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把譚殊換成余琛。
在實力不夠自保的情況下,他可能不會第一時間站出來揭露真相,或許會在事後想法設法去向靈吏揭穿那金家分家的金公子的惡行。
而不會像譚殊一般仗義執言,最後落得個淒慘下場。
可即便如此,余琛也不認為譚殊的做法是錯的。
恪守本心,恪守公道。
這本就是無比正確之事。
錯的從來不是他,是金公子,是這個世道。
譚殊的鬼魂聽罷,抬起頭來,喃喃自語:“是嗎……我沒有做錯嗎……”
余琛點頭。
“可是……我死了……死在雲羅道場前……
如果我沒錯……為什麽我會死……金公子……卻能好好活著……
還有……爹娘……他們再也見不到我了……他們很老了……也很苦……他們會被金家報復……”
少年鬼魂充滿了無助和不解,繼續低聲呢喃。
“你沒有錯,錯的是他。”余琛出聲,打斷了他的話,“所以,他會遭受到報應。”
譚殊的鬼魂一怔,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望著他,余琛歎了口氣,手一招,將譚殊的鬼魂攝進度人經裡。
收了度人經,回到屋裡。
時辰已深夜。
深秋的夜蕭瑟而寒冷,陰沉的雲掩蓋了天穹,厚重的黑暗籠罩了整個天葬淵。
余琛進到屋裡,見了正在吐納修行的石頭,沒有打攪,只是取了一些黃紙竹條,十指翻飛之間,扎出一個自己的紙人兒。
吹口氣兒。
立時,一身穿黑白戲袍,頭戴判官臉譜的身影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沒有更多言語,單薄的紙人轉身走進黑夜裡,好似融入了無盡的黑暗。
恍惚間,似有抑揚頓挫的戲曲聲,唱在無人喪道上。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懷玉城。
上京八方下城之一,地處上京城東北方向,有整個上京最大的靈衣製坊“補天閣”,幾乎整個上京城九成以上的法衣,都是初自補天閣之手。
同時,懷玉城也是承接了整個羽化上京“衣食住行”之“衣”一重任的城區。
它佔地遼闊,一城分三百坊,一坊合十二街,哪怕隻算其中常駐人口也超千萬之巨,除了無數凡人和混跡底層的散修以外,便主要是一些宗門的分部道場和一些世家的分宗。
這些道場和世家分宗,在懷玉府的製約下,幾乎掌控了整個懷玉城。
而譚殊所居住的雲錦坊,就是懷玉三百坊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坊市。
紙人下了山,行走在黑夜裡,好似完全融入。
走過喪道,直朝那懷玉城而去。
和大夏京城不一樣,羽化上京沒有宵禁的說法,所以走出喪道以後,絡繹人聲,不絕響徹。
雖說懷玉城的煉炁士們,道行沒有主城的那些天驕人傑高深,但畢竟也是煉炁士,早已無需如常人那般規律睡眠。
寬闊街巷上燈火通明,隨處可見身穿道袍,結伴而行,談笑風生的修行者們。
而大抵因為萬族共生,大夥兒的模樣和裝扮也是千奇百怪。
余琛這一身判官裝扮,在裡邊兒顯得一點兒也不惹眼。
雖說路過的煉炁士也會多看兩眼,但沒人會去深究,擦肩而過罷了。
“稀土!上好稀土!太虛山產的稀土!煉金煉器畫符刻陣不可或缺的夜光珠!來看看喲!”
“賣九陽草了!家傳百年份的九陽草!有眼光的來!”
“九宵山萬蛛穴洞天探險差一人!要求靈相以上道行,有意者來!”
“……”
穿街過巷,誤入夜市,余琛耳邊響起絡繹不絕的叫賣,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除了都是與煉炁修道有關以外,和大夏的夜市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若放在平時,余琛可能還會瞎逛一會兒,可這會兒他還趕著有要緊事兒,便直接穿行而過。
根據那譚殊的走馬燈,一路來到金家宅邸。
除了鬧市,周遭安靜了不少,除了有偶爾巡邏而過的靈吏以外,四面八方一片靜謐。
金家宅邸,位於懷玉城金石坊金街,一條街都是金家的產業,故而得名金街。
平日裡,這金街雖名義上也屬於懷玉城,屬於大夥兒。
但實際上已被默認為金家的地盤兒,除了金家的人以外,白天都沒什麽人往這兒瞎逛,就更別提這萬籟俱寂的深夜了。
只不過今兒晚上,威嚴的金街卻迎來了位不速之客。
余琛的紙人走在黑夜裡,身形閃爍之間,好似變得透明,再不可見其蹤跡。
坐落兩頭雄獅雕像的金家主宅門口,倆守衛開海道行,正百無聊賴聊天打屁呢!
