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獅谷內,獅巢之中,這場來源於靈魂之間的對話,還在繼續。
在獨臂元嬰問出老獅子感知的那種情緒是什麽後,老獅子沉默片刻,將這種情緒表達了出來。
“我一開始想不通啊,這種情緒分明令我很難受,卻一直抓不住,認不清,是憤怒嗎?好像是的,但我因何而憤怒,為什麽憤怒?”
“因何而憤怒?”獨臂元嬰知道對方已得到答案了。
“看過這些人類的書籍後,我才明白,憤怒其實來源於恐懼。”
“強大如您,到底您在恐懼什麽?”
在獨步元嬰看來,這頭老獅子的戰力,絕對是站在此界巔峰了,還有能讓他感到畏懼的人嗎?
“比我強大的力量,威脅我生命的力量。”
“誰?”獨臂元嬰心念急轉,“齊雲天地峰座主?禦獸門鎮守靈獸?他們沒你強吧?”
“我與天地峰座主交過手,他並不能讓我產生畏懼的情緒,我的恐懼並不來自於某一個人,或是一隻野獸。”
“那是?”
“比如北邊那頭母象的死。”
“白山深處的開辟戰爭?”獨臂元嬰明白了,“你恐懼的其實是我們人類團結協作,用集體力量擊殺你這類強大個體的能力。”
“差不多接近了,因為恐懼,所以憤怒,為你們的力量憤怒,也為我認清自己的恐懼而憤怒。”
談及這份因為恐懼而引發的憤怒,老獅子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似乎很平靜。
“正視自己的內心,是一種非常難的事,但我學會了,強大如我,仍有被弱小者擊敗的可能。”
潔白的精神世界中,老獅子的人形虛影用腳碰了碰身邊散落的書籍,“因為恐懼,所以我選擇了學習,也許這是你們人類所稱的‘古獸’們本不會去選擇的道路。”
獨臂元嬰看著老獅子的人形虛影,在老獅子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家師尊般的智慧。
就是如此,只有武力的老獅子,即使再強,也不過如此,但當武力配上足夠的智慧,那就是能夠撬動此方世界根基的變動之源了。
此方世界已經腐朽,四處都散發著臭水溝的惡臭,表面浮起的油花還算體面,可深翻一下,便蕩出致命的病菌,這一切都急需改變。
被如此信念充斥著思想的獨臂元嬰,在見識到老獅子的真正覺醒後,如今已經激動萬分。
“強者都是善於學習的,等您學成之後,您就能戰勝他們,戰勝人類,消除這一份恐懼。”
“學習?這是以後的事了,如今我的本能告訴我,我現在憤怒的情緒,需要宣泄。”
獅巢之內,老獅子龐大的身軀在微顫,這是即將蘇醒的前奏。
“本能?若是您還依靠本能來行事,那您的下場又和那頭母象有什麽區別?既然醒悟了,就要憑借智慧,而不是繼續依靠本能!”
獨臂元嬰激動大喊,在此能改變世界的契機前,他不希望老獅子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即使老獅子再強,他只靠本能,能抗住整個修行界的聯手嗎?
“本能才是陪伴我一生,讓我強大的主因,即使我要學習,也不是要拋棄本能,比如現在,本能告訴我,要回去,要作戰!要擊敗任何膽敢覬覦我領地的敵人!而學習的結果,正好相反。”
外界,元吼醒獅的眼眸緩緩睜開,強悍而純粹的意志力噴薄而出,似乎能彌蓋掉天地間的所有。
“學習人類的知識,這不意味著我要失去本能,若是失去了這令我感到滿足,感到驕傲的事物,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見著老獅子說出這些話,獨臂元嬰有些傻了,你一個蠻荒古獸,談什麽驕傲滿足啊,我讓你學習,沒讓你學這些虛假的東西啊。
以獨臂元嬰的心性,他當然不明白老獅子如今莫名其妙的堅持,他長期處於世界的陰暗處,哪能體會老獅子的人生。
而現在,老獅子的宣言還在繼續:
“我熟悉這裡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我認識匍匐在我腳下的每一隻伱們人類稱為‘元嬰古獸’的臣屬,他們面對我無可違逆的力量,只能小心地將驕傲收斂,換取我施舍給他們的生存權力,領地,以及……我慷慨的保護。”
“我必須去戰鬥!為了不負我的驕傲……”
“你怎麽忽然死腦筋了呢!?”
