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厚土殿外,牽星台上,王洛的降咒才剛剛完成第一步。
他腳踩血色遍染的高台,兩隻靈山雲織就的長靴,淺淺陷入血泥之中。而在他面前,有一隻人形的血偶,靜靜地漂浮著。
他從喉中吐出一串尖銳的鳴響,仿佛上百隻昆蟲齊齊振動翅膀,又似裹滿粘液的蠕蟲在扭動身軀。
而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其實便是降咒之術的開場白,若將其意翻譯為普通的言語,則是:
“厄難之母啊,我願為我運命相連之人,賜以度厄的扁舟。”
這是崇拜厄難之母一系的魔修們,幾乎統一規格的開場白。第一句敬神,第二句鎖定目標,第三局則是降咒的開始。
王洛的降咒體系,源於崇拜厄難之母的守劫女,因此自然也以呼喚厄難之母作為開局。
至於第二句運命相連之人,卻是余小波送上門的靶子。
他以八方削福陣來削王洛的福緣,其實就等於將自己的命途運勢與王洛產生了強關聯,因此只要王洛沿著這條紐帶反溯其源頭,就能輕易跨越百裡之遙,鎖定到余小波本尊。
面前那隻由淡淡的血霧構成的人偶,便是這份冥冥羈絆的具象產物。
而最後一句度厄的扁舟,卻是度厄谷的修士們,對自家萬般咒術的統稱。
對於這些魔修而言,降咒的本質,並不是為了殺戮與折磨,而是為了將人渡至苦厄之海的彼岸,實現永生不朽。
是的,這甚至是一種慈悲術。
將脆弱單薄的血肉之軀,改造為可以度過苦海厄獄的無上孽體的,慈悲之術。
——
與此同時,沐雨樓下,余小波的身軀已開始腐朽潰爛,反而那些畸變的器官在迅速增殖蔓延。灌注過去的生息越多,這般惡化的趨勢反而越劇烈。
緊急時刻,郎教授忽然想起了他在一本舊仙歷史書中看到的一段記載,腦中靈光一閃,繼而大聲喊道:“這是‘佞生症’!余小波被人篡改了‘正體’!所以體內開始滋生畸形器官!此時切忌以生息硬灌,否則只會催生畸形之物生長!”
一言既出,場內有人恍悟,有人迷茫。
佞生症?
余萬年則回以怒吼:“孟風吟停生息陣!”
孟風吟緊咬牙關,拚著腹中金丹受損,將其瞬間倒轉,硬生生止住了風雨化生之勢。而果然生息陣一停,余小波的畸變之勢也緩慢下來。
但是,也只是趨勢減緩,並沒有徹底停止下來。
仿佛仍有一個冥冥中的意志,在繼續催化著這一切。
——
“……願其生有穿越罡風的羽翼,遨遊冥海的鰓與蹼;願其生有靈巧而不羈的百手,與幽壤共鳴的心臟。”
高台上,王洛的咒語宛如蟲潮呼嘯,在百殿群山間不斷回蕩。而他的神情一絲不苟仿佛只是在執行既定的任務,沒有夾雜任何情感在內。
他對度厄谷的了解並不多,一切都源於一顆由牽星台計算而得的血珠,因此王洛也不打算作任何更改,隻依照牽星台所計算出的方案執行。
而以牽星台的計算結果來看,只要這段降咒結束,便剛剛好能在不帶給對方過度痛苦的情況下,取其性命。
是的,王洛並沒打算給余小波以死亡之外的折磨。
作為古修士,他的殺戮標準遠比今人來得寬松——如余小波這般雖然罪不至死,卻死纏爛打,後患無窮的,王洛可以殺得毫不猶豫。
但他絕不會刻意折磨對方,相反,他會盡其所能,讓余小波死得乾淨利索一點。
所以,在降咒之前,他借助牽星台之力,非常認真地計算了降咒的“劑量”。以他此時的造詣,應該是剛剛好讓余小波體內生出若乾畸變的器官,而後迅速汙染他全身的血液。
這種毒血可以輕易突破至頭腦部位,因此致命只在一瞬之間。
血珠記載的諸多降咒中,這一道百生咒,以見效快,少痛苦,殺人於無形等原因,被度厄谷評為反面示例……卻正合了王洛心意。
——
但地下靈室內的場面,卻早已失控。
因為初期被生息陣加速了畸變,余小波此時已膨脹為巨象一般的血肉怪物,而這堆血肉之中,還不斷有新的肢體器官掙扎出來。
雖然余小波尚未死去,但此形此相,卻比死亡更加淒慘。
靈室中的人們,由此陷入了難耐的沉默。
余萬年立刻就打破了沉默,怒道:“該怎麽做?說啊!”