好巧不巧,說的正是今天那事兒。
“聽說少爺的馬被殺了?”其中高點的那守衛道。
“是啊,靈吏大人動的手,據說最後屍首都沒還。”矮一些的守衛接茬兒,“聽說因為這檔子事,老爺還把少爺痛罵了一頓呢!”
“為啥?因為黑雲蹄踩死了人?還是因為雲羅道場那個死娃娃?不對啊,他還沒加入雲羅道場,不過就是凡籍罷了,老爺平日裡可是最疼愛少爺了,怎麽會因為這種事罵他?”高守衛不解。
“幸好是沒加入雲羅道場,要不然這事兒就麻煩了!”矮守衛搖頭:
“雖然陳總管殺人做得隱蔽,但只要靈吏想查,哪兒有他們查不到的?不過就是那小子還沒正式加入雲羅道場,對方不願意為了個死人跟咱們杠上而已。”
“老爺就是怕啊,怕少爺再惹出這樣的事兒,給別的勢力落下口舌。”矮守衛搖了搖頭,“所以這才給公子關在養心宅裡,說是要關一個月,依公子的性格,可難熬咯……”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絲毫沒有注意到,掩天避世陣下的紙人余琛,已飛身而入,落進了那金家大宅裡。
余琛環顧周遭,發現整個金宅,都籠罩在一個龐大的陣法裡。
只可惜這陣法一般,余琛頂著掩天避世陣走進去,絲毫沒有引起任何異動。
金家宅邸不小,但既然已經曉得了那金公子在那什麽“養心宅”,也就相當好找了。
在偌大的金府裡,余琛如入無人之境,閑庭信步,沒頓時,就停在一處古樸的院落前。
院落門口,掛著個牌子,便寫著“養心宅”。
這還沒等他進去呢,略帶怒意的不忿聲便在養心宅裡回響不絕。
“老頭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做事沒分寸嗎?這麽多年,哪件事是讓他擦屁股的?”
當即,燈火通明,桌上擺著一堆美味佳肴,但桌旁的錦衣公子卻絲毫沒做動筷的心情,眉頭緊皺,臉上頗為煩悶。
“我當然是曉得那譚殊還沒有加入雲羅道場,才會讓你出手去殺!
我的黑雲蹄踩死了那個死小娃,跟他有個屁關系?敢當出頭鳥!不就是找死?還害得我失了一匹駿馬!
這口氣,我當時要是咽下去了,還不成了心魔,日後修行都不暢!”
錦衣公子一邊說,一邊砰砰砰拍著桌子。
面前的老仆人則是低眉垂眸,一言不發。
老爺,是他的老爺,他得罪不起。
少爺,是他看著長大的,也不願責備。
能怎辦?
就當個受氣筒,聽他抱怨唄!
結果這金公子啊,越說越氣,“不行!我這越說越感覺血往腦門子上衝!這事兒過不去!”
他突然轉過頭,看向老仆人,“那譚殊埋了嗎?沒埋給我把他挖出來,我要給他大卸八塊,剝皮抽筋!”
老仆人一點頭,“少爺,人已送上天葬淵了。”
金公子一愣,臉上露出一抹遺憾。
天葬淵,那地兒雖然他也不曉得有什麽問題,甚至他爹都不曉得具體啥情況。
但這麽多年來,還沒聽說過誰敢去天葬淵鬧事兒的。
也就作罷了。
可……還是氣啊!
不就是不小心踩死了個死娃娃嗎?
不就是殺了個凡籍的譚殊嗎?
那不過只是兩條賤命啊!
但他損失的可是一匹價值連城的黑雲蹄,還有一個月的自由啊!
“老陳,不行,這事兒不行。”
金公子揉著頭髮,“這事兒我心頭堵得慌,過不去!對了!那譚殊還有個爹娘是吧?”
突然之間,他抬起頭來,眼裡閃爍著殘忍的光。
老仆眼睛一瞪,“少爺,您現在是禁足之身……”
“我曉得!不用伱來提醒我!”金公子哼了一聲,“但我禁足,可不是你禁足……
明天,不,就今晚!你去一趟,把那譚殊的爹娘帶過來,我要讓他們……子債親償!”
金公子的臉色,猙獰得很,好似惡鬼。
老仆人一時猶疑。
金公子便繼續道:“你怕什麽?那不過是兩個凡籍罷了!雲羅道場都沒為他們那死鬼兒子出手,難不成還會護著兩個老不死的不成?”
老仆人聽了,也好似被說動,長久才歎了口氣,輕輕一點頭,“少爺……您稍等。”
緊接著,轉身就要推門而出。
金公子見狀,垂下眼簾。
——是,這懷玉城,這羽化上京,律法嚴苛,殺人償命。
但所謂律法規則,不過是針對那些無權無勢的凡籍或散修罷了。
他們這些靈籍世家想要繞過律法殺人,太簡單了。
何況是殺兩個沒背景沒勢力的凡人?
金公子看了一眼天,眸光一挑。
且看月黑風高,正是殺人之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