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雲山脈下,有一座小鎮,名喚春溪鎮。
山脈隔絕了北方奔湧過來的寒潮,因此,即便到了冬日,小鎮的氣候,仍舊還算暖和。
一條溪河,緩緩流淌,並未結冰。婉約如花,清雅秀美的女子,在溪邊,利索地處理了買來的鯽魚內髒,準備回去燉一鍋鮮美的鯽魚湯。
她五指泛紅,透著青紫色,在這樣相對溫暖的氣候下,還是生了凍瘡。
小鎮民風淳樸,一路上,不少婦人聚在一起聊著家常,看見女子,同她笑道:“莊娘子,今日又為李夫子煮魚湯?”
隔著一條街,幼童朗朗讀書聲傳了出來,莊蘭若輕輕笑著,點了點頭,和幾位婦人寒暄過後離開。
她和李無暇搬來春溪鎮已經有八年,小鎮向來排外,真正接納他們二人,還是因為李無暇在小鎮中,做了教書先生。
誰家沒有幾個孩童需要讀書識字?饒是再蠻橫無知的婦人,對於自家孩子的教書先生,也會多上幾分尊重。
待莊蘭若走遠後,幾個婦人議論起來。
“莊娘子的夫婿,真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怎麽偏偏蝸居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
一名腰圓臂粗的婦人撇撇嘴道:“這有什麽不好的?李夫子有文化,又能管人,自從李夫子來了書塾,我家那混小子,再沒逃過課,讓我省心不少。”
“是啊,老先生被他孫子接回去頤養天年後,我們春溪鎮差點就沒了教書先生,李夫子來得太及時了,他收的束脩也不高,上哪找這麽好的人去?”
“不過李夫子也有不好的。”一名婦人話一出口,幾雙眼睛盯著她,她擰著粗黑的眉毛道:“李夫子鼓勵女娃也去念書,這有什麽用?又不能考取功名,反倒是連家裡的活兒也不幹了,以前我家二丫,還幫著我浣衣做飯呢,現在倒好,成天往書塾跑,我要給她說親,她還不樂意了,真是氣死個人嘞!”
“少女懷春,最怕的是二丫看上那李夫子了才難辦!”
二丫她娘不以為意地說道:“李夫子是什麽人?能看上二丫這沒規沒矩的丫頭?再說了,人家李夫子都成親了。莊娘子溫柔嫻靜,和他也是匹配的。”
先前說話那婦人,悻悻閉了嘴。旁邊婦人忽地道:“李夫子搬來我們春溪鎮,有八年了吧?怎麽不見老呢?莊娘子倒是有衰老之色,也許再過幾年,兩人還真不見得般配。”
二丫娘神色一凝,心裡沉重起來,二丫那丫頭遲遲不肯說親,不會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這可不行,她得回去問問二丫的心思,若真是這樣,必須得早點給她掐了。
“我家裡的雞還沒喂,就先走了。”婦人站起來,說了一句後,匆匆往家裡趕去。
*
盤雲山上,女子一襲白衣,等若雪色,衣著單薄,卻半點不覺風雪寒冷。
“按照術法指引,三師兄應該就是住在這裡了。”符珠居高臨下,將小鎮全貌,收入眼簾。
鎮中都是凡人,她不好再施展術法,遂抬手,掐滅了半空中扇舞著翅膀的靈力小鳥。
如今是冬日,隻穿一件衣裙,也很奇怪,符珠取出她和烏生在人間歷練的時候,那件白毛領子的冬裝。
半張小臉埋在雪白的狐狸毛下,唯獨一雙,神采飛揚,清冽的眸子,露出零星笑意。
符珠收起飛劍,檢查了下自己,沒有什麽破綻後,下山而去。
*
炊煙嫋嫋升起,莊蘭若燉著鯽魚湯,轉身去拿帕子擦拭手上的水漬,眼底卻映出一抹很淡的遠山紫色。
灶房無聲無息出現一道倩影。女子容顏蒼白如雪,透著病態的美麗,如清晨的薄霧,縹緲易散。
明明是一副落難仙子的模樣,卻依舊姿態高貴。
忽然多出來一個人,莊蘭若臉上沒有震驚,她只是皺了皺眉,冷聲道:“你又來做什麽?”
“李無暇是我夫君,我不可能對他不利……”
話還未說話,便被女子強硬打斷:“若你心中不曾有過動搖,為何不將我的事,告訴他呢?”
女子聲音如霜雪一樣冷,字字珠璣:“因為你害怕。”
“凡人是無法對付修士的,只有修士才能對抗修士。你怕他為了對付我,從而恢復修為,導致你們的一世情緣早斷。”
“所以你不敢告訴他。”
莊蘭若咬著唇,心亂如麻,因為對方說中了她內心的陰暗。
女子輕輕笑了笑,語氣嘲諷:“就算他不恢復修為,你以為你就能守住這一世情緣嗎?自古多的是紅顏未老恩先斷。”
“修士駐顏,而時光敗凡人,十年後、二十年後,他依舊是這副相貌,你卻朱顏辭鏡,白發斑斑,形如老木,即使你們情比金堅,但你還能直面他嗎?”
她布下一道水鏡,莊蘭若緩緩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了下去。
鏡中的人,有她七分神韻,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猶如核桃殼,溝壑分明,黝黑而粗糙。這是未來的她,白發蒼蒼,垂垂老矣。
莊蘭若心神大震,隨後鏡中的女子,恢復年輕時的相貌,但依稀可見,她的眼角生出幾縷皺紋,烏發中,也有了根不起眼的銀絲。
這都是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莊蘭若抬手撫摸自己的臉頰。
女子口中,不疾不徐吟道:“一朝春華老,羞見有情郎。”
莊蘭若克制自己不去想,可那些議論的聲音,瘋狂於她腦海中浮現。
她住在春溪鎮,常聽見大家誇讚李夫子神仙風采、天質自然、文采殊渥,她聽了,並不覺得驕傲,只會越發惶然。
她今年三十一歲,再過幾年,還能配得上這樣的李無暇嗎?
莊蘭若知道李無暇不會介意自己的老去,他的境界,早已達到,凡所有相,皆為虛妄的地步。
可莊蘭若做不到。
正如詩言,一朝春華老,羞見有情郎。
蒼顏白發的女子,在見到依舊意氣風發的心上人時,心裡翻湧的不是愛意,而是無盡的惶然和害怕。
莊蘭若很早就陷在了這樣的泥沼中,她自欺欺人的過了幾年,便以為,自己不在意。
本來能早點發的,卡在這句詩上面了,總覺得差點意思,但改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