郎教授說道:“我剛剛緊急查了下資料,‘佞生症’往往是因荒毒而起……”
“荒毒……不可能!絕不可能是荒毒!”余萬年厲聲打斷,只是聲音帶顫,顯然戳中了他的隱秘痛楚。
郎教授心中覺得怪異,卻不計較,只是向馮教授遞了個眼色。由後者悄悄放出一道拔荒符,貼上了余小波的血肉。
幾乎是頃刻之間,血脈畸變的速度就再次延緩!
見此情形,郎教授反而不敢邀功,以至於刺激到了余萬年,轉而說道:“當然,畸變的緣由可以之後再找。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應當再啟生息陣,然後以‘細雨化生’的方式,滋潤正常血肉,同時逐步削除畸變血肉……”
孟教授不需提醒,便依言而行,頃刻間樓外風雨再起,細雨沿著泥土滲入地下,化作無形的生息。
郎教授又說:“此外,還當站‘守正位’,‘歸化位’,將細雨化生的力量滲入血肉骨髓,乃至魂魄深處,以從根源矯正他的畸變態勢,將這佞生症徹底打下去!”
話音剛落,兩名黑衣衛便主動站到了相應位置,腳下踏步轉位,手掐劍訣,口中喃喃不休。
此時,這生息陣中之人,不過都只是金丹修為,然而在生息陣的加持下,卻赫然有了逆轉生死,再造血肉人體的莫大神通!
只見地上那攤血肉,竟以緩慢卻堅定的趨勢,一點點向著最初的人形逆轉……骨刺開始收縮,肉芽逐一脫落,那因水腫和腐爛而面目全非的臉,也生出新皮,隱隱有了屬於余小波的輪廓。
“好……”余萬年輕輕吐出口氣,感覺局勢總算暫定下來。
——
另一邊,靈山百殿中的蟲群呼嘯,明顯頓了一拍。
“心肺交融,以生腐朽之息;肝脾相斥,以膿毒融血肉骨,骨,骨……”
無論如何,骨髓的髓字,竟是說不出口!
王洛隻感到喉中像是多了一道異物,而後,那尖銳如蟲鳴的咒語,竟是被無形之力操弄,強行倒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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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血融毒膿以,斥相肝脾……”
頃刻之間,本來進度過半的降咒,便幾乎倒退回了最初的句子!與此同時,幾滴漆黑的毒血從喉嚨中迸濺出來,沿著嘴角滴落。
嘶啦……牽星台的木質台面,赫然產生了被腐蝕的聲響!
王洛心頭一凜,意識到自己的降咒出了問題,似是遭到了強行打斷。而降咒被打斷的代價,是不可遏製的反噬!
事情,開始脫離最初的規劃軌跡了。
而幾乎同一時間,腳下高台的血泥開始隱隱沸騰,來自西方紅星的陰冷氣息瘋狂灌注而來,化作一道道玄奧的知識,令王洛豁然開朗。
下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氣,體內真元如狂風一般卷動,圍繞丹田正中那無形之物,隱隱閃耀起了金光!
金光點亮,仿佛厚土殿上多出一顆明星,更加銳利的蟲鳴隨之炸響,降咒儀式的每一個音節震顫,都開始沿著不可阻擋的軌跡,繼續向前!
“心肺交融,肝脾相斥……度厄之舟,當有百手、千足、萬隻複眼!”
若是在靈山之外,以王洛此時的力量,還不足以將度厄谷的降咒之術運用得足夠嫻熟,更遑論正反自如……但在靈山之內,在這牽星台上,他可以暫時透支出一絲萬妙金丹之力,將注定實現的目標,不容任何人阻攔的予以實現!
——
噗!
沐雨樓下,主持生息陣的孟教授隻感到胸中像是被人用小刀剜鑽,劇痛之下當場便有陣法失控的跡象。而兩名站在守正和歸化位的黑衣人,更是發出慘叫,而後從口中吐出一堆在地上活蹦亂跳的內髒碎片!
