遭,氤氳起霧,好似人間仙境那般。
而王座底下,還有一個紅袍看太監坐在木椅上,拿著一隻木魚,富有韻律地敲擊著。
咚!
咚!
咚!
……
可就在這奢靡的氣氛中,且看金鑾殿門口,一身紫袍,腰系長佩,臉色一絲不苟的宋相緩緩走進,與周遭一切,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望著眼前一切,宋相眉頭輕皺。
那一刻,那些樂師舞女立刻神色一變,紛紛停了下來,垂首而立,而那幾個服侍啟元帝的宮女,也躬身退下。
金鑾殿上,就只剩下那看太監咚咚敲擊木魚的聲兒。
一聲,兩聲,三聲……不絕於耳。
聽得宋相心煩意亂。
“宋愛卿,你也知曉朕就愛這木魚聲,清脆悅耳,沁人心脾,你可別連朕這點兒愛好都剝奪了啊!”
啟元帝睜開眼,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揮了揮手。
於是出了那敲擊木魚的看太監以外,所有的侍者都躬身退去了。
“宋愛卿,有何事啊?”啟元帝整了整衣冠,端正姿態,問道。
宋相單膝跪地,也不賣關子,開口道:“臣今日面聖,有兩件事——其一,前些日子,佔天司國師之死,臣曾將所有猜想結論都寫上奏折呈上,陛下可看了?”
“哦……”啟元帝一愣,好似想起了什麽無關緊要的小事:
“看了,看了,不過這人嘛,總有一死,曲愛卿走了,朕也心頭無比悲切。
至於宋愛卿的奏折……朕還是認為,宋愛卿多慮了一些——曲愛卿身為國師,為我大夏第四境煉炁士,怎麽可能被人謀害,恐怕也只有老天爺收得了他的性命了。”
宋相聽了,眉頭一皺。
先前,國師死後,他就接到過判官的來信,其中說明了國師這些年被戚後頂替的所有真相。
當時,他字斟句酌以後,呈上奏折,告訴啟元帝國師之死,有所蹊蹺。
但並沒有提戚後的事兒。
因為那個時候,他也不確定如今的啟元帝,到底是否被操控了去。
但今兒聽這位陛下這般一回答。
只能說……大抵是沒跑了。
於是,宋相深吸一口氣,看向啟元帝,不再糾結國師之死的問題,突然話鋒一轉:“陛下,可還記得三十年前,臣錯判了一個案子,您曾批評臣說——這茫茫大夏,我們輕輕一揮毫,落在底下便是萬鈞之重,切記要慎重!慎重!慎重!”
啟元帝一愣,過了會兒一拍腦袋:“好像確實有這事兒,不過在那以後,宋愛卿似乎就再也沒判錯了案子了吧?朕心甚慰啊!”
宋相聽罷,深深看了啟元帝一眼,站起身:“既然國師之死,陛下心頭已有定論,臣便不再多說,告退。”
說罷,不等啟元帝說話,轉身拂袖而去。
啟元帝就這樣坐在皇位上,望著他。
突然之間,臉色一變,目光猛然變得掙扎起來,伸出一隻手,好似想要抓住什麽。
咚!
下一刻,木魚聲響起,啟元帝眼裡,再度恢復平靜,手也放了下去,方才一切,好似錯覺。
宋相卻是若有所感,轉過頭來,看到的卻是一如既往笑吟吟的啟元帝。
最後,他還是走了。
只剩下金鑾殿上,堂堂大夏皇帝,好似木偶一般,坐在那兒。
他的眼裡,掙扎的情緒,不停變換。
就好似一頭被囚禁在不知名處的野獸,意圖掙脫囚籠那般。
但隨著那清脆悠長的木魚聲不斷響起,那一抹掙扎和清明之色,緩緩消散。
好似被關進了更深層的牢獄裡邊兒。
而啟元帝的臉色,也恢復了平常,一揮手。
“接著奏樂,接著舞。”
相府的馬車,慢慢兒駛出皇宮。
那馬車之上,宋相的臉色,相當難看。
賀子秋在一旁,抬頭問道:“老師,來皇宮的路上,您不是說除了國師的死,還有那奪天造化大陣和月蟬的事兒要稟報陛下嗎?這怎麽還沒說完就匆匆告退了?”
宋相看了他一眼,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沒有必要了?”
賀子秋大感驚奇:“為何?”
宋相挑開車簾,搖頭道:“因為王座上的那位,已經不是陛下了。”
賀子秋愣住。
就聽宋相繼續解釋道:“為師沒有判錯任何一個案子——為師這一生,都沒有判錯過任何案子。
而且三十年前,那個為了江山社稷能親手殺死生母的鐵血的陛下不可能說出那種話,也從未對為師說過那種話。”
賀子秋眼睛瞪得老圓了,“老師……老師方才是在詐陛下?”
宋相點頭,
“倘若他真是當初那個陛下,就不可能為了附和為師而撒這種謊,承認一件完全不存在的事兒。
所以,如今王座上那個陛下,早已不是當初的陛下了——但看他如今仍能掌控只有周家皇室血脈方才能掌控的帝璽,所以為師認為,如今的陛下,身軀應當是真的,但神智多半已經被操控了去。
既然如此,再與他提奪天造化大陣和月蟬的事兒,不僅沒有任何作用,還會打草驚蛇罷了。”
賀子秋聽罷,這才恍然大悟!
但也僅此而已。
倘若一般人,聽聞堂堂大夏皇帝被人操控了,恐怕得當場驚得眼珠子都掉出來。
但對於賀子秋來說,在他眼裡,皇帝也是人,既然是人,那麽發生什麽樣的事兒,都不足為奇。
“那老師如今打算怎麽辦?”賀子秋抬頭提問。
宋相看著他,反問道:“子秋,那你認為為師現在應當如何?”
賀子秋一愣,方才認真思索起來,“依子秋拙見,處理那奪天造化大陣應當是當務之急,畢竟它關系到整個京城治下的萬萬百姓生死。
而依老師手下的龍驤煉炁士,要做到這些事兒,除了需要耗費一些時間以外,應當並不困難。”
宋相滿意點頭。
“另外,陛下畢竟是陛下,畢竟是一國之君。”
賀子秋皺著眉頭,繼續道:“想要徹底將那戚後斬盡殺絕,便還應當要讓陛下恢復清醒才是。”
宋相聽了,再度微微點頭:“很好,與為師所想一致,子秋,你學到了很多東西啊。”
賀子秋撓了撓頭,“都是老師教得好。”
宋相一愣,久違地露出一絲笑容:“看來讓你去梨春樓是對的,以前的你可不會說這種圓滑的話。”
頓了頓,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如此,倘若將來為師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也無需擔憂聖位無人繼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