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內有一條大河穿過,名叫澧水。
澧州正是得名於澧水,這條大河不僅橫穿澧州城,更是在下遊分作兩道,一道向北,一道向南,北邊入松國,南邊入海,可以說的上四通八達,是大鹿國非常重要的水路交通要道,除冬季外,其他時節都無比忙碌,每天都有上百條大船小船從這裡通過。
所以自古有詩雲:
“澧水得通舟楫利,南下滄海北至松。排波疊浪送膏脂,一水能成富國功。”
明明是冬春交際時分,大河才剛剛解凍,還是寒風刮起的季節,碼頭邊卻熱氣逼人,人頭攢動,力工和纖夫渾身的熱力聚在一起,臭氣和熱氣一起往外衝,分外激烈。
今天是立春,澧水從冬季的封凍中解開,就算沒解開也會號召民夫力工,把冰層砸開,強行通船,這一套流程,叫“開河”。
每年開河,依靠澧水漕運而生的人們都會聚集到這裡,力工鑿冰削弱冰層,然後纖夫則拉動一艘重船,壓碎冰層,將河道徹底疏通。
纖夫背船,力工砸冰,風吹血汗,日曬肌膚,號子不停。
“肩上繩喲九丈三!嗬嗨!”
纖夫吼著號子,一齊使力,將大船拉動,厚實的船底揚帆鼓風,上頭也有水手附和,借助風力,摻雜人力,將冰層壓的粉碎。
“勞苦命喲肩上栓!嗬嗨!”
這船不是普通船,而是每年開河才會請出來的特製大船,鐵鑄的船底,百年老木做的船身,沒有任何冰層能頂得住一下。
“腳蹬石喲手刨沙!嗬嗨!”
冰層被壓開,處處都是崩裂,一些大塊的冰坨子在水裡大翻筋鬥,甚至造出了一座座小型冰山。
“休說逆水不行船!嗬嗨!”
澧水這種大河,足足有五裡寬,開河是個大工程,要忙活整整一天,甚至連澧州太守都會來親自監督。
鐵底大船以驚人的力量向冰層衝去,響的嚇人的破裂聲把冰塊撞開,好像是攻城錘一樣,冰的碎片投射到高空,像雹子那樣在纖夫們周圍落下,還有一些細塵冰霧,反射陽光,投射出一道又一道的彩虹。
空氣裡冰霧蒸蒸,人身上熱氣騰騰,冷熱交織,撞出一陣陣的白煙。
第一批纖夫力竭,馬上又有第二批趕上,接過擔子,繼續拉動破冰船。
而卸下重擔的第一批纖夫,則紛紛快步離開,想要去休息。
只有一個人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皮膚棕黑,顯得極為健康,拉船常年鍛煉下更是肌肉鼓起,身材勻稱。
更讓他顯得鶴立雞群的是,其他纖夫多半容貌粗野,脊背佝僂,只有他一個人站得筆直,容貌英俊,乍一看根本就不像是纖夫。
他叫李啟。
剛剛放下纖繩的李啟,看著眼前的大船和冰河,一陣感歎,哪怕已經是第三次見了,還是覺得壯觀。
不過,還沒等到他一口氣歎完,旁邊的一位老纖夫就已經一把摟住他,把傻呆呆站在原地賞景的李啟拉走。
“走了,小李,輪到二道了,咱們先去喝兩口熱湯!”
“呃,啊……好,六叔。”李啟點了點頭,和一眾光著膀子,僅有一條兜襠布的纖夫們走到了岸邊。
李啟也是一個纖夫,不過,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不是祖祖輩輩都當纖夫的。
在岸邊,早有其他人煮好了熱湯,備好了衣衫,給開河下來的纖夫和水手們暖身,
因為再過一會,他們體力恢復了,還得上去第二次。 坐在一起,纖夫們換上衣服,捧著肉湯,唏哩呼嚕的就開始乾飯,吃相都不好看。
只有李啟蹲在河邊,他雖然也很累,滿身汗水,身上還有被纖繩拉出來的傷痕,不過卻還是靜靜的等著,沒有去搶官府煮的肉湯。
等到擠在一堆的人都搶到了,他才走上去,領了自己的那一碗,又回到河邊,一邊看著其他纖夫拉動大船,一邊小口小口的啜著湯。
“李哥!來,我給你找了張凳子!”一個纖夫從遠處搬了一張凳子過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弄到的。
“辛苦你了,沒必要沒必要,大家夥都沒凳子……”李啟剛剛想說什麽,卻被旁邊的纖夫給摁了上去。
“六叔也有,李哥你就別推辭了,這次開河的頭道可是你和六叔幫我們拿到的,一張椅子而已,有什麽坐不得的?!”