荒毒……似乎開始了蔓延。
“不行了!”郎教授當即情緒失控,“擋不住了,必須立刻撤離,大家快……”
話音未落,一隻鐵鉗似的手,牢牢握住了他的下巴。
余萬年雙目赤紅,喘息如牛:“沒有人可以走!所有人,一切照舊!”
不需他說,兩名重創的黑衣衛就已經被新的戰友替換下來,而牆角處瑟瑟發抖的黑白雙煞等余小波的親友,也抵擋不住余萬年的凶威,繼續不情不願地留在原地,為生息陣注入自己那聊勝於無的真元。
同時也在無形的陣法中貢獻著自己的福緣。
至於受傷的孟教授,則由余萬年親自代其位。
有了生力軍的輪換,尤其有了余萬年的威懾,陣法的運轉重新變得堅定,余小波的畸變也開始一點點逆轉。隱約間,在那一堆血肉之中,已經隱約能看出正常的人形輪廓了。
但這良好的事態沒能堅持多久,就有人開始承受不住重壓。
余萬年面色漲紅,口腔裡一陣鐵鏽的味道。
他終歸不是以修為見長強行主持生息陣,實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疇。
但此時此地,除了孟風吟,也沒有其他人在陣法一道有什麽造詣了,換別人來,情況也未必能好。
恍惚間,余萬年倒是想起了一個人,一個總是身穿大衣,腳踩長靴的女人。若有她在,主持陣法最合適不過,但偏偏今晚她卻不在身邊!
下一刻,余萬年就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堅持不住了,必須要當機立斷,啟用最後一重保險了。
他的目光轉向了那七尊仍在舞蹈的木偶。
本該為余小波擋命的木偶,不知為何,就和戒武令一般,完全沒能發揮效果……此時木偶們在腐爛的血肉上舞蹈,仿佛和地上的爛肉有著同胞般的親密,更仿佛是在嘲笑和羞辱余萬年。
至於那張八方削福陣的陣圖,早就淹沒在血汙中了。
余萬年的目光逐漸凝起厲色。
既然你們不肯乖乖發揮作用,那就隻好由我主動讓你們發揮作用了。
接下來,只要隨便選一個木偶,將其強行打破,就能瞬時激發出活人生祭的強大力量。
而他,將同時打破這所有的木偶!
——
靈山厚土殿內,王洛的降咒儀式終於來到尾聲。
過程比預期要艱辛許多,他透支了體內真元,才終於將儀式強行推進了下去,但透支終歸是透支,在不傷及本源的情況下,只能到此為止。
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漫長拉鋸,終歸是他贏了。
之後,只要依照既定程序,將最後一句話念出來,降咒儀式就能圓滿告終,那漂浮在半空中的血偶也能消弭於無形。
但是就在此時他腦海中傳來一陣強烈的警訊,腳下高台更是血光如耀!
牽星台正以最為激烈的方式向他發出預警。
而王洛仿佛是憑借本能,在血光的指引下,緩緩抬起右手,掌心向下,食指向上翹起,指尖指向當空的弦月。
之後,左臂舉起,左手四指並於右手食指之前,一點,一點,彎曲手指,將那根豎起的指頭,牢牢緊握,再緊握!
度厄谷的降咒,本質是一種慈悲。一種施咒者對受者的慈悲。
而慈悲,從來不是毫無代價。
咒語、真元、算力……其實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代價。
對於改造血肉的度厄谷降咒來說,最好的祭品,無疑是可以化生萬物,包含無限可能的至高品階的血肉。
比如,天生道體的血肉。
王洛忽然泛起一絲象征明悟的笑。
這一次,他要用的,不再是劑量恰到好處,可以令人死得無聲無息的百生咒。
而是隨著靈光而來,仿佛天然頓悟的一道內爆咒。
以血肉為兵戈,以血肉為標靶,以血肉為燃料,以血肉為星火。
咒語在心中唱響,同時王洛左手發力,手腕擰轉。
咯!
一聲脆響,那根被緊握著的手指,便從手掌處被硬生生扯了下來!
而王洛的意志則瞬息間劃過百裡之遙,傳達到了運命相連的另一端。
砰!
漂浮在他面前的血偶,在悶響中炸成了漫天血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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