獨臂元嬰魂體發出劇烈的精神波動,顯示出極為不平靜的內心。
“現在的你即便能勝人類一時,卻根本無法守護醒獅谷一世,你不是不明白這一點!為什麽還要去送死呢?你是不是看那些書把腦子看壞了?一隻古獸,突然張口就是驕傲,慷慨,保護……可笑至極!醒醒罷!這個抉定會把你害死!”
“亙古的生命裡,我從未如此清醒。”
獅巢之內,元吼醒獅的身軀猛然站起,他堅定地昂起了頭,銀白色鬃毛如海浪般波動。
“我會離開,但在這之前,我必須去證明,到底誰是你們稱之為‘醒獅谷’的主人,並且向你們宣示我終有一日會再度歸來!到那時候,我不但會拿回我的山谷,還將成為白色與黑色山峰下所有土地的唯一主人!風雲與雨雪,四季與繁花,每一顆草木,每一隻生靈都是我的臣民,用敬畏換取憐憫,用卑微換取保護……我的保護。”
“白色山峰?白山?黑色山峰是什麽?”獨臂元嬰疑道。
這次沒有得到回答,老獅子的人形虛影已消散不見。
外界獅巢內,隔著厚重的岩壁,元吼醒獅把目光投向了谷內那些人類修士,同時也順著牽動的氣機,鎖定了月娥與玉兔兩個化神。
下一息,元吼醒獅後腿蹬地,縱身躍出。
醒獅谷,禦獸門聯軍大營,一處空曠的地方,凌子青與查紹陽、鄒魚這三人正在對著各種物資,在三人身旁,一艘艘飛梭正在不停的往下方卸貨。
這些飛梭有大有小,最大的飛梭下方,還有一排排小木屋,時不時見到禦獸門從世界各地招攬來的散修進入其中,良久之後又一臉暢快的離開。
聞著各種糟糕的味道,查紹陽見到這些,忍不住皺起眉頭,在他看來這種事真的丟禦獸門的臉面。
但凌子青見到他這種表情,便安撫道:
“樂師好不容易才從狄老祖那裡換來這種運轉美差,讓我們從前線脫離,此時正是安穩做事的時候,對於以前的這些陳規陋習,一時也不好更改,再過一段時日吧。”
對於此事,鄒魚倒是看得開,他只是可惜方清源給樂川孝敬的那瓶玄天丹液,樂川也沒有留著自己用,直接交給了狄元普,才換得這位松口。
現在樂川被狄元普派去跟各大商號進行接洽,如今去了齊雲內地一家宗門看貨,行采購之事。
可惜啊,能讓金丹修士增壽的靈物,若是能讓自己嘗上幾滴,那自己豈不是能多活個十年八年的。
鄒魚看著面前兩人花白的頭髮,渾濁的眼睛,心中就歎息,一轉念就一百多年過去了,自己也到了此生的終點了,只是不甘心啊,當年若是自己也跟著方清源一起出去,那現在自己是不是比現在過得好呢。
“樂師什麽時候能回來啊,沒他在,周邊這些驕兵悍將都不怎麽鳥我們,真是讓人氣苦。”
鄒魚所言的是從禦獸總山被調來的各家修士,他們看不上白山禦獸門弟子,自然是大爺做派。
這就是禦獸門中的鄙視鏈,總山的看不上分門,而分門弟子看不上各飛地別院,而別院弟子只能看不上此地土著修士了。
“還需幾日,幾萬修士的需求,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項,也不是這麽輕易就能定下來的。”
樂川不是唯一的運轉管事,這種美差也不可能讓樂川全部負責,那瓶玄天丹液值不了這麽多,只是負責大軍所需的某一塊。
“行了,這批物資清點齊全,我也該上報了,你們兩個回去把丁三號庫的物資搬回去,咱們這麽辛苦做事,總要給宗門謀福利不是。”
凌子青笑呵呵的開口,此話一出,查紹陽與鄒魚臉色都是一喜,但很快的就收斂了。
前幾年白山禦獸門日子不好過,最近半年才時來運轉,如今大戰都開始停滯,屬於白山禦獸門的好日子,還有好久呢。
凌子青辭別二人,帶著記錄文書,從營地的外圍一路往裡頭走,路上許多陌生的禦獸門弟子都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對一臉老態的凌子青,絲毫不在意。
走過連綿七八裡的路,凌子青才到了一處佔地幾畝的大殿之前,在這個大殿下方,一隻巨大的駝龜正在安靜的沉睡著。
通報之後,凌子青入內,在大殿之內,還有好幾個跟他一樣的修士,等待著匯報。
良久之後,才排到他上前,凌子青的上峰,是一個看起來年過四十的金丹修士,在此人身旁,還爬臥著一隻皮毛油亮,體態膘肥的老虎。
“子青見過霍師叔。”
此人正是霍誠,如今他也參加此開辟戰事,憑著能文能武的本身,被熊有德看重,做了大營中的類似於主簿的職位。
凌子青恭敬行禮,而對方則是笑呵呵招呼他坐下。
“子青啊,你師父還沒有回來嗎?”