“就是就是!”
“頭道可是有太守爺爺親自賞賜的,李哥幫我們拿到這個位置,坐個椅子怎麽了?”
“對對對!”
“俺也一樣!”
李啟見狀,也不再推辭,坐了下來,休息的同時,看著“二道”的纖夫們拉動大船。
不知不覺,已經看過三次開河了。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快三年了。
是的,自己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看見那條大船,心中再次冒出這個感慨。
那條大船,怕是有幾千噸的排水量,但那麽一兩百個纖夫,再加上風帆,居然就能拉得動,還能撞碎冰層!
他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腱子肉,在一眾纖夫中間,也不顯得瘦弱,當初自己一個普通研究員,哪有這個體格?
但在這裡……
想到此處,他突然站起來,猛地打出一拳!
空氣像是被壓縮一般,隨著拳頭髮出一陣呼嘯,不遠處的地面更是灰塵四起,像是有重物落地。
其他纖夫見狀,紛紛誇讚:“李哥這排波勁使得真是俊俏!”
“我練了十年,也比不過李哥這兩三年的功夫!”
“廢話,你是什麽人?李哥是什麽人?”
纖夫們嘻嘻哈哈了起來,隻當是李啟突然想動一下而已,沒覺得有什麽奇怪。
男人嘛,突然興起,對著空氣打兩拳,簡直天經地義,不信有人沒做過。
但李啟卻在感慨。
三年多前,他飛機失事,失去意識之後,卻發現自己來到了這裡,而且還是本體來的,兜裡都有個碎了的遊戲機和自己的旅行背包,就是裡面東西多半都被燒掉了,就剩幾塊廢鐵。
自己穿越了,還是帶著身體來的。
穿越倒也不是沒聽過,說好的繼承記憶呢?說好的原有身份呢?
啥都沒有,連個戶籍都沒有。
別人有的還帶智能手機過去呢,自己這隻帶了半個遊戲機。
好在遇到了當地的纖夫,算是被救了一命,加上自己作為研究員,好歹算是有點腦子,在纖夫裡立穩了根基,得到信任之後,又被六叔傳授了一些纖夫祖傳的練力法門。
不過短短三年,現在已經能抗七八百斤的大包健步如飛,他都懷疑自己還是不是人類?人類能通過鍛煉做到這種地步嗎?
聽六叔說,纖夫的練力法門還是非常粗陋那種,軍伍,官府,還有宗派之中的法門才叫高深,不是纖夫們能比得上的。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興奮無比,覺得自己能靠腦子裡的東西成一番大事!
然後就被現實無情的打臉,他才發現,人家這地兒,發達的要命,根本用不上他那點小聰明……
他擅長的數學,澧州城裡就有個門派叫千機門,擅長卜算,門人各個心算分析表格,概率論熟稔的要命。
這裡確實沒有汽車,但這邊的人,靠兩條腿都能日行百裡,聽說富貴人家裡還有靈馬,一日千裡不在話下。
這還是跑山路,這要有條高速路,這馬是不是能和F1競速啊?
是,這裡確實沒有什麽機械,但要那些機械做什麽?
這裡奇異的規則,讓這個世界完全走向了另一條道路,雖然沒什麽工具,但幾乎所有的工具都可以被人力所替代。
貨車?纖夫都能七八百斤了,那幫力士,各個都能扛著兩三千斤的東西乾一天活。
精密機床?李啟親眼看見過一個匠師,一刻鍾內,用一根針在大米上雕刻出一副百人鬥戰圖,用來炫耀自己的技術。
搞研究?開玩笑,之前說過的千機門,不說心算能力,聽說在澧州上層算不上什麽大門派,但李啟聽他們招攬門人的時候,發現這幫人對概率論與混沌算法的研究甚至遠超自己那個世界,他都聽不懂。
人的力量,在這個世界被無限放大了,通過“功法”這種玩意兒,人完全取代了所有工具,什麽工具都不如人自己好使。
就算是武器,李啟相信,哪怕是一整支現代集團軍被放到這個世界來,估摸著也會被澧州武備隊全殲。
武備隊那幫人,他曾經為大人物拉船的時候見過,那時候,武備總兵為船上的官員演武耍樂,手持一柄長刀,一刀將五裡寬的澧水斷流了幾秒鍾。
那一幕場景,看的李啟做了三個晚上的噩夢。
而且,生產力也完全不差。
說好的異界人腦子都有包,發展一萬年還在農耕社會呢?
人家農耕是農耕了,可問題是,你見過畝產三四千斤的稻米?而且還是靈米,能量估計高的嚇人,最初李啟還沒練排波勁的時候,一頓半碗都吃不下,撐得難受。
但現在,一頓三斤只能算半飽。
只是吃不上肉。
因為這世界沒什麽養殖業,所以肉食基本都靠捕獵,但捕獵的成本又很高,所以只有逢年過節,比如現在開河的時候,能吃上點肉沫和肉湯。
正因為如此,那些纖夫才吃的和餓死鬼一樣。
養殖業幾乎沒有,當初李啟也覺得是商機,但嘗試了一下他就放棄了。
這個世界,人都那麽猛了,那些野獸一個個更是猛得出奇,一頭豬和坦克似的,非常難以大規模馴養,李啟沒見過這世界的老虎,估摸著那玩意兒拆高達應該問題不是很大。
到現在為止,他見過的馴養牲畜,只有碼頭上偶爾會出現的靈馬。
聽說還有妖獸靈獸啥的,但那和李啟就太遠了,他一個纖夫,屬於社會最底層,根本沒機會見識到。
不是他不上進,最開始的兩年,他也沒放棄過往上爬,希望自己能成為主角一般的人物。
但是,在這樣一個世界,“功法”必然會成為最珍惜的資源。
人們依靠著功法,匯聚成一個又一個的小團體。
比如這個澧州城,纖夫幫就有三個,一個是他們排波幫,另外兩個叫水馬幫和力壯幫,加起來一共七八百個纖夫。
三個幫派,內部功法看守嚴密至極,只有經歷過身家查驗,投名狀,又要觀察很久,才可以賦予修行功法的權力,正式成為幫眾。
之後還要發毒誓,立字據不能外傳功法,如果有叛徒,不僅會內部懲戒,甚至官府都有明文規定,不準泄露立字據之後的功法,懲罰極重,動輒就流放三萬裡,也不知道這大陸到底有多大。
這種情況下,各個城市裡的小團體按照功法分化人群,各個幫派,群體之間簡直固化的難以置信,他根本不可能學到別家的功法。
三年來,除了依靠腦子,在這排波幫之中混到了一個智囊的地位,有一兩百個纖夫敬重之外, 真的是一事無成。
“唉……”想到這裡,他歎了口氣。
碌碌無為,雖然每天能吃米吃飽,但想加點蔬菜就得琢磨琢磨了,至於肉……那就得全靠上面的大人物們賞賜了。
穿越了,生活好像還變差了……除了身體強壯了一些。
哦,不止一些。
只是,有些不甘心。
“李叔,六爺找你!”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孩子,帶著另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纖夫跑了過來,對李啟喊道。
這小孩子一邊喊,一邊流著口水,止都止不住。
看著這小孩的模樣,李啟樂了,笑著把自己還沒喝完的半碗肉湯遞了過去:“行了,看你這樣子,拿去,記得喝完了要把碗還回去!”
小孩子哇的一聲,開心的跳起來,抓起碗,連帶著剛剛流出來的口水一並喝了下去,吧唧吧唧嚼著裡面的肉沫,甚至都忘了感謝。
倒是那個被稱為六叔的老纖夫,看見那小孩子皺了皺眉頭,把凳子放在李啟身邊,然後坐下來:“一年到頭都吃不到幾回肉,帶個路就給他了?”
“淋過雨,所以會給別人打傘,挨過餓,才會知道隨手一碗湯的珍貴,當初要不是六叔給我一碗湯,我不也死了?”李啟隨口笑道。
然後,他轉向正事:“好了,不談這個,六叔,找我什麽事?”
“當初我給的是菜湯!”
六叔咕噥了一句,但也不耽誤事,立刻提起正事:“小李,你比較聰明,你幫我琢磨琢磨,咱們好像遇到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