“還未曾。”
“這倒是不巧,本想與你師尊商議個事來著,但他不在,若是等他回來,你要第一時間告知我。”
凌子青點頭應下,然後好奇問道:
“不知是哪一塊的事,我也好跟樂師提及。”
霍誠呵呵一笑,“是喜事,等他回來就知道了,這之前我不好說太明白。”
凌子青心中感到莫名的煩悶,什麽喜事連我都不能知道呢,他剛想開口,下一刻隻覺得身軀發飄,不由自主的往上空飛去。
“奇怪,我怎麽了?”
這是凌子青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個念頭,一個蒼老的魂體,被硬生生扯出凌子青的身軀,快速的朝著天空飛去。
與凌子青同樣遭遇的,還有霍誠,此時他嘴角還帶著笑意,似乎心中還暢想著什麽美事,他的靈魂比凌子青就顯得格外的凝實,但同樣的是,他依然沒有什麽抗拒的反應。
包括霍誠腳下那隻金丹靈虎,也是如此的下場。
一時間,幾萬人畜修士的大營之內,刹那間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剛剛還人聲鼎沸,生機盎然的世界,在這一刻都徹底停滯了。
高空之上,一隻巨大的獅子臉龐浮現,萬千的魂靈密密麻麻的都盡皆投入其口中。
每個魂靈都各不相同,有璀璨如鑽,也有暗淡無光,但對於老獅子而言,此時都沒有什麽區別了。
不過在這萬千的魂靈之內,還有三個凝若真人的魂體。
中央大殿之內,狄元普正保持著飲酒的動作,熊有德在一旁安撫著新到手的一隻元嬰妖獸,喜不自勝。
一個元嬰女修,則是安靜的坐在一旁,捧著一本書冊看著,但此時也沒有了半點聲息。
唯有狄元普的元嬰伴獸,那隻巨鱷,此刻正睜著巨大的眼珠,驚恐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蠻荒之外,驟然死去如此多的生靈,如何能瞞得過一直將氣機都鎖定在這裡的月娥與玉兔兩位化神。
此刻,玉兔大驚失色,面對老獅子的悍然出手,她不知道如何應對了。
“怎麽辦啊主人,趕緊通知鎮守使大人吧。”
月娥此時也心亂如麻,她心中充滿悲憤,這麽幾年來老獅子都不動手,怎麽偏偏挑在鎮守使被不在的時候。
自己明明已經讓大軍停步了,不再進行大規模開辟,就是想等這個節點過去,可怎麽就成這樣了。
死去的這些人,都是信賴她,敬仰她,她看著出生成長的門人,這就是她未來的根基,如今全沒了。
“我天劫難度,反正命不久矣,你去找鎮守使,我來拖住他,快走。”
月娥見著老獅子的氣機快速朝著這邊奔來,顧不得感傷,便將身旁玉兔推開,自己獨身上前。
豈料那玉兔卻是搖頭,她淚流不止,衝著老嫗跪下喊道:“不,要死我們一起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